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蒙副校尉说什么,从他身后走来的一个身着上衣下裙绛红色官服的女官便毫不留面地冷嘲道:主子?我倒不知我们大梁人,要如何认一个战败国的便宜公主作主子?
    女官话语中的轻蔑几乎毫不遮掩,施霓的确也没想到,大梁人对她们的不喜程度,竟到了连最基本的表面工夫都懒得维系的地步。
    阿绛还想继续与那女官争执,却被施霓拦下,这一路还要与他们长久相处,若此时将人彻底得罪,以后的路恐怕会走得更加艰难。
    于是她忙拉住阿绛,声音和煦低弱:蒙校尉的话我们记下来,请大人们放心,路途上我们的吃穿用度与大家无异便可,不需特别的关照。
    许是见施霓的态度如此,那女官便认定施霓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于是趾高气昂,欺人更甚:既如此,那以后姑娘的餐食就单独摆灶吧,我们这里可从不供闲人,食材军需处都有,姑娘需要什么自行取用就是。
    她说完,蒙校尉似乎觉得此举不妥,于是犹豫着眼神示意了下那位女官。
    可对方却不领情,作势要把颐指气使的架子好好端住。
    施霓只是笑笑,由着女官自作主张:知晓了。
    随施霓一道从来潍垣来的,还有两位中年仆妇和三个年纪不大的丫头,施霓用不到这么多人在旁伺候,而且眼下状况,还是低调行事得好,于是她便只留了阿绛在身边,其余人随蒙校尉安置。
    大梁军队都驻扎在城内营地,她们要随军同住,于是最角落处的那架简易军帐,便成了施霓和阿绛的临时居所。
    进了帐中,待左右无人,阿绛实在憋不住委屈地皱起一张小脸,紧接叹气闷声道:姑娘的性子素来是软,如今竟被人如此欺负,想想那女官的嘴脸,实在可恶!也不知这人什么来头,一个小小六尚居的高级宫女,竟能叫蒙校尉对她如此客客气气。
    阿绛边说着,边上前打量帐中置物装潢,很快便不满道:这简陋破床实在硬得硌手,姑娘身娇体弱怎睡得?还有这被褥,闻着都嗖嗖的,定是久置于阴潮处发了霉,姑娘这般状况,若是被稷王子知道了,他不心疼死才怪。
    听她越说越过,愈发口无遮拦,施霓微蹙眉头,当下立即提醒说:阿绛,祸从口出,以后万不可再冒然提及稷哥哥。我的身份特殊,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大梁军队麾下,前尘往事便该割舍清楚,不然许会招来杀身祸事,你记没记住?
    闻言,阿绛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于是忙认错点头,之后又放低声音不甘问道:可姑娘被那女官如此怠慢我们就这么忍下这口气了吗?
    我们虽人微言轻,但到底算是承着王上的面子,为展大国风范,从情从礼,大梁人都该对我们有所礼待,最起码是明面上的礼待。
    施霓口吻淡淡,表情却忽的露出几分狡黠,如今,人家是有意苛难,那我们不如遂了她的愿,过得真的凄惨些。到时,率队主将若真要追究,被问责的可不是我们。
    阿绛这才恍悟道:原来姑娘早就想着回击啊。
    不是回击。施霓温和一笑,过分艳丽的一张绝色脸庞上,此刻露出了些许近日都不曾显露过的生机来,我们不争,但求自保。
    对对,但求自保。
    阿绛知晓施霓心里早已有了主意,心头紧着的那股气总算舒畅了,她大道理不知那许多,却是只认一理,那就是无论是谁,不管尊贵,都不能欺负了她家姑娘。
    不然,她就是拼了命也要相护姑娘周全。
    对了,姑娘可知此次要带我们去大梁都城上京的,是大梁的哪位将军?阿绛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问道。
    施霓如实摇摇头:并不知呀。
    谁都好,只要不是那被称为鬼阎罗的霍厌将军就行。
    阿绛喃喃着,又小声议论说,姑娘你知道吗?咱们边关老百姓都在传呢,说霍厌此人啖肉饮血,头上长角,面目丑陋可怖,都被编成歌谣专门去吓那些不听话的七八岁孩童了。姑娘你说,人真的可以长角吗,那要长成什么吓人模样啊?
    施霓以前倒没听过这样的传言,如今听阿绛描述得这般具体,于是不自觉地在脑海里跟着想象了一下霍厌将军的形象,人身牛面嘛,那当真好恐怖
    你就知我素来怕些鬼神,便专门说这吊诡的话来吓我,阿绛,你真是学坏了。
    施霓嗔怪地瞪了阿绛一眼,接着赶紧把脑子里慢慢形成的意象消移掉,生怕今夜鬼怪入梦,无法安睡。
    阿绛则讨饶着相劝,说霍将军就算真的头顶长角也无所谓,反正她们也不会平白和那阎罗将军遇到。
    可那时施霓却不知,阿绛这话,到底是说得太早。
    第3章
    在军营住的这几天里,施霓被大梁人时时提防得紧,平时若与人迎面遇到,对方也是连句话也不敢随意和她说的。
    除此外,她的吃穿用度也样样被苛减,幸而出发前阿绛自备的足够足,不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郊荒凉处,她们主仆二人恐怕是当真不好过活的。
    原本,施霓以为大梁人只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毕竟两国刚刚剑拔弩张过,她初来乍到,还是西凉投诚所献之女,受点怠慢自然也在意料之中。
    可是又经过后面这几天,施霓才渐渐意识到,大梁婢子和女官们对她的排外程度,远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得多。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提前给了她们交代一般,实在蹊跷得很。
    施霓对此想不通,便吩咐阿绛平日里可多和帮厨的仆妇们去打交道,她们在营中地位偏低,上面的交代也多不至于传到她们耳里。
    为了叫阿绛能和她们尽快打通关系,施霓便将自己平日里穿戴的珠翠首饰,玉镯钗环全都拿来提点人情,施霓倒是无所谓舍不舍得,可这却把阿绛给心疼坏了。
    姑娘的这些首饰样样精巧无双,还有好几样是云娘娘专门找来匠人给姑娘量身而制的,如今说送人就送人了,以后恐怕不容易再要回来。
    既是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没有要回的道理,且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能解一时之急便是发挥了它们最大的效用,你只管拿去办事就好。施霓如此交代道。
    钗环送走不见得就是坏事。那些云娘娘给的赏赐之物,她既受不起,留在身边也没什么益处,何况她平日里最不缺的就是珠宝首饰,送走几件,倒还不至于落魄。
    果然,无论在哪,钱财银箔都是行走关系最好的通行薄。
    阿绛出手大方的名头一经传出去,不仅是厨房的仆妇们开始暗中对她们颇有照拂,就连有些品级的女婢子们,也开始暗戳戳地意欲与阿绛结交。
    阿绛自然来者不拒,军营里朋友认得多了,钱财自也没少散,当然,最重要的是施霓交代她打听的消息,她也终于在钱袋险些露底的时候,明里暗里地问清楚了。
    姑娘猜测的没错,那女官确实背后有贵人撑腰。她本名冯昭,深受大梁长公主信任,听说两人结交与民间,因其有一双巧手,擅制华衣,而被公主破例照进宫中,还被赐了尚衣官职,而且
    有了这几日的处境艰难,阿绛不再如刚来时那般毛躁,也知隔墙有耳的道理,于是话说到私密处,忙又转身走到帐门口,待确认四下无人后,她这才压低声音重新开了口。
    而且听说,长公主有意给冯大人和大梁太子牵线,太子又是长公主的一母胞弟,本以为有公主做主,这事多半能成,可不成想大梁太子拒绝彻底,叫冯大人好生丢了面子。
    施霓听阿绛绘声绘色讲述这些大梁宫中的私密事,是越听越觉云里雾里。
    这些都与她毫无关联,冯大人待她苛刻,难不成只是为了出口心头闷气?这实在牵强得紧。
    似看出施霓的困惑,阿绛紧接又说:可就是这时候,姑娘你的画像被我们西凉使臣送进了大梁皇宫,听闻众人在宴席上观摩赏画,太子适时赞了一声,美人,甚妙哉,对姑娘的姿容体态更是颇为美赞,冯大人正是伤情之时却听个正着,因此便在心中对姑娘生了怨恨敌意,所以,大致如此,才有了今日对我们的薄待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施霓心头几分无奈。
    她在西凉皇宫待的时间也算久了,自然知道女人的嫉妒心一旦发挥起来能有多可怕,尤其眼下,她与阿绛无依无靠,即便对方的敌意来得并无道理,她们也只能暂且忍下。
    靠着之前阿绛结交的那些营中朋友,她们这两天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可是好景不长,冯昭敏锐,很快便察觉到了她们的小动作,于是对她们的看护更加严责苛刻,甚至不许别人过来理会,后面更是几乎是将她们置于偏僻帐中,不问不管了。
    见冯昭态度恶劣如此,那些婢子仆妇自是再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她们的态度也从开始的热络关照,逐渐变成见风使陀,对她们避而不见了。
    对此,施霓确实没了应对的法子,说到底,这里是大梁的地盘,她们这些异乡人哪有抱委屈的份。
    眼见物资供应越来越差,阿绛气得骂了句:怪不得太子不要她,这么会迁怒别人,我看她根本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婆子!
    说完,又似想到什么,忙叹气止了声,接着垂头泄气地看向施霓道:姑娘莫怪罪,我又口无遮拦了。
    施霓正抱着竹篮仔细挑拣里面的木槿叶,闻言罕见地纵容道:无妨,你这样说,我也解气不少。
    阿绛意外了一瞬,姑娘平日温温柔柔,总像个没脾气的,其实内里却是有些小腹黑,只是旁人很难明面看出来罢了。
    阿绛笑笑凑近过去,看施霓继续在篮子里挑拣,便说道:这些叶子我刚才都挑过一遍了,姑娘要养发直接用就行了,保证香香的。
    施霓却挑出一个递到她面前来,露出上面被害虫咬食过的齿印,几分抱怨:整篮都是劣质品,再挑也挑不干净,这回冯大人许是真的动了气,竟连这些也不给好的了。
    吃的喝的差些倒没什么,可叫施霓最无法忍受的,便是如今用水困难,不能好好养发,更不能每日泡奶浴润肤了。
    这十余年里,她被养得实在身娇,常年保持的养护习惯,哪那么容易说改就改,可军营驻扎的地方本就离河域远,之前她们用水都是借了士兵的好处,如今没人再帮她们,故而眼下她们连吃水都成了问题,更别说奢侈的泡奶浴了。
    施霓忍了两天,身子实在难受得紧,而这时,阿绛忽的带来了好消息。
    姑娘,这里的情况可算被我给摸清楚了。这几日我偷偷摸摸观察,就看有婢子提着桶常往林间小道里钻,原本我以为她们是去洗衣服,结果我小心跟去,就见树林深处有条静淌河湍,原来她们平日都是直接进溪池里去梳洗的。既如此,那姑娘不就可趁傍晚放饭的功夫溜去,如此不会受惊扰,净浴时间也足够充足。
    闻言,施霓终于愁容渐展,她抬手点了下阿绛的鼻尖,随即欢喜道:阿绛,我就知道你最是机灵。
    雍城防卫营。
    演练场上,两赤膊将官正蛮力扑搏在一起,彼此战力不分伯仲,一拳一式都引得周围兵士高声欢呼喝彩。
    站在主将台最高处上有一年轻男子,身量八尺余,身姿挺拔伟岸,衣着着威厉仪卫铠甲,腰际侧别一把黑金寒光宝剑,周身凌厉逼人。
    恰场上呼声又起,他凝神垂目而视,眸光定在演练场上那渐入劣势的一方。
    这时,他身边的副将十分肯定地开口道:将军,看方才几轮过招,这一场大概又是二营的弟兄们赢了。
    未必。霍厌平直开口,之后便觉无甚趣味地收回了视线。
    今日是雍城的庆功宴,他是主帅必须到场,宴席吃过,武也比了,眼看时候不早,他从将台走下,准备趁天亮赶回汇稽。
    副将荆善赶紧跟上,只是才刚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躁响,荆善好奇回头,就见方才还处于劣势的一营兄弟,眼下已经被众人拥着举接抛落起来,显然是拔得了比武的头筹。
    他再次感叹自己眼力不足,但将军的天资和水平也不是人人都能轻易望其项背的。
    出了演练场,两人没有惊动城主大张旗鼓来相送,只留了口信,遂骑马返程。
    这一路顺畅无阻,可在汇稽城外,霍厌却忽觉晕涨,于是忙勒缰绳紧急停下。
    这股邪劲来得很冲,他心头跟着发热,五脏六腑似都要烧起来,一时浑身燥热难纾,干渴得紧。
    副将荆善大惊,忙下马询问道:将军,可是那阴毒又犯了?
    除了霍厌的贴身副官,其余人皆不知晓,上月雍城大战,霍厌实际是负了箭伤的,而且那箭上淬有奇毒,虽一时不会要人性命,却反复磨人得紧。
    中箭到现在,这阴毒一共发作过两次,每每火气空燥难消,只能暂靠冰水麻木。
    期间,荆善也曾诚忠提议,若将军实在难忍心热,可在城中纳一美妾,却被霍厌不屑拒绝。
    之后,这阴毒暂被药物压制住,他们都以为不会再发,何况伤口已近痊愈,可不成想今日却又
    荆善,带我回寒池,将水域附近的人全部清掉!霍厌绷紧住脸色,额间渐渐冒起汗珠,咬牙切齿地吩咐道。
    荆善忙领命:是将军,寒池是将军的专属浴池,旁人怎敢随意进入。
    说完一番犹豫,荆善欲言又止,可为了将军的身体,他还是冒死进言,将军,今日毒劲来得太烈,当真不需女子?
    霍厌脸色带着灼烫的愠红,可眼神却极尽冰冷,他含着怒意警告:滚!
    第4章
    终于等到傍晚放饭的间隙,阿绛蹑手蹑脚地躲在柴堆后面弯腰探看,确认众人已纷纷离帐去领餐食,于是赶紧潜进宫女大营,帮施霓偷了身尺寸大致合适的宫女衣装来。
    梁人的衣着配饰大多质朴素雅,颜色也净淡,而西凉的纱质轻裙衫却是极其富丽浓艳的风格,施霓担心若着她自己的衣饰偷溜去洗澡,恐会因衣衫亮眼引人注意,故而才有叫阿绛去偷宫女衣装这一举动。
    迅速将外衣换好后,为了谨慎起见,施霓又将发鬟照着梁人的梳髻样式来仿模。
    她没什么别的本事,除了擅舞乐外,也就一双会挽各种鬟髻的巧手还算能入得了行家的眼。
    一切收拾完毕,阿绛边把野径溪池的方位向施霓仔细告知,一边又忍不住地在旁诚心赞叹。
    姑娘五官浓艳,原本以为着大梁的清丽衣裙会有违异,却不想浓淡相衬,这般相宜。依阿绛看,姑娘就是妥妥的美人架,穿婢女衣裙都这方明艳,更别说到时到了上京城,衣着他们大梁的冗繁华服了。
    施霓看她眼睛放光的样子,心有会意地说道:那等到了上京城,我也给阿绛置办一身新行头,就选他们大梁时下最新的衣样,如何?
    小姑娘自然没有不爱漂亮的,闻言后,阿绛忙捣蒜一般地点点头,接着又笑着眯起眼凑过来跟施霓撒娇。
    姑娘真好,阿绛以后要永远跟着姑娘,去哪都不离开。
    看阿绛天真的模样,施霓心头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自己都是身不由己,前路未定,阿绛忠心跟着她,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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