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挺好?”
    “我说不清。”梁暮摊摊手:“马奶奶去世后, 张晨星好像哪里变了。她话比从前多了, 看起来比从前热情了, 又好像在拼命留住什么或者拒绝什么,我说不清。”
    萧子鹏猛吸了一口烟, 风呛的他咳了一声, 却还是把刚刚“一出悲剧”的念头压下, 没跟梁暮讨论。
    “刚刚路过一大片花田,真他妈好看啊!”萧子鹏说:“咱们以后做旅行纪录片吧?”
    “不行。”梁暮果断拒绝。
    “为什么?你之前不也有过这个念头?”
    “做旅行纪录片,要一直在外面。我不放心张晨星。”
    “你对她的感情挺病态的你知道吧?”
    “认真是病态?”
    “认真不是。”萧子鹏指指梁暮心口:“但你这种是病态。我甚至觉得你们俩之前根本不是爱情,你失去自我了。”
    “你没事吧?”梁暮眉头皱起,问萧子鹏。
    萧子鹏嘿嘿一笑:“我嫉妒你俩天天如胶似漆,离开一天能死似的。”
    “这次回去轮到你放假。”
    “行。”
    这一次他们去了一个小村庄。
    到了大城市之后换乘大客车到小县城,在小县城又换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到村口,再从村口徒步进去。
    算起来,他们从古城出发,折腾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两天。此时是中午,村里的小学正在午休。操上上有几个孩子在玩。
    校长出来迎接他们,二话不说,带着他们去了图书室。这个学校是这几年新建的小二楼,周围几个村子的孩子加起来,一共有六个班级。图书室也是小小的,里面有三排书架。
    “她在学校里住了一段时间,帮孩子们热午饭,有时会教他们一点知识。”
    “会讲话?”
    “会的,但不多,只说必要的几句。”校长细细回忆:“讲话呢有时我们听不懂,她就写下来。临走的时候,带着我去县城采购了一百本书,留下了两本她亲手抄的。这两本。”
    校长把《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递给张晨星:“她在上面画了画,孩子们最喜欢这两本。”
    “后来她去哪了?”梁暮又问。
    “不知道啊。”校长叹口气:“修建这个校舍,她捐了一千块钱。”
    “她还有钱捐赠?”萧子鹏忍不住问了一句。
    “有的。她会绣一点东西拿到集市上卖,那手艺我们这里很少见,卖得好。”校长说:“而且她不怎么花钱。”
    梁暮觉得张晨星的妈妈又变成了一个跟上一次听说中不一样的人。这时的她听起来更具体,更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故事。
    他回头看着张晨星,她低头看着手抄书籍上的画。那时月光皎洁,他们家的院子里拉了一根电线,点了一盏灯。在那些闷热闷热的夏夜,她抱着西瓜啃,爸爸妈妈在灯下聊天,又偶尔写字作画。
    “校长,我想请教一下,咱们这里不同学校的老师们有没有什么交流群?”梁暮问。
    “有的。”校长说:“你提醒我了,我帮你发到群里。县里、市里、省里都会组织学习,我帮你们!”
    “谢谢。”
    他们临时决定在那所学校住几天。
    校长是一个很好的人,在学校里给他们收拾了两个简陋的房间,那里的春天比古城晚,四月的天气里没有光照的地方仍旧很冷。校长担心张晨星冻到,把学校唯一一张电热毯铺到她的床上,甚至折了一支花插在汽水瓶子里。
    他那么善良周到,一定也曾这样照顾过张晨星的妈妈,让她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感受过善意。
    在他出门的时候张晨星突然对他说:“谢谢。”
    “谢什么。”校长挠挠头,笑了。
    “谢谢你善待她。”张晨星说。
    “你妈妈很幸运。”校长站在门口,看了眼站在教室门口听课的梁暮和萧子鹏:“她很幸运。在她来之前,我们这里的公安刚抓走两个流氓。不然她一个人,难免不会被欺负。”
    “那时我们怕出事,我和另一个老师是不允许她一个人单独行动的。万一出事了,良心过不去。”
    “谢谢。”
    张晨星想,她一个人上路,一定面临很多危险。她害怕过吗?被伤害过吗?后悔过吗?她日复一日抄写的童话故事是她心中的最后一丝安宁吗?那些一个人度过的岁月里,她会孤独吗?她有想过回到古城吗?回到古城,看看那个被她抛弃在人间踽踽独行的女儿,她想过吗?
    张晨星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
    她甚至在深夜闭上眼睛后,看到她和妈妈在学校的操场上席地而坐。她的情绪没有很激动,只是抬头看着月亮说:终于跟妈妈一起看月亮了啊。
    而妈妈呢,看着那轮明月久久不言。她没有说话,却轻轻拉住张晨星的手,指尖摩挲在她因为经年劳作而粗糙的手上,又用力捏着。
    “妈妈,我知道人生是一场又一场漫长的告别,但我还没有长大,因为我还没有学会跟你告别。”
    张晨星睡在这张硬板床上,想象母亲在此度过的被人关爱过的日子。时间把她所有的恨意都消磨了。
    她感觉到寒冷,裹紧被子,昏昏沉沉,连第二天的太阳升起都没有感受到。直到梁???暮破门而入,把她从一片冰凉的海水里捞出来,放置到岸上。张晨星抓着他的手,对他说:“我累了。”
    “你生病了,张晨星。”
    这一场病来得突然,粘粘连连,一直到他们回到古城还没有好利索。
    梁暮把工作带回书店做,推了出差,每天在她身边盯着她吃药、吃饭、好好睡觉。张晨星很听话,她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无论梁暮说什么她都照做。
    她几乎不说话,比他们刚重逢时还要沉默。
    梁暮从没这样害怕过。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抛弃了,那种隐隐的痛感开始消磨他的快乐,只要张晨星对他笑笑,他就觉得那一天的天气很好。
    是在不久后的一天,乡村学校的校长给梁暮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有一个老师说见过张晨星的妈妈,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并说了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梁暮知道,在张晨星跟人贩子一起穿越的那道山脊背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一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然后他听到校长说:“你们应该有个心理准备,她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非常不好了。她应该是生了病,很重的病。”
    梁暮不敢告诉张晨星这些,他怕张晨星崩溃。
    他一个人以出差的借口又去了一趟北方,遥远的北方。梁暮去了半个月。
    他站在那道山脊上,觉得造化真是弄人,那或许是张晨星离她母亲最近的一次,他们只相隔一百里。一百里而已。
    村民给梁暮指了一个新的村庄,他又一个人徒步去那里。那条崎岖的山路,好像一直通到天上。梁暮在那里独行,想象过去三千个多个日夜,张晨星一个人走过的那些地方。
    梁暮心疼张晨星,也痛恨自己在那些岁月的缺席,虽然他不该为此负责。
    张晨星的寻找终于要结束了。
    梁暮站在那片树林里,听着风声穿林打叶,最终灌进人耳中,大滴大滴的泪水瞬间被风吹干。他终于打了一个电话,请萧子鹏和周茉一起,带张晨星来一趟。
    “这是张晨星最后一次寻找,请你们照顾好她。”
    梁暮曾想过要欺骗张晨星,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可他没有那样做。他想把答案告诉张晨星,这是她寻找了几千个日夜的答案。
    当他看见张晨星的时候,握住她的手,将几样东西放到她手中。东西很少,一支钢笔、一条围巾、一本还没写完的童话书。
    而他们身处的那片树林中,孤零零几座坟,其中一座,泥土新鲜,有人采了很多花插在周围。
    风停了,鸟雀也无声,所有想说的话就此打住,所有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那日日夜夜的恨和爱从此无处安放。春天,停在了春天消逝的那一天。
    张晨星站在那,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豁开她心脏上那块所剩不多的完好的地方,痛不是一下涌入的,而是一点点蔓延开来,直至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仍旧没有哭。
    嘴无声地裂开两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终于颓然闭紧,连同她的心门。
    火车离开北方,离开张晨星一次次奔向的北方。她坐在窗前,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没有回头看。她不需要回头看了。
    当她重新坐在老书店,戴上手套,翻开眼前的书页,手却开始颤抖。张晨星试了几次都不行。眼前书页上的破损,她无能为力了。
    她的某一部分能力,随着妈妈那不曾与她告别的离逝,消失了。
    最难过的事情是看到梁暮。
    张晨星记得少年梁暮像灿烂的太阳,记得他们重逢时他鲜衣怒马,而那样的梁暮,因为栖居在她身边变得小心翼翼。
    在一个深夜里,张晨星邀请梁暮跟她一起“晒月亮”。可那天是阴雨天,天上根本没有月亮。两个人躺在那里,看向窗外。
    “梁暮,我们离婚吧。”张晨星缓慢地说:“我想了很久,我们离婚吧。”
    梁暮心很疼,但他安慰自己这只是因为情绪在夜晚被催生出来,而他们现在都不太正常。他强行扯出一抹笑来:“然后呢?你再嫁给别人吗?不行。”
    “我想上山,再也不下来了。”张晨星说。
    “等天亮再说好吗?”
    “天不会亮了。”
    永远不会。
    第53章 第六千天
    雨下了一整夜, 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
    在这个夜晚,他们都没有再讲话。天快亮的时候张晨星翻了个身,看到睁着眼的梁暮。
    “梁暮, 你累吗?”张晨星掌心贴在他脸上, 感受他新生的胡茬带来的粗粝的刺痛感。又微微用力,让他侧过身来看着自己。
    梁暮明亮的眼睛被涂上一层悲色。张晨星无比自责,她不能自救、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待在梁暮身边, 那会毁了他们的。
    “张晨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梁暮握着她的手, 他们的手都很凉,握在一起谁也无法温暖谁:“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在结婚后的这些天里, 你爱过我吗?哪怕一秒钟。”
    “梁暮, 你看到了,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也没有能力爱人。但跟你结婚的时候,我是想努力的。我说我爱过你你一定不会信,但我…”
    “别说了,我知道了。”
    梁暮多了解张晨星呢, 当她难过的时候, 她想一个人轻装上阵, 而梁暮, 就是她卸下的无用的行李。他只是她平静生活的渡口而已。
    “离婚的事, 我们冷静冷静好吗?”梁暮说:“我最近很忙, 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
    “我帮你刮胡子。”张晨星穿衣下床去烧水。
    她站在屋檐下面, 看院子的围墙都湿透了, 坑洼的地面有积水, 雨水落在小小的水坑上,有小小的涟漪。梁暮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雨。明明站在一起,却有一点疏远。
    “水开了。今天在这里刮。”张晨星把椅子搬到屋檐下,让梁暮坐上去。冰凉凉的手指触在他下巴上,眼对上他的。梁暮攥着她手腕,拿过剃须刀,语气故作轻松,像小孩发脾气:“不用你给我刮,都要离婚了,还刮什么!”
    端着盆走进卫生间,看向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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