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道:不碍事,我的琵琶修好了?
    掌柜的笑道:好了!这就给您拿来。您稍带片刻,小荣,给客人看茶。
    兰玉微微颔首,兀自去一旁坐着,琴行里有个年少的学徒,给兰玉上了热茶。兰玉捧了一杯,让银环也坐着,二人喝了口热茶驱了驱寒意。
    不多时,掌柜的就捧着一个锦匣走了出来,他将锦匣打开,正是兰玉那把旧琵琶。只不过大抵是彻底翻修过了一番,就连琵琶身都换了新木,弦也接了新弦,弦轴还是旧弦轴,琵琶身上绘了几支清荷,镶嵌了兰玉的名字,倒是和他那把旧琵琶如出一辙。
    兰玉细看之下,方发觉那画是仿的,因为兰玉琴身上所绘的画原是他母亲桑氏画的。
    他看着那把琵琶,恍了恍神,一时间没有伸手去接。
    掌柜的看着他脸色,有几分不安,试探道:您不喜欢?
    兰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没有,多谢了。
    掌柜的忙道:您喜欢就好。
    说罢,又从匣子里取出一个稍大一些的方盒,道:您那把琵琶,琵琶身已经裂了,所以只好换了下来,这是二爷特意让留着的,您看您要带走吗?
    方盒打开,正是他的那把琵琶身上桑氏所留的画,完完整整地留了下来。
    兰玉不自觉地伸手抚摸了片刻,说:带着吧。
    兰玉和银环抱着琵琶刚出琴行,就看见李明安正坐在马车的车辕上,他偏过头,看着兰玉,兰玉也看着李明安。
    李明安说:刚才和我舅舅路过,就看见了李家的马车,猜想应该是你在。
    兰玉嗯了声,他看着兰玉怀中的锦匣,略一思索,就大概猜出了他怀中抱着的应该是琵琶。
    李明安道:小娘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兰玉说:不必了,我该回去了。
    李明安道:车夫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小娘不用担心。
    说完,他跳下马车,打开了车门,微微侧身,道:请。
    兰玉盯着李明安看了一会儿,抬腿跨上了马车。
    马车内坐了三人,李明安和银环相对而坐,兰玉将琵琶放在一旁,一言不发。
    自李明安回来之后,性情大变,银环也忍不住有几分不自在,可想起李明安回来那天挺身而出为兰玉说话,便少了几分畏惧。她小声道:三少爷,我们出来是请示过老爷的,万一回去得太晚,只怕老爷要着恼的。
    李明安看了她一眼,偏头看着兰玉,半晌,说:难得雪停,小娘不想出去走走吗?
    兰玉道:三少爷都不怕惹麻烦上身,我怕什么?
    李明安笑了一下,他一笑,倒依稀有几分过往的影子,兰玉看着,目光忍不住落在他臂弯上绑缚的白巾,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李明安带他去的是一座园子,园子深幽,枝干不见绿意,窸窸窣窣地挂着一点积雪冰柱,将掉不掉。
    李明安说:这座园子原来是前清一个闲散王爷所住之所,后来八国联军侵华,他家人都遇难了,只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就将这园子捐了出去,改成一个观赏的园子,自己出了家。
    兰玉穿着披风,纵目望去,却见园中朱红长廊交错,八角凉亭精巧,很有几分岁月侵蚀之后的颓意。将下过雪,周遭静悄悄的,偶尔传来积雪掉落的声音。
    兰玉道:你怎么会来此?
    李明安道:以前听我娘说起过,一直没有机会来。
    留心脚下。
    他提醒他脚下有石阶,银环远远地跟着他们。
    兰玉吸着空气中的清冽冷意,周遭静谧无人,整个人也放松了几分,他自来到北平,还从来没有出过李公馆,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大抵是只有二人,兰玉问李明安,打算什么时候走?
    李明安目光一直没有从兰玉身上移开,闻言,静了静,说:兰玉,我回北平,就不走了。
    兰玉愣了下。
    李明安是跟着赵培昇和许程青一起回北平的,所有人都以为李明安会跟着赵培昇回去。
    过了片刻,兰玉说:好不容易走出去了,为什么要再回来?
    李明安伸手碰了碰臂弯上的白巾,深深地看着兰玉,说:当初我娘死的时候,我恨不得把雷天千刀万剐,如果不是他把我们抓上山,一切就不会发生。
    所以我杀了他,李明安轻描淡写道,可等他死了,我才发现,他该死,可他不是最该死的。
    兰玉看着面前全然陌生的青年,说:你想做什么?
    李明安没有说话,目光仍看着兰玉,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兰玉的脸颊,就抽回了手,说:这个孩子是我爹的,还是我二哥的?
    他自说自话道:我爹他有几分嘲讽,我二哥的吧。
    兰玉说:应该是吧。
    李明安沉默须臾,说:你想生下来?
    不想。兰玉不假思索。
    李明安道:我可以帮你。
    兰玉抬起眼睛,看着李明安,说:你知不知道你爹和李聿青有多看重它?
    李明安语气却很平静,说:你不想,我就帮你。
    兰玉,这两个月里,我跟着我舅舅拿过枪,上过战场,杀过人,不知道多少次死里逃生,李明安说,我有的时候想,死了吧,就这么死了。可当我萌生死念的时候,我就不甘心。
    这世上这么多该死的人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去死?
    李明安盯着兰玉,说,我还想到了你。
    你是对的,李明安微微笑了一下,说,兰玉,每每想起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我生的意志更坚定一分。
    我喜欢你,以前喜欢,现在喜欢,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有你。李明安道,你不能做的事我可以帮你做,包括这个孩子。
    兰玉怔怔地看着李明安,过了许久才说,你不该是这样的。
    李明安也一怔,看着兰玉,说:那我该是怎么样的?
    兰玉道:你娘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她看不见了,李明安摇摇头,镜片下的眼睛微微泛起了红,他看着兰玉,说,她看不见了,兰玉,我后来一直在想,我要是不这么天真,但凡我像我二哥或者大哥一样,我娘她是不是就不会为了要护着我而死?
    李明安突然俯身抱住兰玉,兰玉刚想推开他,就听李明安说:兰玉,我什么都没有了。
    兰玉迟疑了须臾,到底是放下了手。
    第79章
    兰玉拒绝了李明安,这李公馆里不想要这个孩子出生的太多了,根本用不上李明安来帮他。
    更何况对李明安,兰玉心中总存了一分不忍,一旦这个孩子是李明安出手弄掉的,李聿青必然着恼,一定会为难李明安。李家兄弟相残,兰玉本该拊掌称好,可看着李明安,兰玉总想起初见时意气风发,热血冲动的少年。
    还有赵氏,在赵氏身上,兰玉看见了他母亲桑氏的影子。
    年关将近,李鸣争和李聿青、李明安都忙碌了起来。李鸣争手中管着李家偌大的家业,而李聿青身居要职,李明安虽是刚回北平,可他身后是李家和许程平,赵培昇,即便如今年纪尚青,却也无人敢小觑他。
    一时间风头无两。
    李老爷子心中欣慰又有几分怅然。
    今日他和李老夫人又吵过一架因为兰玉腹中的孩子。
    今天的北平城突然刮了一场沙尘暴,狂风大作,漫天的风沙遮天蔽日,院中的树都似要被连根拔起,狂风中卷着的碎石断瓦砸将得四处砰砰作响。沙尘暴过后,天地都覆上了一层黄沙,李老夫人当即吩咐府中下人去清理,李老爷子正着下人将他推出院子,就和李老夫人撞了个正着。
    二人相敬如宾三十载,如今却见面如同陌生人。
    李老爷子抬手扇了扇灰尘,李老夫人瞥了他一眼,也没有走近,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李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说,今年的天气真是怪极了,不是洪水就是冰灾,如今还来了这样吓人的沙尘暴。
    李老夫人冷哼一声,道,事有反常必有妖。
    李老爷子听她含沙射影的说辞也有几分不耐,拍了拍扶手,管事知机地转过了轮椅,二人就回了院子。李老夫人身后的严家是官宦世家,自前清到如今的北洋政府,地位稳如磐石,凭心而论,李老夫人嫁进当时的李家,是低嫁了。这么多年,李老爷子虽对她没多少情分,却一直是敬重有加,对她管理后宅的霹雳手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临老了,二人却闹成了这个样子。
    他想起了李老夫人所说的事有反常必有妖,在心中冷冷嘲了声荒唐,兰玉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
    过了一会儿,丫鬟捧来了烟枪,自兰玉怀了孕,李老爷子抽大烟时就不再让他在自己身边待着了。他斜靠在罗汉床上,看着丫鬟填上价值千金的福寿膏,忍不住眯起眼睛嗅了嗅,眉宇之间有几分迷醉。
    点着了烟枪,李老爷子深深地抽了一口,说:这和以前用的有些不一样啊?
    丫鬟道:回老爷,听管事说,这是研制出的新品,特意送来您尝尝鲜的。
    李老爷子不甚在意地嗯了声,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起来,今日的福寿膏,比以往来得烈,来得纯粹,却越发让人欲罢不能,沉醉其中。
    他躺在罗汉床上吞云吐雾,空气里都弥漫着鸦片烟的味道,他昏昏然不知红尘事,直到大烟劲儿过去,脑子里才不再那般亢奋,浑身都似一张过度绷紧的弓,不断的拉扯,最后松弛开去,软绵绵的,就提不起半点力气了。
    李老爷子伸手摸索着想坐起身,却提不起一分力气,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枯瘦的手背,老了。
    他老了。
    李老爷子突然想起李公馆里的流言,他们议论兰玉不是人,是妖孽,更揣测他腹中的孩子不是李家血脉,而是野种李老爷子勃然大怒,兰玉是他的姨娘,腹中怀的,自然只能是他的孩子。
    何况兰玉那样的身子,他能去勾引谁?
    可旋即,李老爷子想起了八姨娘,张氏正当青春年少,又有点儿小姐脾气,降服起来如同一只小烈马,李老爷子有一段时间很宠爱张氏。没想到,她竟然不知廉耻地和人苟合,给他戴绿帽子。
    兰玉呢?
    兰玉和她不一样,兰玉温顺体贴,即便当初是被下了药送到他床上来的,时日一场,兰玉就认了命,这样的一个男人,不认命,他还能如何?
    李老爷子想起兰玉那张秀美若朦胧江南烟雨的脸,狐狸眼很有风情,尤其是情事中,红着眼尾要哭不哭的模样,更是动人。兰玉身上有种模糊了男女的美丽,他是李老爷子的小菩萨,是他亲手剥开兰玉深藏的秘密,将他捧上观音莲座,让他成为他一个人的小菩萨,小婊子。
    兰玉怎么敢背叛他?
    兰玉腹中的孩子,只能是他的无论李老爷子承认与否,李家自赵氏之后,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女人怀孕了。李老爷子曾隐晦地让刘大夫替他看过诊,却于事无补,只能将之归咎于命中注定。
    这么多年都没人怀上,怎么就兰玉怀上了?为什么当初兰玉被他养在外头的时候没怀上,那时他还健康,偏偏在他瘫痪了,将兰玉接进李公馆,兰玉就怀上了?
    那点疑虑如同一把钝刀,扎在李老爷子的脑子里,他辗转反侧,手中的拳头也禁不住攥了起来。
    兰玉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吧?
    白氏坐在主位上,屋中点了烛火,映衬着女人的面容,岁月对她格外优待,竟像是不曾留下一丝风霜似的。她眉眼生得冷艳,开口的语气不咸不淡的,却如晴空霹雳抛了出来。
    李聿青顿了顿,看着白氏,神色也平淡,说:你在说什么?
    白氏冷笑一声,审视着李聿青,说:你不敢认?
    李聿青靠在椅背上,道:无稽之谈。
    他说:东西我已经送到了,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屋子里放着两个大木箱,俱都是白氏的弟弟,李聿青的舅舅给白氏的年礼。白氏尚未出嫁时就喜欢赏玩金石之物,尤其是一些金石拓本,旧时的古器书籍。这些年,她闭门不出,终日和拓本刻印作伴。白家已经东山再起,李聿青的几个舅舅都身居要职,或军或政,念着白氏当年为了家族的牺牲,年年都会送些稀罕的金石古董。
    白氏看着李聿青的背影,说:李聿青,你怎么着也是我生的,你在想什么,瞒得过我?
    李聿青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白氏,扯了扯嘴角,说:真稀奇,您竟也能说出我是您生的这种话,我还以为您已经忘了这回事。
    白氏说:我的确恨不得没有生下你,可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李聿青沉默不言。
    白氏突然笑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你总算做了一件合我意的事情。
    她说:李叔堂把那个孽种当成宝,巴巴地等着他生下来,压根儿想不到,是自己亲生儿子给他戴的绿帽子,哈,真是可笑。
    李聿青冷冷道:你疯了么?兰玉是我爹的姨娘,肚子里的除了是我爹的,还能是谁的。
    白氏目光落在李聿青身上,说:其实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变过。
    你想要一个东西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白氏轻描淡写道,你看兰玉的眼神,和你小时候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的眼神,一模一样。
    李聿青听着她高高在上的,淡漠的话,袖中的手攥了起来,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难堪。
    白氏瞧着他的脸色,笑了,道:你放心,怎么说,这也是你的骨肉,我的孙儿,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你胡闹了这么多年,难得想要个孩子,我怎么着也得成全你。
    李聿青看着白氏,冷笑道:如果兰玉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早就弄干净了,还会等到今天给自己找麻烦?
    白氏随口道:是吗?
    她道:这个九姨娘倒真是有点儿手段,让你们父子都鬼迷心窍,中了邪一样,不愧是勾栏里走出来的,我听说那天老三还为他说话啧。
    李聿青脸色一沉,半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口道:我知道李家的事你从来不管,兰玉你别碰他。
    母亲,李聿青说,你别碰兰玉。
    白氏看着李聿青,道:你在求我?
    李聿青沉默须臾,说:是,我知道你不愿意待在这李家,兰玉也一样,他也是无辜的。
    他已经步履维艰了,你别为难他。李聿青说,就当看在你我那点微薄的母子情分上。
    第80章
    李鸣争去见李老爷子的时候,发现他又去了兰玉的院子。也许是兰玉怀孕一事已经无需遮掩,李老爷子索性终日都和兰玉待在一处。他过去时,兰玉正坐在厚实的地毯上逗猫,李老爷子躺在那张藤椅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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