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总算舒了口气,正想放下踮起的脚尖,却听见元容道:“豆儿,你漏了一句。”
    顾休休怔了怔:“漏了什么?”
    他似是漫不经心,又有些理所当然道:“你没有叫哥哥。”
    顾休休:“……”
    顾怀瑾:“……”
    顾怀瑾似是感叹道:“豆儿,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醋味?”
    明明听到了顾休休跟他说了什么,却还装作没听到似的,非要她再靠过去重复一遍。
    莫不是将醋坛子打翻了,连他这个兄长的醋都要吃上一吃?
    明明元容很久之前还说过,对顾休休并无男女之情,只是兄妹情谊,让他不必防备,如今娶走了他妹妹,可算是将那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什么兄妹情谊,分明是一只伺机而动,披着羊皮的狼罢了。
    顾休休也不知道顾怀瑾在胡言乱语什么,更不知道元容为何明明听到了,还要她重复一遍。
    她看了一眼天色,决定结束这毫无营养的对话:“时辰不早了,我们先进宫给……母后请安了。”说罢,她对着顾怀瑾挥了挥手:“别忘记我说的话。”
    顾怀瑾应了一声,顾休休便跟着元容进了北宫的大门。明日便是太后诞辰了,许是因为那三位大臣和谢瑶离奇的死,皇帝加强了守卫,北宫内外的侍卫都增了不止一倍。
    两人到了永安殿外,顾休休正准备进去,却被元容拦下:“午时可能要留在永安殿用膳,届时母后大抵会亲手做些什么糕点……”
    他顿了顿,道:“味道不会太好,你尝上一口,便不要继续吃了。”
    到底为何不能继续吃,元容却是没好意思说出口——皇后厨艺极其不精,但一到高兴的日子就忍不住施展自己的手艺,上元节做了些元宵煮给太后吃,吃得太后上吐下泻,痢疾了整整三日。
    再往前推,是去年的秋狝狩猎时,皇后射到了很多猎物,一高兴就准备亲自下厨,从山林里就地取材,摘了些蘑菇,煮了菌子汤在篝火宴上分给嫔妃们喝。
    结果就是皇后与嫔妃们齐齐中毒,在床榻上躺了十多日,天天在空中伸手乱抓,说自己是只猴子,正在摘香蕉。
    虽然元容没说下去,但顾休休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倒也不是多么心有灵犀,只是刚好去年喝了菌子汤的嫔妃里有顾月一个。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进了永安殿,顾休休才发现,顾月也在殿中,正在跟皇后闲聊。大抵是知道她会来北宫请安,便提前到了永安殿等她了。
    如今顾月成了宫里的重点保护对象,或许是因为林御医诊断出她命不久矣,嫔妃们都不敢与顾月走动了。见到顾月便躲着走,生怕顾月出点什么事情,万一死在自己身边,那就有嘴也说不清了。
    唯独皇后仍是一如既往对待顾月,没有过分殷勤,也并不疏离,许是跟顾家结亲的缘故,两人之间还多了些亲昵。
    顾休休和元容走进殿中,先后行礼,温声道:“儿臣见过母后,给母后请安。”
    见顾休休来了,皇后连忙招手,示意他们起身:“小顾,本宫将北宫里最好的画师请来了,你看看他的画技如何?”
    按照往年惯例,太子成婚后,需得与太子妃一同入画,将画像挂到武英殿去。若是太子登基继位了,那画像便会移到太庙之中,受后世子孙瞻仰、供奉。
    原本这事情是要顾休休入宫后自己操心,但皇后闲着也是闲着,昨日便已经挑选好了画师。
    见皇后待她如此亲近,顾休休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早知道还是该给皇后一分薄面,最起码留那两个宫婢一些时日,日后再行处置也不迟。
    她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将绛珠和绿翡被逐出东宫的事情说出来,元容却先一步开了口:“孤今日将东宫内的侍从换了一批,其中有两人是母后送去的宫婢,那两人以下犯上,屡教不改,被孤逐出了东宫。”
    他从头至尾没有提到顾休休一个字,仿佛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那两个宫婢冒犯的也不是她,而是元容似的。
    顾休休看着他,怔了怔,唇瓣微翕,似是想说些什么,皇后却在她之前道:“此事是本宫思虑不周,原本是觉得她们安分守己,才让她们留在了东宫。不想几年过去,她们却是忘记了本分,给你们夫妇二人添了麻烦,你看着处置便是,不必顾忌情面。”
    没想到,原本让顾休休觉得难为情,甚至有些棘手的事情,竟是在母子两人的三言两语中被化解了干净。
    元容为了不让她作难,将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而那两个宫婢被驱逐出东宫,皇后不觉得失了颜面,还在反思自己给他们两人添了堵。
    顾月捧着手里的茶杯,呷了一口,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顾休休还有些发愣,开口转圜道:“画师在此等待已久,如今趁着时辰还早,外头光线足,先去入画罢。”
    顾休休总算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
    元容移步到皇后身边,拿起画师方才在等待他们时,给皇后和顾月两人作的画,稍作观赏。
    倒是笔触细腻,如行云流水,但不知为何,元容并不是很喜欢画师的画风。
    顾休休也凑过去看了一眼:“画得不错。”
    原本准备换个画师的元容,听闻这话,却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好,那便去院子里入画。”
    宫婢搬了两把圈椅放在院子里,顾休休和元容挨在一起坐了下去。他极其自然地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怔了一下,以为这也是要画进去的,便任由他牵住了。
    画师就坐在两人对面,一边抬首,一边作画,约莫用了一个多时辰,将两人的容颜勾勒在了画卷之上。
    直到画师起身,元容才松开顾休休的手,走到画师身旁,执起那画卷看了看。
    画师笔下的顾休休雍容华贵,颇有凤仪天下的气势,却少了几分神韵和活气。看起来画是画,人是人,根本不着边一样。
    他皱起眉,将画卷扔给了画师,提起笔来,让人重新铺了一张画卷。
    画师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是不满意?若不然卑职再重画一副?”
    “不必,孤来画。”说着,元容便提笔蘸墨,在画卷上轻轻勾勒起来。
    顾休休不知道元容还会作画,她好奇地走上前去,只看了一眼,便有些怔住了。
    他骨节明晰的手掌轻叩笔杆,挥毫落纸,便如同画过千百次那样,笔墨横姿,勾出她的容貌来。
    明明没有抬首看她,他却记得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乌黑的青丝,眉间的朱色花钿,甚至连她脸上小痣的位置都画的分毫不差。
    元容画着画着,笔下一顿,似是察觉到了身边顾休休的存在,抬眸看向她:“豆儿,可会研墨?”
    顾休休被唤了一声,回过神来:“……会。”说罢,她便执起墨条来,一边看着他作画,一边加水研墨。
    元容挥翰成风,画的又快又好,将那画师也看的呆愣住了。直至他放下笔来,画师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不禁惭愧道:“卑职从小习画,自诩画技精湛,丹青妙笔,却不敌殿下千百之一。”
    顾休休在没有看到元容作的画前,本是觉得画师画的已经很不错了,却是没想到,元容作的画更胜一筹。
    仿佛将画卷上的人画活了,特别是她熠熠发亮的双眸,栩栩如生,那每一根发丝,每一处衣裳的褶皱,便像是真的一般。
    若说画师画出了她三分美貌,那元容便画出了十一分,简直是出神入化,已是到了连本人看见都觉得震撼的地步。
    皇后与顾月也凑热闹似的,走过来看了看。皇后捧起画卷,点头肯定道:“还是小容画的这幅更好,那便将这幅画挂去武英殿。”
    元容没有应允,只是道:“孤的笔锋尚且稚嫩了些,挂画师作的画罢。”
    说着,他抖了抖自己作的画,待笔墨稍干,便让人收了起来。
    听闻这话,顾休休倒是有些搞不懂元容的想法了。明明先前他看到画师作的画,还一幅十分不满的样子,怎么现在却又改口说什么自己笔锋稚嫩,让人将画师的画卷挂去武英殿?
    她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眼前的弹幕也开始胡乱猜测起来。
    【太子不会是觉得自己画的太好了,不想让后世子孙瞻仰休崽的美貌吧?】
    【笑死,我感觉很有这个可能,一整个变脸大师,可把那个画师吓得不轻】
    【元容准备把自己画的休崽安置在哪里?不会挂在床头上欣赏吧?】
    【那应该不会,我猜太子会挂在书房里】
    顾休休的视线,越过那些黑白两色的弹幕,落在了元容身上。
    ……他会这样做吗?
    她心里没有答案,在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之前,极快地垂下眸去,看向了自己无名指上的茉莉花戒。
    -
    在午膳之前,津渡便到永安殿,接走了顾月回永乐殿休息。
    虽然顾月身上的伤势已是大愈,但在外面还是要装一装弱不禁风,命不久矣的样子。
    津渡在外人面前,仍是一副高僧佛子的模样,端着一身疏离冷淡的气质,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顾休休顺道去送了送顾月,走到永安殿外,瞥了一眼津渡:“我阿姐的记忆恢复了些吗?”
    “没有。”没有了外人,津渡便又恢复了那懒散的模样,恍若无骨一般,朝着顾月身旁靠去:“但没关系,我会让花儿重新喜欢上我。”
    顾月从小到大都是性格较为内敛的女郎,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人,明明她本人就在这里,却还能大言不惭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往后撤了一步,道:“我不喜欢你,你最好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顾月很少对人说话这样直接,从前她还没有入宫时,也有不少郎君倾慕她,哪怕是她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的人,她都会好言好语的婉言相拒。
    顾休休挑了挑眉,忽然觉得顾月也不是没有可能会重新喜欢上津渡。
    毕竟能让一向脾气温和的顾月有了情绪波动,这便足以证明,顾月对津渡并不是完全不在意的。
    她笑了一声:“那你再接再厉,争取早日让我阿姐重新喜欢你。”
    顾月听闻此言,脸颊憋得赧红,忍不住道:“豆儿,你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
    说罢,她便像是逃荒似的,似是气恼,甩下顾休休和津渡,足下一阵小跑,疾步到了停在永安殿外的步撵之上。
    津渡没有走,反而是打量了一番顾休休:“啧,新婚之夜没有圆房?”
    顾休休早已习惯了苗疆人在男女情爱上的彪悍,毕竟比起津渡,那虞歌夫人更是言辞狂野不羁。
    但即便如此,她仍是神色有些不自然:“这……你也能看出来?”
    “看不出来。”津渡眯起细长的含情目,哂笑道:“诈你的。”
    “要是太子殿下不行,我可以给你们练个什么情蛊之类的东西,帮助你们圆房。”
    “……”顾休休嘴角抽了抽,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道:“津渡王子,你信不信我叫阿姐将你赶出永乐殿?”
    “嗨呀,别生气!小小年纪,气性倒是很大,我不过是说笑罢了。”津渡摆了摆手,正色道:“你喜欢太子殿下?”
    顾休休并不想跟他多作讨论,但她实在太过彷徨,像是坠进河里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块浮木。她轻轻点头:“嗯。”
    津渡挑眉:“既然两情相悦,你为何一脸迷茫?”
    她纠结着,犹豫着,半晌,才缓缓道:“不是两情相悦,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他似乎已有心上人了。”
    津渡笑了起来:“那你为何不直接问他?”
    没等到她回答,他便继续道:“你是怕被拒绝,还是担心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将你现有的一切幻想击碎?所以宁可自己胡思乱想,也要维持着你并不满足的现状?”
    这一次,顾休休没能回答津渡的问题。
    津渡从她身边走过,朝着步撵而去,淡淡的嗓音也随着风消散:“你要是不敢问,便退而求其次,从侧面试探他对你的感情……”
    顾休休看着津渡潇洒离去的背影,倏忽有些羡慕起他来。
    倘若她心爱之人,将他们相爱的一切都彻底遗忘,她大抵是没有津渡这样的勇气,哪怕被厌恶,被拒绝,也要一往直前,重新一点点拾起这份感情的碎片。
    对于津渡来说,似乎爱就是爱,喜欢便是喜欢,无所谓身份如何,即便顾月已为人妇,乃是北魏的宸妃娘娘,亦不能撼动半分他对她的爱意。
    可她却做不到津渡这样潇洒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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