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愈呼啸愈烈,苏九允睚眦欲裂,赶忙轻轻锤着母亲的背脊。
    苏母越显苍老起来,她勉强地牵扯出来笑容:
    我儿如此上进,为娘很是欣慰,故你不必责怪自己,人终有一死,为娘亦是如此。为娘觉得有愧于巫咸族,又亏欠于你不过,你爹为娘是时候去寻你爹爹了。
    苏九允此时也泣不成声:娘亲莫要这么想
    但是虽然未能将占星术传给你,但是这是为娘有意为之,为娘觉得,这些与鬼神有干系的东西一旦卷入,那你后半生必定不得安宁。算天算人,终究改变不了自己的命数啊。
    有恩于你的人,切记好好珍重。一定记得,寻得合适时机,将长命锁给,给他。苏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却忽然睁大了双眼,高吭起久久封存在苏母心底、却始终不可能完成的希冀:
    青山埋忠骨,忠骨何处觅?烽火何时熄,我等长眠兮!
    自此,苏母的记忆永远定格在十五年前那分别的雨夜。
    不知苏九允啜泣了多久,血月宗的弟子蜂拥而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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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东窗犯
    藏书阁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周亦行心觉疑惑,放下手中的剑推开门,没想到门外的不是苏九允,而是抱着一摞请柬的风竹尘。
    风竹尘找了一天周亦行,归去来兮堂、公厨等等,整个疏影派都要翻遍了,差点都要冲进掌门堂了,逢人就问「周亦行去了哪里」,整个人都魔怔了,最后他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藏书阁找到了周亦行。
    周亦行的笑容僵在脸上。
    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的风竹尘看着周亦空空如也的剑鞘,再看墙壁上的剑早已全部在一夜中消失,实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空咽一口:
    师兄,你那把归去来兮剑呢?风竹尘错愕。
    我都给当了呀。周亦行轻描淡写地说。
    给当了?
    都给当了?!
    风竹尘头中嗡嗡作响。
    今天周亦行发什么神经,之前都是惜剑如命,怎么今天说出这种奇奇怪怪的话来。
    风竹尘以为他在寻开心,心里怒火中烧:师父给你的那把呢?你不会也当了吧?!
    当了。喏,你看,我换了「拥雪」。
    周亦行将手中的剑包拆开给风竹尘看,风竹尘瞧了一眼他手中通体银白的剑,又看着喝着闷酒的周亦行,差点没背过气去。
    好歹之前那把花里胡哨的剑上面,随便摘一颗宝石就能抵个几两银子,这可倒好,全砸周亦行手上了。
    别喝了别喝了!喝喝喝,成什么样子了。
    风竹尘提着他的后颈衣领,像是老妈子一样气愤地看着醉生梦死的周亦行。
    你当的那些钱是都被狗吃了吗,就为了换了一把破剑?还是说你把银子都给苏九允那小兔崽子了?你都泥菩萨过河没法自保了,还给那小白眼狼救济,你真当自己菩萨心肠了吗?
    周亦行才不会告诉风竹尘,他那是因为苏九允的生辰,所以才把「归去来兮」剑送给苏九允,当做他近日有进步的奖励,要是风竹尘知道了,非得晕过去不可。【1】
    他用手指沾着白瓷酒杯的酒,在花梨木桌子上画上几个圈,先是无力地瞥了一眼风竹尘手里的请柬,又满眼悲恸地悠悠回答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请柬是干什么的吗他们是要我亲眼看着他们了结了小允了吗
    今天醉月宗和血月宗的两宗主用天梭测出「万世恶」的下落,最终锁定了是巫咸族的人,于是武林各宗派众志成城召集千万人,誓将巫咸族的族人赶尽杀绝,不许留一个活口。
    当初邀请周亦行的时候周亦行完全推脱了,这回血月宗的人亲自找上疏影派的门来,就是要劳周亦行的大驾,特地来请他来看一场自导自演的好戏。
    风竹尘对周亦行的反应感觉莫名其妙:一个小兔崽子把你搞得这么萎靡?我见你之前擂台比武浑身挂彩都没这样过。
    奇了怪了,平常不就教教剑法、背背诗文吗?好家伙,这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这姓苏的小兔崽子魅力真这么大吗?
    什么「天地恶」,什么「天梭」,都是血月宗那群人用来恃强凌弱的幌子罢了。当时巫咸族的人统治武林统治那么久,血月宗自然眼红。我好歹头一次养小孩子呢。
    周亦行真是越想越喝不下去了,于是索性把手中的浊酒全都扬了出去,等风竹尘再一看他的脸,他的眼眶早就泛红,周亦行委屈地说:
    你说你说养猫猫狗狗都有感情,何况是活人呢。
    当初汤婆子虽说是烫了些,但总比手冻得皲裂了好。
    风竹尘再铁石心肠,看到师兄如此反常也不禁心疼起来,把语气放缓了一些:
    关键是血月宗的宗主给我们都发来了邀请函,宗主亲自邀请,小周你也不能不去呀。
    血月宗的人来了信,说他们知道了苏九允是巫咸族人。
    他是被血月宗的掳走了?
    巫咸族人的标志太过明显,每一个巫咸族人的锁骨上生来就刻着长生烛的标志。传说巫咸族分为「阴阳」两个族群,「阳族」有朱砂绘制长生烛标志的可替人消灾解难,「阴族」刻有的墨色长生烛标志,可吸收他人阳寿为自己阴寿所用。
    世人分不清这两族的区别,于是将阴族的过错全部归咎于巫咸族的身上。苏九允要是巫咸族阴族的倒也不说什么,可他是阳族的呀。
    听到周亦行突如其来的发问,风竹尘先是一愣,旋即避开周亦行的眼神:对啊,昨天血月宗的人就找到了他,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不打算见他最后一眼吗?
    周亦行猝地睁开眼,踉踉跄跄的站起身,还撞倒了一个书架,几十本书像是流水一样倾泻而出,地面一片狼藉,来不及扶住书架,周亦行便夺门而出。
    风竹尘凝视着狼藉的地面,陷入沉思:
    曾几何时,藏书阁的门「吱吖吖」的又响了起来,推门一看是同样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的周亦行,没等风竹尘说话,周亦行从他的怀里抽出了请柬,随即又是传来震耳欲聋的关门声。
    风竹尘内心一万匹羊驼从心中踏过。
    行吧,这次修葺藏书阁的费用大概率又算到了风竹尘他的头上。
    按照请柬上说的赉侯州长风郡明月庄的位置,周亦行跨上红鬃马就开始一路飞奔,明月庄距离长留山有十几里远,也不算太远。只是山势陡峭,山路崎岖,而且杂木丛生,需要周亦行边用剑砍边前行。
    不到一刻的时间,荆棘划破他的两侧脸颊,留下一道道细微的划痕,周亦行以往受的伤比这个要多的多,一想到人命关天,他也不觉得痛了。
    到了日落月升之时,周亦行来到临近长风郡明月庄的位置,这里群峰抱云,圆月嵌于轩榭楼台之间。琪花瑶草在雾气缭绕的泉水便摇曳。琉璃屋瓦耸入缥缈云端,在回廊尽头,俨然一座宫殿别院映在他的眼前。
    正当周亦行小心翼翼地进入明月庄时,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他。
    小公子还没有给我请柬呢。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穿着卷云流纹的黄绒鹤氅的明月庄弟子,衣袂飘飘似仙,他身背一口流光溢彩的长剑,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还以为是谁呢。周亦行轻轻舒缓了口气。
    周亦行交付请柬之后屏住呼吸,从回廊踱步而走,竖起耳朵听周围杀气。
    俄顷,那少年又追了上去,听到那急促的脚步声,出于周亦行的高度警惕,他先是拔剑出鞘,剑直指对方的脖颈,转身看到那孩子莫名其妙的表情后,又重新收剑入鞘。
    周围的花草只是随着风轻轻晃动,除了那孩子以外,周围没有半点人影。
    周亦行面不改色地说道:不好意思,我的职业病。
    虽说周亦行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却是一团乱麻。
    奇怪,刚才明明感觉到了杀气啊。
    可这小孩子又怎么可能产生方才如此压迫的杀气,更何况脚步声的动静如此之大,如果是杀手的话,根本不可能这么容易败露自己的。
    少年赧然轻笑,露出两排皓齿,抚手颔首道:无妨,这样宾客我们见得多了,我们都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少侠可真是好身手。
    借着回廊边的绛纱灯光,周亦行看清了这少年的面容,一串细麻花辫过额,双耳缀着火流珠,一副清秀模样,容貌昳丽,端的是清秀少年的模样,这少年从面容看来与自己年纪相仿,身量却比自己整整矮上一头,不像是门童的模样,倒像是某个长老的小弟子。
    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周亦行也赔上笑容,执着剑的手两相握,缓缓弯下腰作揖,客套道:
    我是疏影派扶掌门的二弟子,周亦行。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周亦行,连连称赞道:喔,久仰周公子大名,我是明月庄娇珠长老的弟子沈芦,太傅府周太傅的小公子呀。师叔常拿小公子举例子,说小公子吃的苦中苦,还自创了《流云出岫》剑法,可谓是变幻莫测。今日得见,真是器宇不凡!
    从沈芦假笑的面容后 ,周亦行窥探到一丝狡诈的感觉。
    周亦行也学着他假笑的样子,拊掌称赞道:小生不才,那些传闻呢多为人们杜撰,公子还是不要信为好。
    沈芦眯起眼睛,围着周亦行走了几圈:周公子莫要自谦,有些事情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真是油嘴滑舌。
    沈芦佯装毫无保留地介绍着明月庄的每一草每一木,这些周亦行都没有注意听,唯一听到的有用的语句是:
    既然公子找不到路,那公子先跟着我走吧。明月庄这里虽大,但百年风平浪静,运用的正是八卦学的原理制作防御阵法,利用两仪相生,五行相克所成,外人进入此阵法是无法发现的,所以也会扰乱来者的灵息。
    怪不得之前探到那一丝丝杀气,原来是因为阵法扰乱灵气的缘故。
    这个沈芦也不太简单呢。
    既然沈芦执意要带自己去往明月庄,那自己就不如将计就计,跟随着沈芦一块赴宴,不管沈芦是暗是明,是敌是友。周亦行都不觉得畏惧。
    周亦行没把他放在眼里,沈芦也没认为周亦行也不是想象中的硬茬,就这一路上,两人说话都留着三分,互相保留着猜忌。
    作者有话说:
    「1」生辰礼这段内容可见第3zhang「归去兮」
    第21章 众矢指
    言念君子,温润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1」
    等到沈芦把周亦行带到明月庄正殿中,绸缎从屋顶垂下蔓延到周亦行的脚边,四方宾客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歌姬还在敲着钟鼓唱着《小戎》,喧闹声四起,素指弹琴绕梁传。
    周亦行的人影逐渐拉长,有些宾客注意到迟来的赴宴者。
    尽管周亦行戴上帷帽,但是还是有人站起身认出了周亦行。
    其人脚蹬蟒靴,手中晃着的白玉瓷杯中清酿几近溢出,他摇晃着身躯,朝着众人举杯敬酒:
    都说人中翘楚周亦行,擂台比武招亲好一个风光,结果周公子并不想纳于衔蝉为妻,大家想想看,于衔蝉是什么人?京城第一大美人啊!手里握着多少张地契,家里又是开银庄的,真真的是便宜那庶出的小子了!
    那人觉得喝酒不过瘾,紧接着脚「当啷」一声踏上了桌案,转向了另一头,倨傲的天性一览无余:
    哎嘿,那周公子偏生不喜欢衔蝉,夜逃三旬不归太傅府。古有红拂夜奔慧眼识英雄,今朝有周公子夜逃自讨没趣,那于家还以为周公子瞧不上姑娘,可恼了那于家哩!于家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后来呀,那周公子投奔一个没落门派,衔蝉挂记不下,非要卖了银庄当建派资金捐啦。
    那日大雨滂沱,于衔蝉在闺房中等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有等来比武招亲的郎君把她领上花轿再挑开她的盖头,她以泪洗面三日,终究还是想通了。
    为什么当时比武招亲,不过也是因为于衔蝉碍于世俗枷锁,以此为契机,让未来的相公作为行侠者替她完成心愿罢了。
    后来也是造化弄人,银庄、布庄被擅赌的兄长抵押,银庄亏空、家族萧条,各大商铺运营不善入不敷出,于家倾家荡产、用无数张地契才换得短暂的安宁。
    一夜之间变为平民的于衔蝉没有半分怨言,褪去襦裙换校服投奔百草堂,用药材换的维持于家生计的钱财。
    台下的人摆了摆手,感叹起当年的故事:可惜啦可惜啦,到头来空欢喜一场罢了呀。
    听到有关自己的风流韵事,周亦行不管对方对自己是什么评价,也没说什么,压低了帽檐。
    幸好,都只是听得他的名号,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看到周亦行停住脚步,沈芦肃清一声,朝着周亦行低声说道:他们不知道公子你是何人,周公子找个地方随意落座便好。
    周亦行继续用手压低帽檐,沿着逼仄的小道悄悄行走,走到犄角旮旯的地方,盯着袅袅升起的茶烟。
    沈芦也坐在周亦行的身边,端起侍女给的清茶,用茶盖轻轻摩挲起杯沿,语气间多添了一份戏谑之意:没想到周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还有此等韵事,英雄负红颜,这种桥段可不常见呀。
    周亦行没管他为什么坐在宾客的位置,权当是沈芦这人闲的无聊。
    岂是我负红颜,只是不适合罢了。媒妁之言又有什么用?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周亦行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周亦行也知道这样做太过狠心,他当时比武并不知道是招亲,当初他也见过于衔蝉一面,虽说她有过人之姿,但是周亦行根本没有心动的感觉,她需要的是走读书路的达官贵人,不需要在外打打杀杀的江湖浪客。
    既然他的梦想是浪迹天涯,给不了安稳与稳定,那他就应该有自知之明,开始都不该开始,免得有遗憾的结果。
    经过坊间市井的流言传播,再经过杜撰者一番添油加醋,那些故事不胫而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坐在场中的周亦行也没闲着,用余光看着每一个可能藏匿着苏九允的地方,很可惜,怎么探查都是无果。
    场中烛暖,沈芦褪下外裳,露出里面藏蓝色紧衣,将他紧实的外轮廓勾勒无余,他把玩着腰间的小刀,眼神时不时瞟向周亦行,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们说周亦行这人会不会根本不喜欢女子呀。
    小刀刻着「封喉」二字,应该是漠北特制的小刀,名曰「漠北雪」,传闻需锻刀者历经九九八十一个月方可制成一把刀,而且非常锋利,执刀者可一招取敌人项上首级。
    周亦行这才想起来,沈芦和宴娇珠长老都是漠北人,喜欢骑马迎战,而小刀是为了近身刺杀,通常携带「漠北雪」的人矫健灵活。
    众人古怪的目光投向沈芦。
    这是特地让周亦行难堪吗?
    沈芦放下汉白玉杯盏,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于衔蝉姑娘侠骨柔肠,会诗文又善女红,家世地位显赫,又是京城第一大美人,是个男子都求之不得。周亦行不喜欢的原因只能有一个:他不喜欢女人。
    坐在他身旁的周亦行越听越离谱,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他就知道当初不该跟着这憨货走的!!
    沈芦朝着周亦行眨眨眼睛示意:这位仁兄,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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