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振锋也有几分怔然,明明他仍旧能够感受到回转阵法的链接,可为什么却无法杀死这些人?
    怔然之后,他的眼神,迅速地锁定在温瑾的身上,几乎如刀一般。
    最近接连的变化让巫振锋清醒,他知道,当异变发生时,该看向谁。
    也知道,只有温瑾才能做这样的事。或者,是温瑜的言灵咒法也有可能。
    像是巧合,温瑜来到了温瑾的身旁,他们一起,一个笑容温和,一个笑容骄纵,回望过来。
    “巫道友,”温瑾开了口,他瞳孔是一种无机质的黑,对上时带着一种渗人的寒意:“赤乌一族的回转法阵,不是用来让你灭口的。”
    两兄妹的身后,鹫鸟展开残缺的翅膀,落了下来,垂头而立,那是一种认可和臣服,巫振锋能看见,鹫鸟的鸟喙上,粘连着絮灵被撕扯后的绒毛。
    哪怕是此刻,他仍旧不明白,回转阵法是如何破的。
    温瑜没有“反派死于话多”的标签,自然也不会解释,雕像和阵法彼此作用抵消的原理,他只是看着巫振锋,手指向上一指,温和而笑。
    “天要亮了。”
    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却让巫振锋猛然抬头,他脸上几乎有惊恐,就看到那被筑造的黑色帷幕上裂痕密布,正向下掉落碎片,隐有天光透过。
    竹儿,是不能见到日光的。
    巫振锋忙抱起竹夫人,在巫振锋战斗的时刻,她一直被保护在巫振锋所处的近处。
    在场人数众多,大家都比较要脸,在不知道这个黑袍到底是何身份之前,没有人围魏救赵,去主动攻击她。
    毕竟,这么多人,打巫振锋,也用不上围魏救赵。
    倒是本来那些暴露的人,看着沐颜承认被雕像控制,而打斗中又故意没有章法,抱着毁灭证据的意图,将莲花池底几乎砸了个稀巴烂,如今也都停下,开始思考是否也要趁机装个被雕像控制。
    即使证据没有被毁灭,抢先杀掉巫振锋,那些证据,他也没有机会拿出来了。
    尤其是,巫振锋现在是几乎快要疯了的样子。
    巫振锋确实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回转阵法无用,但他确实已经将神魂献祭出去,并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
    那么,仅存的时间,最后的生命,就用来复活竹儿吧。
    竹夫人被抱起时,是挣扎而慌张的,整个战斗过程中,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跑过来的赤耳火尾猴玩到一块,“吱吱”一片猴叫应和,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很是开心的模样。
    如今骤然被巫振锋抱起,她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就在巫振锋的手臂上抓了一下。
    伤痕深刻见骨,但巫振锋的手臂很稳,他没有松开。
    他几乎有些疯魔,最先看向了乌振海:“我要你的血。”
    “她是赤乌一族,是无辜的,你是亲兽之体,你让我救她。”
    “我快要死了,死之前,我害不了你们了,请你给我你的血,让我救她。”
    乌振海眼含不忍,但这种不忍,更多的是因为被巫振锋抱在怀中的竹夫人:“她很痛苦。”
    “她想要死掉。”
    “巫振锋,你放过她吧。”
    放过?
    想要死掉?
    那这四百年来苦苦挨过的守护时间算什么?他抛弃所有,没有仁义所做的这一切算什么?
    竹儿一定在等他。
    她怎么可能想要死掉呢?
    一定是乌振海哄骗他!
    “乌振海,你真是枉费亲兽之名!”巫振锋怒吼道:“既然你不肯给,那我就亲手来取了。”
    他携着竹夫人向前,像是囚笼中的困兽,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但拍出去的掌力那般虚浮,虚浮到没有人会费心出手。
    乌振海怎么会拦不住呢?
    可这掌,却只是虚晃一枪。
    当掌风掠过时,巫振锋没有攻击乌振海,而是长袖一伸,抓走了他身旁的四月。
    事急从权,巫振锋拿不到亲兽之体的血液。
    但是,这里有一个赤乌血脉,可以让他换血移魂。
    因为被抓起的力道很大,四月垂下的衣袖被拉起,露出了右手腕上狰狞的伤疤。
    竹夫人安静了下来。
    她近乎呆呆地看着旁边的四月,就连不远处火尾猴的叫声,都全然不顾,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乌振海怒道:“巫振锋!”
    他追踪而来,可是巫振锋已经不需要他的攻击了。
    因为力道太大,四月右手腕上的伤再次撕裂,当后退时,随着风的飘摇,巫振锋亲眼看见,有一滴血,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殷红的,像是一颗红色的珍珠。
    然后,那滴血,就在他惊诧颓然的目光中,融进了他的身体中。
    与此同时,竹夫人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尖叫,长有红色绒毛的粗糙的手臂从黑袍中伸出,在天光溃烂的灼烧中,扭断了巫振锋抓住四月的胳膊。
    赤乌一族,亲缘血脉之间的血是相融的。
    手臂被撕裂,竹夫人还在试图攻击,就像是一只想要保护孩子被激怒的老母鸡,可巫振锋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看看四月,又看看巫兴谋,最后,又重新看向四月,对上的,是她警惕防备的眼神。
    四月,真的是他的孩子?
    这不是在骗他?
    迷蒙之间,巫振锋像是抓到了什么,过往一切中那些被遗漏的地方,越发地不对劲起来。
    竹夫人跌跌撞撞落在一旁,她似是脱力,兜帽散落,露出一张长满红色绒毛的脸。
    三只赤耳火尾猴立刻蹿了过去,围绕在她身旁,似是关心,想要扶起她,可刚碰到,立刻像被烫到似的呲牙咧嘴。
    而竹夫人的面容,细细去看,几乎看不出人形,反倒是更像那赤耳火尾猴。
    巫振锋看过去,这一次,抛却柔情,他的眼神,渐渐可怖。
    不是憎恶和仇恨,而是恍然间意识到了长久以来被自己所忽略的,可怖的真相。
    赤耳火尾猴一族之间,是有超越神魂的感知的。
    而在他试图召唤回竹儿神魂的那个夜晚,有一只火尾猴死掉了。
    当初,他只以为竹儿的异化是复生不完全的反噬,现在看……
    “寄居共生,这具身体里,有一个不属于她的神魂。”
    “她的身体,还是你希望的那个人,但她的神魂,是属于赤耳火尾猴的。”乌振海拉住四月,为她止住受伤的手腕,认真细心地撒上药粉,很是轻柔地包扎着。
    他的视线,落在了赤耳火尾猴的身上:“这么多年来,神魂一直想要逃离这个身体,因为它恐惧于你,憎恨于你,可你却一次次地将神魂与身体进一步地压缩,这样的结果,只会让她一直变形。”
    “这是扭曲的被强迫的寄居共生,活着,对身体,对神魂,都是痛苦”
    “这里的阵法残存的是赤乌一族的怨念,她选择将四月藏下来,选择死亡,巫振锋,你又为何要复活她呢?”
    “人死如百川入海,根本无法回头。”乌振海神色平静,他目光温和,落在天光渐明时,明明刺痛折磨却仍旧要追逐日光的竹儿身上:“她的身体、神魂,这四百年来,都是想要离开的。”
    想要离开吗?
    没有神魂的身体,剩下多少本能呢?
    呵。
    巫振锋想要笑。
    他想要嘲笑他自己,原来,这么多年,支撑他放弃一切,欺骗一切,忍受一切,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一个谎言。
    从最一开始,他就召唤了错误的神魂,强行将它融入到了竹儿的身体里,一连四百年,从来没有一天时间松懈,哪怕神魂想要挣脱,也会被他拉住。
    可原来,他的每一次融合,都是在碾压掉竹儿真正的神魂。
    她不会再回来了。
    而兴谋,他以为竹儿和他的孩子,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巫振锋想到,竹儿陨落之后,是巫家人将襁褓中的巫兴谋抱了过来,告诉他,这是他和竹儿的孩子。
    他没有过怀疑。
    因为没有理由被骗,因为太需要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因为想要一个和竹儿建立联系的纽带。
    可现在,原来也是假的吗?
    “那他是谁?”巫振锋嗓音干涩开口,嘴唇几乎粘在一起,虽没有投去目光,可乌振海知道他问的是谁。
    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骗到巫振锋的。
    乌振海眸光镇定:“他是巫家人。”
    呵。
    巫家人。
    永永远远地将他玩弄在鼓掌中间的巫家人,哪怕他成了御兽宗的宗主,做了这许多事,也还是被巫家人所操纵。
    活在谎言里。
    而他穷途末路,已经没有机会再做什么了。
    以前,巫振锋一直很自信,自信到自傲,毕竟,从一个父亲并不重视的孩子,打败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完成了赤乌布阵这样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成为了御兽宗的宗主,用莲花楼掌控修真界三百余年,这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做成的。
    就连他发现巫兴谋与万广海的小动作,虽然觉得兴谋的招数有点稚嫩,但更多的也是老怀安慰,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再教教这个孩子成长。
    更何况,如果到了他被戳破行迹的时候,与巫兴谋拉开对立面,恰好能顺应地保护兴谋。
    巫振锋不怕死,但他希望,竹儿能活着,他和竹儿的孩子能活着。
    这样,至少竹儿知道,他们的孩子还好好的,她应该会开心的吧。
    会可以对他笑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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