江屏拿出五十两银子酬谢,沈道士并未推辞。揣着两道符离开重阳观,江屏顿觉如释重负,虽然他还是不确定是否该接受一只喜鹊精做自己的妻,也不知道再次见到她,她还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妻,但总要去见一见的。
    令人伤神的往往不是问题本身,而是犹豫不决,不敢面对的心态。跨出这一步,便会有柳暗花明之感。
    江屏走在街上,脚步都轻盈了许多。忽见前面人头攒动,似乎在看什么告示。
    江屏走过去,听人议论道:听说鲁小姐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年纪轻轻竟身罹重病,真是天妒红颜啊!
    唉,可惜我不是郎中,要不然治好了鲁小姐,做府尊大人的乘龙快婿也未可知呐!
    说这话的男子身形矮小,满脸疙瘩泛着油光,厚嘴唇外翻,活像一只癞蛤蟆成精,不免叫人替鲁小姐庆幸他不是名医。
    说起来,江屏与鲁小姐也只有过一面之缘,还很陌生,可因着吕黛假扮鲁小姐做了他五个多月的妻,听人提起鲁小姐,他便有种异样的感觉。
    得罪,得罪,麻烦让一让!挤到人群前面,江屏定睛细看,果然是鲁家贴出来的告示。
    上面写着:小女身罹重疾,若有奇方奏效者,必有厚报。
    江屏想到仇术,这位神医一定能治好鲁小姐,便打算写信给鲁知府。回到家中,却见书桌砚台下压着一张帖子,上写:江公子,今日午时孤山放鹤亭一叙。
    落款竟是长乐宫吕明湖,江屏睁大双眼,将这六个字来回看了几遍,才敢相信是真的。
    这位法力高强,天外飞仙般的羽士料是为了吕黛的事来找自己,江屏不敢怠慢,看天色已近午时,忙骑马往孤山去。
    放鹤亭背靠孤山,面临西湖,一白衣高冠的道人坐在亭中,正是吕明湖。
    江屏拴住马,上前拱手相见,吕明湖淡淡道:江公子坐罢。
    江屏在他对面坐下,看他容貌虽然与吕黛相似,气质却好像远山上的冰雪,一丝亲切感都没有。
    吕明湖欠身道:吕黛生性顽皮,也是贫道管教不严,给江公子添麻烦了。
    江屏忙道:道长言重了,吕姑娘她还好么?
    她很好,江公子不必牵挂。贫道知道你的意中人本是鲁知府家的千金,鲁小姐如今病重,贫道送你一粒丹药,她服下即可痊愈。鲁知府感念你的恩情,势必会把女儿许配给你,这才是你命中的姻缘。
    吕明湖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放在江屏面前,起身拱手道:江公子,贺喜了,祝你和鲁小姐情同鸾凤,百年好合。说罢,转身便走。
    江屏呆了呆,身子从石凳上弹起来似的,道:道长留步,敢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吕明湖回头对上他的目光,冷冷道:谁的意思都一样,人妖殊途,仙凡有别,这个道理江公子应该明白,勿要再来缠她。
    江屏被这话气笑了,道:明明是她先来缠我,如今又弃我而去,丝毫不顾我的感受,你们修仙的都这般蛮不讲理?
    话未说完,吕明湖已化风而去,摆明了是不想和他讲理。
    江屏气得绝倒,狠狠踹了一脚石凳,道:不就是修仙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拿起桌上的瓷瓶,想吕明湖说鲁小姐才是你命中的姻缘,那吕黛算什么?一个不该有的意外?她是这么想的么?难道昔日的夫妻情分在她心里就恁般轻贱?
    江屏坐下去,本来热腾腾的一颗心都灰了。
    查梨条卖也,又香又甜的查梨条小贩挑着货担,一边叫卖,晃悠悠地拾阶而上。
    江屏认识他,他在西湖周围卖查梨条好多年了,每日巳牌时分经过映月斋门口,绕着西湖走半圈到孤山,正是午牌时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轨迹雷打不动。
    江屏有时觉得他不像人,像木偶戏里的发条木偶,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走什么路,都是别人安排好的。
    也许自己在吕明湖和吕黛眼里也是发条木偶,何时成亲,与何人成亲,生几个孩子,何时会死,都是命中注定的。自己无法预计的命运,他们却一目了然,这就是修为。
    人不会在意木偶的感受,就像他们也不会在意他的感受。
    第五十四章 狭路相逢
    吕黛宿醉醒来,天色晴明,湛蓝的天幕上黏着几缕浮云,细细长长,像锦被里扯出来的棉絮。她在自己的窝里,口渴得厉害,飞到桌上吃了两口茶水,一道白光落在院心,吕明湖回来了。
    吕明湖看了看她,也没说什么,拿了本书坐在榻上看起来。
    吕黛踌躇半晌,问道:那药他收下了么?
    吕明湖一声嗯,像一把冰凉的铜磬子,重重敲在她心上。道行尚浅的喜鹊精,心似琉璃般脆弱,这一下便裂开无数条缝。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傻,居然期待江屏为了自己放弃鲁小姐,还把这份期待暴露给吕明湖,让他知道自己多么愚蠢。
    她与江屏成亲,原本是因为和吕明湖赌气,气他不肯给她男人对女人的爱,如今事实证明,江屏也不爱她,纵然夫妻一场,他还是喜欢鲁小姐。
    她恨江屏的薄情,更恨他不争气,就算要救鲁小姐,他也该去想别的法子,怎么能收明湖的药?他不知道明湖是她的主人,这么做会让她颜面扫地?
    也难怪,可望不可及的美人忽然间唾手可得,他高兴得昏了头,哪有功夫考虑她的颜面?
    吕黛暗自冷笑,心中的恨意像毒汁渗出裂缝,流遍全身。幸好她现在不是人形,吕明湖看不见她痛苦扭曲的表情。她在他面前再也待不下去,飞出屋子,离开了庐山。
    心情不好时,吕黛格外地想偷东西,这世上最容易得手的目标便是醉汉。哪里醉汉最多呢?海市。她在海市转悠了两日,收获颇丰,便想去赌坊玩玩。
    真游赌坊是海市最大的销金窟,终日宾客盈门,不分昼夜。吕黛来到这里,见门前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壶中日月长,下联是:匣里乾坤大。
    富丽堂皇的大厅浓香扑鼻,细闻有上好的酒香,熏香,脂粉香。男人女人,妖魔鬼怪围绕着一张张赌桌,有的手舞足蹈,有的垂头丧气。筹码碰撞的声音,骰子摇晃的声音,笑声哭声不绝于耳。
    赌坊共有七层,一楼赌的是夜明珠,二楼赌的是寿元,三楼赌的是修为,再往上赌的便是更贵重的东西了。
    吕黛不打算上楼,楼上都是她赌不起的东西。她走到东南角的柜台前,将这两日偷来的法宝换了两匣子夜明珠,买了筹码,就在一楼赌了起来。
    真游赌坊的老板姓乔,名吉,外号逢赌必赢。此时他正坐在七楼的一把交椅上,和对面的紫衣少年饮酒。
    少年生得面若秋月,仪表风流,乔吉打量着他,笑得手发抖,酒都洒了出来。
    少年道:你笑什么?
    乔吉道:我笑你越活越年轻,越长越俊俏。
    少年也笑了,道:原先我也不想扮嫩,我上一具肉身是个三十多岁的员外,比你还胖,动不动便头晕气喘,一身臭汗油垢,我实在受够了。还是年轻人好,我用这具肉身走路都觉得轻便许多。
    乔吉道:你的伤恢复得怎样?要不要我帮忙?
    少年摇了摇头,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点感动,道:你帮我的已经够多,其他事我自会处置。
    乔吉吃了杯酒,面上露出几分感慨之色,道:三年前,我便听说地府在暗中追捕一名叫陆诀的鬼差,我还想会不会是你,果真是你。
    你的消息比那帮臭道士灵通多了,三日前我和一名小道士交手,他们才知道陆诀的事。
    少年,姑且叫他陆诀罢,他将对道门的不屑挂在眼角,自斟一杯,擎在手里,靠近乔吉的面孔,低声道:其实我来是想问你,五百年前,你替我找的分身,现在是谁?
    乔吉道:我早就说过,你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陆诀道:别人的肉身终究不好,我想是时候知道了。
    乔吉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苍梧,相信我,还没到时候。
    陆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目中自有一股王者气度,不是俗世养尊处优的王,而是丛林中拼杀出来的王,无论谁被他这样看着,都像是猎物。乔吉却很从容,因为他太了解这位王了。
    陆诀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举杯一饮而尽,道:我当然相信你,这世上我最相信的便是你。
    乔吉拿起旁边的一副骰子,道:好久没和你玩了,你先来,输了罚酒三杯。
    陆诀道:换个玩法罢,人都说你逢赌必赢,殊不知你遇上我,便逢赌必输。
    乔吉笑道:你换了肉身,运气未必还那么好。
    陆诀道: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说着拿过骰子,往一只空碗里一掷,叮当当,三个六,豹子通杀。
    乔吉深深叹了口气,道:上天真是不公平得很。
    陆诀看着他连吃三大杯,站起身,走到朱红栏杆旁,俯瞰一楼的大厅。身穿月白衫子,淡黄湘裙的吕黛步入他的视线,他平淡的神情一下变得兴致盎然。
    乔吉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这种清汤寡水的小姑娘,不合你一贯的胃口啊。
    陆诀道:她是长乐宫吕明湖的灵宠,你没看她一身先天之气,是上好的补品么?
    乔吉笑道:原来你是嘴馋了。
    有道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吕黛满以为今晚能大赚一笔,不想玩了半个时辰,手中的筹码输了一半。
    定是这桌风水不好,她换了一桌,庄家摇动宝匣,哐的一声按在桌上,周围的赌徒纷纷下注。
    吕黛正要押大,身后有个低沉悦耳的声音道:姑娘,押小。
    吕黛转过头,与一名紫衣美少年四目相对,冷哼一声,扭头将筹码押在大上。
    开匣是赌博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吕黛和一众赌徒盯着宝匣打开,三一一,果然是小。
    吕黛满脸沮丧,陆诀轻轻笑了一声,又到下注的时候,道:姑娘,还是押小。
    吕黛偏不听,押大。陆诀摇了摇头,女人有时候就喜欢和男人做对。
    宝匣打开,二四一,果然还是小。
    真邪门了,自己一只喜鹊,今晚怎么比乌鸦还倒霉?吕黛恨恨地盯着那三枚骰子,觉得它们和江屏合起伙来欺负自己。
    第三次下注,陆诀道:姑娘,听我的,押大罢。
    吕黛抬手,啪的一声,将筹码押在了小上。
    陆诀无语凝噎,宝匣打开,五五四,大,心想吃了三次亏,下一次她总该知趣了。不想吕黛铁了心和他作对,终于输得精光,气冲冲地离开了赌坊。
    夜色已深,街上辉灯月交,一片光明。吕黛漫无目的地走着,海风不时地将岸边的海浪声有节奏地传送过来。
    陆诀跟上她,道:姑娘,你为何不听我的?
    吕黛没好气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听你的?
    陆诀道:我好心帮你赢钱,你若不是傻子,就该听我的。
    吕黛站住脚,瞪着他,大声道:我就是傻子,不识好歹,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傻的妖了,你满意了!说着语音哽塞,泪水夺眶而出。
    陆诀怔住了,他知道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这只喜鹊精一定是被人伤了心,这人多半是个男人,男人本就是让女人伤心的同类,自己也让很多女人伤过心。
    路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吕黛吸了吸鼻子,一溜烟跑远了。
    一名老者走到陆诀身边,道:后生,还不去追?女人嘛,哄一哄就好了。
    陆诀笑了笑,当真追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只如初见
    夜晚风高浪急,漆黑的海面一望无际,比夜空更深邃,像天地之间的一张大嘴,吞噬所有。海浪撞上礁石,绽开一朵又一朵白花。
    吕黛坐在最高的一块礁石上,浅色的衣袂裙裾飞扬,也像一朵花,伶仃弱小的花。
    陆诀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吃掉她,让她这一身先天之气滋养自己旧伤未愈的魂魄。可他看着她的背影,从磅礴的涛声中听出她幽咽的哭声,便有些心软,上前问了一句废话:姑娘,你怎么了?
    吕黛抬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脸上泪痕斑驳,带着哭腔道:你为何总能押对?
    陆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尤其是好看的女人,就算要吃她,也要先把她哄开心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道:其实也没什么技巧,运气好罢了。
    吕黛道:你运气一直很好么?
    陆诀目光放远,道:有时候也不太好,但在赌桌上,我从未输过。
    吕黛低头揉搓着衣带,道:我认识一个人,他的运气也很好,但他这个人不好,不仅不好,简直可恶极了。
    陆诀道:哦?他怎么个可恶法?
    因他是个陌生人,今后或许都不会再见,吕黛也不怕丢脸,将自己如何认识江屏,如何假扮鲁小姐骗他私奔,如何被狐妖拆穿回到庐山,吕明湖赠药,江屏拿了药要去救鲁小姐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陆诀觉得有趣极了,几次想笑都忍住了,听完终于放声大笑,笑得眉目张扬,浑身颤动。
    他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压抑在魂魄深处的阴郁之气,似乎随着这一笑散出来些许,舒服多了。
    吕黛板起脸道:你不许笑了,再笑我走了!说着站起身。
    陆诀拉住她的衣袖,极力收起笑意,道:你莫要生气,我不是笑话你,我是觉得你很有趣,我从未见过比你有趣的姑娘,哈哈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吕黛其实也没生气,他的笑落拓不羁,有一种自然的野性,让她感觉不到恶意,甚至被他这么笑,她自己也觉得这些事挺好笑的,倒没那么难过了。
    她复又坐下,抓了一把石子,用力一颗颗掷向远处,道:我知道骗人是我不对,可是他拿明湖给的药去娶鲁小姐,未免也太无情无义了。
    陆诀点头又摇头,道:你没有错,不骗人那还是妖么?我若是他,遇上你这样波俏的小妖娘,欢喜还来不及,绝不会娶什么鲁小姐。
    这话顺耳极了,吕黛看着他道:当真?
    陆诀对上她清泉般的眸子,正色道:千真万确,只可惜我不是他。
    吕黛微微笑了,转眸看向大海,道:你生得这样好,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陆诀叹了一声,道:可是她们都不及你有趣。
    美男子的赞赏,肯定,一向是治愈女人情伤的灵丹妙药。吕黛笑意更深,泪痕早已被海风吹干。陆诀哄得她开心了,却不想吃她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叮嘱道:海市近来不太平,你一名弱女子,很容易被盯上的,早点回去罢。话音未落,人已随风掠出七八丈远。
    吕黛想了想,没有追上去问他的姓名。
    却说鲁佛鸾这病,原先不过是皮肤瘾疹,胸膈迷闷,渐渐咽痛头晕,夜卧小便自遗,晨起昏昏欲睡,请医官看了,几贴药吃下去,竟腹胀如鼓,整日疼得死去活来,把个如画的美人折腾得奄奄一息。
    鲁知府和夫人心疼得要命,这才贴出告示,征集名医奇方。这日,闲云带着药来到鲁家,按照江屏的吩咐,将这药系山中羽士所赠,如何如何神奇,对鲁知府狠说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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