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事,她与儿媳都险些丧命,这些危难艰险,他只会都扛到自己的肩上,默默将这些磨难都归罪于他的不谨不慎。
    这孩子,这么多年活得太累了。
    皇后抬手摸了摸苏绵柔软的头发:好好去睡一觉,母后这里不需你们担心。
    更多的话都不必多言,他们是一家人,生死相牵,执手同行。皇后心中明白这丫头的良善和苦心,却不会字字句句挂在嘴边。
    甫一回了东宫,陆钺就请来谢元为苏绵搭了脉,待确定当真是妥帖周全了,方才送了谢元离开。
    苏绵这会儿也有点理亏。
    昨夜事发突然,情急之下哪能想得万全。尤其身边人又还都是亲近之人,她同陆钺习武久了,下意识之下,就是那么样的反应。
    其实这会儿想起来她也是有一点后怕的。
    谁能料到一个不起眼的,年纪小小的丫头居然会是藏了祸心的刺客呢?
    陆钺看着苏绵后肩上那一片凝滞的淤青,他抬手轻轻触了触,眼底的情绪翻滚如冰山墨海。
    对不起,长风哥哥,对不起。苏绵敏锐地觉到了他那些深藏起来的心绪:其实我当时也是有退路的,我都想好了......顿了顿,苏绵小声道:你相信我,我当时也是别有手段的。
    其实当时她整个人都已经吓傻,也幸得千钧一发之际那刺客被利落击退,否则她只怕当场就要上演一个大变活人了。
    是我的错。陆钺为她将衣衫掩好,却没有让她回转身来看到自己的脸:不怪绵绵,是我的错。
    理智上,他知道此番刺客不大可能是那二十六暗从中的一员。可情感上,没有保护好妻子母亲,这对陆钺而言是极大的挫败和恐惧。
    再是前途锦绣,登临峰顶,若无亲友挚爱,那于他还有何用。
    苏绵张了张嘴,只觉鼻头一酸,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保证,再没有下次了,我不会再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之中。苏绵握住腰间的手,硬是扭回身去看向他的脸:陛下,长风哥哥,饶了我这一回吧。
    她可怜兮兮地,却眨着眼和他作怪。陆钺眼底笑意一闪而过,面上的寒冰却始终不消。
    不过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苏绵转过身来坐在他的腿上,附耳悄悄说了几句话:这个秘密够不够我将功折罪啊?
    第175章 梦中梦
    这么大的秘密啊。陆钺刮了刮她的鼻头, 温言逗了她一句。苏绵见他面色稍缓,立刻顺着杆子抬手将他的脸揉出了一个别别扭扭的笑模样来。
    是啊,这么大的秘密能不能从陛下这里讨一个小小的人情?苏绵收回手, 笑眯眯地偎在他的肩上:你笑一个嘛, 你这么冰着脸我心里害怕。
    你还会怕我?陆钺叹了一声,到底慢慢松了心里的这点劲:这件事不能仅凭你一人解决,既然你从这刺客身上发觉了一些端倪,那便细细地说给谢先生听,那些味道虽然难以捉摸,但总归有个影儿, 也能寻出踪迹来。
    陛下英明。苏绵狗腿地拍着马屁:昨夜你也很辛苦吧,如今虽然大局已定, 可外头终究有些遗患, 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嗯。陆钺亲了亲她的嘴:先好好歇息一阵, 等你醒来, 只怕到时躲还躲不及。
    两人沐浴更衣后在温暖的帐中相拥而卧。
    苏绵趴在陆钺的怀里,虽然已经有些困倦了,可怎么都睡不踏实。
    陆钺拍了拍她的肩, 微微垂首看着怀里的小姑娘,低声哄了她两句。
    长风哥哥, 如今你已经是天下之主, 可莫说山河万里了,只说这一座宫城, 其中人心繁杂,就已经极难分辨。就像昨日行刺的那个小丫头。其实也不怪他们疏忽, 那么个不起眼, 文文静静的小姑娘, 平素也都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谁能知道她竟然会是旁人安进来的细作?从来金银财帛动人心志,功名利禄祸人根本,我们待人从无凶恶之举,何以会引来如此深重的仇恨?只怕是恶人有心,不死不休罢了。
    绵绵疑心谁?
    我与母后皆是你挂心之人,任何一人出了丝毫差错,哪怕你得到天下,也只是生不如死,那背后动手的人显然拿捏住了这一点,一击不成,也绝不会就此放弃。这些都是亡命之徒,我最为疑心的还是前朝明王。苏绵说着轻轻牵住陆钺的袖口:我与母后的生命安危只是他打击你的手段,他最终的目的还是在你的身上,长风哥哥,我心里害怕。
    权位争斗,很多时候都是不死不休,尤其明王筹谋至今,显然不会轻易放弃,其人虽是个缩头乌龟,不见真容,可是他用金银财帛堆砌起来的这一个个势力,这一条条暗线已经足以让人头疼。
    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阴险之徒,苏绵只怕陆钺会防不胜防:从现在开始,我要一直跟着你。苏绵打定了主意,又重重地点了一回头,然后噘着嘴看向陆钺:你答不答应?
    我能说不吗?陆钺捏了捏她的下巴,看着她不容人质疑拒绝的神色,无奈地抬手按了按额头:就这么缠人,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
    苏绵脸上红了一红,却又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来:你是我的压寨相公,我就是要缠着你,跟着你,不答应不行!
    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陆钺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她的唇角:我只是怕绵绵会被我吓着。
    苏绵怀疑地看着他,还没想出个一二三四五,便被他扣住后脑,整个抱到了身上来。
    苏绵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夜半时分,等她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才发觉枕畔已经空落落地没了人。
    苏绵咬牙切齿地一点点从被窝里挪了出来,行动间看到床头搁着的一小盒白玉膏,立刻满面通红地调转了视线。
    他肯定是故意的!平素那么疼她的人,偏偏就在她打定主意要跟着他的时候这样放肆地发坏,这就是故意撇下她的!
    苏绵心里絮絮叨叨,坚强地踏着鞋掀帘而出。
    屋中皆是一片静悄悄的安谧,苏绵随手给自己搭了一件外袍,走到桌旁喝了半碗温水。
    杯盏离手,屋门便被轻轻叩响,接着便有木槿的声音谨慎传来,小心询问她是否已经起身。
    苏绵看了看外间的天色,扬声应了一声,便抱着手炉挪到了榻上歪着。
    木槿不是空手来的,她手里还提着一个满满当当的食盒。
    苏绵咂了咂嘴,一时倒真有些饿了。
    这样晚了,木槿带来的都是一些清淡适口的吃食,苏绵细细品着口中清甜的粥菜,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木槿的脸色:你怎么了?外头出什么事了吗?你看着倒像是被惊着了似的。
    木槿勉强笑了笑,又给苏绵添了一杯温水:如今宫中不宁,昨日娘娘又险落险境,奴婢是心里还没缓和过来呢。
    那你就去歇歇,让双福过来守着便是了。苏绵搁下碗,伸手握了握木槿的手:你的手也是凉冰冰的,你真的没事吧?
    娘娘放心吧,如今宫中大势已稳,不会再有什么险事发生了。至于奴婢,也只是些许的小问题,还不至于卧床养身,您放心,奴婢心中有数,不会虚耗身体的。
    等看着苏绵再好好地躺进了被窝里,木槿方才转身踏出了寝房。
    如今的东宫,尤其是姑娘所居的这一处寝房,已经是五步一查,十步一探,绝不容昨日那般的情形再度出现,而近身守护的,便是她们这些过命的亲信。
    木槿背靠墙面阖目静息了一阵,才好不容易将方才所见所觉的那些血腥冰冷尽皆驱散。
    承文承武就守在她几步之外。
    承武仍旧是耳听六路,承文却不由地将视线向着木槿投了过来。
    我在这儿守着,你去和木槿姑娘说说话。承武拿胳膊肘怼了怼承文:安心安心,有我在,保管什么魑魅魍魉都飞不进来。
    承文看了他一眼,权衡片刻,很快挪步靠近了木槿。
    你与双福等人是陪着太子妃娘娘一同入宫的亲信,莫说你们本就毫无差错,哪怕是你们真的无心犯了一些小错,陛下也不会用对付奸邪小人的手段来对待你们。承文抬手,顿了顿,方才轻轻按在了木槿肩上:你现在的脸色很不好看,方才娘娘可瞧出来了?
    木槿垂首摇了摇头,像个木雕似的,半晌都未曾稍动一动。
    旁的也就罢了,今夜的事是万万不能传到娘娘耳朵里的。承文硬着心将自己的告诫说罢,这才终于缓和了语气,轻轻握住了木槿冰凉的双手:陛下并非嗜杀之人,可世上很多事,一味仁弱是难以制人的,你心里......
    我并没有觉着陛下所为有过。木槿抬头,对着承文笑了笑:我只是......只是有些惧怕那样杀伐果决,冷戾如修罗魔魅的陆钺。
    那样一个仿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居然就是日日对着姑娘万千柔情怜惜的夫君,不说旁人,木槿心里就先莫名觉着寒凉彻骨。
    她心里害怕,也有些替姑娘觉着怕。
    陆钺沾染杀戮时的那般冷傲和狠辣,着实有一瞬让木槿觉着他仿佛丢失了属于人的那一份慈悲怜悯。
    但是木槿心里明白,今夜这件事,今夜的所有畏惧担忧,她都不能说出半句与姑娘知晓。
    陛下向来不愿让外物扰了姑娘的清净,即便在宫中这样复杂冷情的地方,他也始终在保全着姑娘的天真和任性,这让木槿心中又有一些奇异的信任和感激。
    她总是在想,究竟哪一面才是陆钺的真实面貌?是这样杀气毕露,冷戾迫人,还是那般温柔缱绻,呵护怜惜?
    如今的这一份保全和过分的保护,于姑娘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地,也不会让姑娘为难,不会让你为我担忧。木槿反手握住承文的手,也就是此时,她的脸色才稍有缓和:我还没那么拎不清,也不至于那样软弱。只是......她敛眉看向承文:姑娘五感灵敏,今夜的血气哪怕过了明天,只怕也难瞒过姑娘的知觉,到时又该怎么办呢?
    这都无碍。承文不甚在意道:陛下思虑周全,不会让娘娘发觉的。
    木槿也只能放心。
    天蒙蒙亮时苏绵才把陆钺给等了回来。
    屋门一响,苏绵立刻就从帐子里冒出了头,双目炯炯地盯着陆钺瞧。
    你沐浴了?苏绵揪住眼前人的衣襟,在他颈窝里抽了抽鼻子:你出去做什么坏事了?为什么要沐浴啊?
    外间尘土多,我不沐浴,你这小祖宗能放得过我?陆钺被她这副小狗样逗笑:前头刚疼过你,你觉着我出去了能做成什么坏事?
    苏绵脸上一红,张嘴在他脖子上重重咬了一口:那你陪我睡一会儿,睡醒了咱们去看看母后。
    折腾了一夜,陆钺也觉出了些许困倦。搂着怀里这让他安心的小汤圆,陆钺很快便沉入了梦乡之中。
    梦中之境由模糊到清晰,陆钺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又清醒地做了一回梦中之梦。
    他熟练地迈步踏入了眼前这座精致而温暖的小屋,径直地往一处布置得简便又安惬的卧室走去。
    第176章 观梦
    这样的梦陆钺做过不少, 而眼前之境也已经算是极为熟悉的了。
    只是往时梦中大多知觉朦胧,饶是心有所感,也似隔了一层昏昧薄雾, 钝钝的难有行动。可今日这场梦与往时大不相同, 从一开始,他便有一种极为真实的敏锐知觉。
    墙壁门窗于他并无妨碍,陆钺径直穿过房门,一眼便瞧见了呆呆站在门边的苏绵。
    陆钺脚下一顿,两人的视线不妨相触,继而皆是一愣。
    苏绵试探着伸出手来摸了摸陆钺的脸, 又抬手去碰了碰一旁的灯具开关。
    两人之间能够彼此碰触,却仍旧难以真正接触到这屋中的一切。
    除了彼此, 这梦中和世间的一切皆为虚妄。
    苏绵心中先时的那点不安和惶然都在陆钺的目光中渐渐安定了下来。
    这是两人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梦中的彼此, 仿佛这并不是一场幻梦, 而是一次魂魄出窍的神奇旅程。
    在两人十指交握之时, 眼前的场景骤然变幻。
    这一层层的时间空间仿佛被什么稍稍扭曲扰乱,就像是平静清澈的水面骤然猛烈地晃动翻涌。
    在水面重新归于平静之时,这一场梦中之梦才将将开始。
    陆钺将苏绵揽在怀中, 看着眼前屋中凭空出现的两个人。
    再准确一点地说,是凭空出现的另一个他和苏绵。
    柔软的被窝里冒出一颗有些毛毛乱乱的脑袋, 直到床头的闹钟响了一遍又一遍, 那颗毛脑袋才不情不愿地彻底从被窝里挣脱了出来。
    苏绵看着被窝里和睡意激烈斗争的自己,恍惚间也有些想起这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这是她过完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很多时候, 她都会莫名觉着自己身边仿佛还有一个人。
    那样看不清摸不到的陪伴并没有让她生出恐惧和厌恶, 反而让她存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和安稳的安全之感。
    就像是从前朦胧隐约的铠甲骤然变得沉甸甸地实在。
    这既让她心中多有猜惑, 也让她潜意识中生出了留恋和依赖。
    如今用另一种角度再来看从前的自己,新奇之余她也明白了从前的这些隐隐约约的猜惑所为何来。
    只是前世今生,何为因,谁是果,他们如今的这场缘分,又是否还会遭遇从前一样的别离之苦。
    梦中的陆钺仍旧是一身浓雾,蒙蒙遮掩,这样的形象明显不属于人。苏绵抬头与陆钺对视一眼,忍不住侧身靠在了他的怀中。
    阴阳相隔,他情深不悔,她一无所知。这一切对于陆钺而言,也未免太过残忍了一些。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副静默的图画,这一切情愫温脉藏于心间,所以这一场场的看似寻常都是独属于二人的酸甜苦辣。
    就是这一日三餐,行走坐卧,两人生生地看到了夜幕降临。
    陆钺也是头一回这样细细地看着苏绵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表情。
    可梦中陆钺的神情,他的喜怒哀乐,苏绵用尽了方法,却始终难得一见。
    没想到殿下竟然是这样一个磊落君子。苏绵眼见陆钺虽然守在梦中自己的身边,可无论是换衣着装,还是洗澡擦身,他都会及时又有礼地避开。
    只是他始终都会守在最近的地方,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
    他无所念求,就只是那般静静地看着苏绵,日复一日地守在她的身边。
    苏绵以调侃来掩饰自己无从排解的心酸,陆钺却并不在意她的这点子古灵精怪,反而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一般,包容又怜惜地将她搂在怀中。
    他如今并不是这个梦中的陆钺,可他也能体会梦中自己的心情。
    他爱她至深,岂限于这红尘极乐,无论二人最终能否相见相守,他都不会容许自己做出半分伤害她,违背她意愿的事。
    他对她并不是全无念望,也非心无所求,只是珍爱过甚,所有的一切便成为了心愿情甘。
    午夜将至,苏绵忽觉身上冷得厉害,她往陆钺怀中缩了缩,下一刻,便见原本静静睡在被子里的自己蓦地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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