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有用永安侯夫人镇压津渡的意思,但没想到津渡会主动坦白,更没想到,她母亲竟然能接受顾月假死离宫……这样既离经叛道,又不合规矩的做法。
    要知道,她母亲一向是规规矩矩办事,从未逾越过礼法规矩。毕竟是永安侯府的主母,又要管理顾家这么一个大家族的衣食住行,自然要细微谨慎,事事三思后行。
    而顾月假死离宫这件事,顾休休原本是想先斩后奏的,她非常不确定提前告知了母亲此时,顾月还能不能顺利冲脱束缚,得到自由。
    毕竟这件事情,若是露馅,或是出现什么纰漏,首当其冲受到牵连的,必定是他们永安侯一家。
    虽然露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原文中皇帝毒酒赐死顾月,津渡都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助顾月假死脱身。如今顾月身负‘重伤’,连林御医都当着皇帝的面说了顾月命不久矣,那顾月若是病‘死’了,也是顺理成章,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永安侯夫人却并不知晓原文顾月的命运,更不知道津渡会不会成功,于她而言,便是冒着欺瞒圣上,牵连整个顾家的风险。
    顾休休很难想象,永安侯夫人到底是思虑了多久,又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豁出去,应允津渡的做法,许诺只要顾月恢复记忆,愿意跟津渡离开,便放他们走。
    她曾以为,永安侯夫人将顾家看得比顾月重要,若不然怎能狠下心来,即便当初入宫前顾月用白绫寻死,即便明知道顾月心中另有他人,还是将顾月送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北宫中。
    直到现在,顾休休才明白,永安侯夫人将顾月送进宫后,内心的折磨和痛苦并不比任何人少——那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她怎么可能看着顾月饱受煎熬,却无动于衷?
    只不过是有苦不能言罢了。
    谁让她是永安侯夫人,是顾家的主母。
    “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呢?”顾怀瑾不知何时凑了上来,他站在顾休休身边,双臂环胸,微挑起眉毛:“你是……津渡?”
    顾休休知道津渡,是因为顾月没进宫之前,总是时不时就念起他来。
    顾怀瑾则是厚颜无耻,陪同顾月去永宁寺上香时,觉得顾月神情闪烁,似是有些不对劲,便故意借着如厕的名义,躲墙角暗中观察,而后发现顾月去找了津渡。
    总之,顾怀瑾一开始就知道顾月和津渡有旧情,甚至还找津渡打过一架——在顾怀瑾的认知中,连他打不过的男人,如何能保护得了他的姐姐?
    虽然最后的结局是惨败,但这绝不是津渡的武功有多么厉害,更不是顾怀瑾打不过他,完全是因为津渡比顾怀瑾更阴险善谋,竟然耍诈用了蛊术。
    然而不管怎么说,顾怀瑾认可了津渡这个姐夫。谁知道没过几年,顾月却被送进了宫,成了北魏的宸妃娘娘。
    这些年,津渡的容貌没怎么变过,皮肤似是覆霜雪,洁白如玉,一双含情眸里仿佛下着钩子,魅惑如妖,连男人看了都会忍不住痴住。
    而津渡正经起来时,又是一幅无悲无喜怜悯世人的模样,那含情眸也变得清冷起来,眉间点着朱色白毫相,犹如高高在上的慈悲佛祖,远不可触,皎皎圣洁。
    “什么都没说,就是阿姐身上的伤势还没好,需得津渡王子多多照料。”
    顾休休没打算将顾月受伤的真相告诉顾怀瑾,不然今日津渡非要被他打死在永乐殿不行。
    虽然顾怀瑾平日里毒舌又傲娇,没个正经样子,却把她们姐妹两人当做宝贝似的,谁要是敢欺负了她们,定是要抡起拳头,打得那人眼歪嘴斜,去见十八辈祖宗。
    “狗儿!”在一声清脆的呼唤声中,顾怀瑾僵硬的表情近乎崩裂,他仿佛逐渐迷失了自我,五官变得皱巴扭曲,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若是旁人这样唤顾怀瑾,顾怀瑾会揍掉那个人的大门牙,但顾月这样叫他,他只会乖巧地应道:“姐姐,我在呢。”
    这便是姐姐对于弟弟天生的血脉压制。
    顾月已是很久没见过顾怀瑾了,从她入宫后,便一直是跟家人聚少离多。
    也就是顾休休和永安侯夫人能时不时进宫看看她,像是永安侯和顾怀瑾这样男眷,便只能在宫宴或是每年出宫狩猎时才能见上一面了。
    而顾怀瑾这几年又出征在外,顾月甚至忘记他们姐弟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顾月在宫婢的搀扶下,走了过去,双手覆在他脸上,轻轻一拍:“狗儿,你瘦了,也长高了不少。”
    “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可是有什么心上人了?这次要在洛阳待上多久?在平城风餐露宿,不少受罪,若不然请调回洛阳算了?”
    顾月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顾怀瑾却非常有耐心的一一作答道:“还没遇见喜欢的女郎,大抵是能待上一两个月。在外虽苦,可平城尚未攻下,三年前的大仇未报,怎能甘心请调回洛阳。”
    见顾怀瑾这样说,顾月也没有勉强,只是道:“你在外拼杀,家人甚是牵挂,定是要多加小心。”
    两人说话间,顾休休已是进屋从殿中取了绣绷和针线,正准备问一问永安侯夫人,如何收线结尾。
    谁料顾怀瑾却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可惜啊,旁的将士都有家人求取来的平安符,若不然就是心上人或家中姊妹绣的香囊,我却什么都没有。”
    说着,他看向了顾休休手中的绣绷,三两步窜了过去,眼巴巴地问道:“豆儿,这是给哥哥绣的吗?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女红?”
    “……”顾休休动作一顿,喉间哽了哽:“这个是……绣给太子殿下的。”
    停了一下,她又道:“你若是想要香囊,等我绣完这个,再给你绣一个。”
    “唉!”顾怀瑾重重叹息一声,摇着头道:“老话说得好,果然是有了夫君忘了兄长。还未嫁过去,哥哥在豆儿心里就没有地位了,罢了罢了,这就是命罢!”
    顾休休试图分辨:“不是……”
    顾怀瑾悲凉道:“没事的,你不用解释,哥哥都懂。哥哥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无非就是在战场厮杀时,没有妹妹的香囊,便多受些伤,承些难,谁叫哥哥的命没有太子殿下的好……”
    顾休休:“……”
    见顾怀瑾又要哀嚎,她连忙摆手:“好了好了!快住口!这个给你,给你总行了吧!”
    左右离大婚还有些时日,她绣的这个香囊也不是很好看,毕竟是第一次绣香囊,针脚难免歪歪斜斜,送给太子殿下委实有些拿不出手。
    她如今做女红熟稔了不少,抓紧时间再绣一个,应该能赶在成婚前,送给元容一个绣工更好更精致的香囊。
    顾怀瑾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还是豆儿对哥哥最好了,我看你快收尾了,便等到你绣好了,今日直接拿走好了。”
    顾休休见顾怀瑾脸上的笑意,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就感觉自己好像……被顾怀瑾套路了?
    她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绣绷,将处.女作的香囊收了尾,而永安侯夫人、顾怀瑾和顾月则围在一旁闲聊说话。
    听永安侯夫人提起多年前的旧事,又是顾怀瑾五岁时尿床,害怕丢脸,便将被褥扔进湖里,却没想到冬日湖面会结冰,那被褥被下人拾了回去,整个永安侯府的人都知道了他尿床的事情。
    还有顾怀瑾小时候贪嘴,带着顾休休去偷吃贡品,被抓了现行,还死不承认,满嘴都是桃子汁,非说贡品是被神仙吃了。
    伴着阵阵笑声,顾怀瑾的老底都被揭了出来,饶是他脸皮够厚,此刻也是无地自容,忍不住道:“娘!你怎么光说我呀,豆儿小时候也没少做傻事好不好!”
    提到了顾休休小时候,永安侯夫人脸上的笑意却是淡了几分,顾休休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娘,我小时候做过什么傻事?”
    第50章 五十条弹幕
    永安侯夫人还未说话, 顾怀瑾已是迫不及待道:“你五六岁的时候,娘带你入宫参加宴会,结果你一眼相中了俊美无双的太子殿下, 从此以后每天都变着法的, 找遍了借口入宫去见他……”
    他刚一开口,就被永安侯夫人训斥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还拿出来讲什么讲。”
    虽然声音不大,语气却是有些重, 顾怀瑾只好委屈巴巴停住了嘴。
    顾休休顿住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 看向永安侯夫人, 她的眼眶似是有些微红,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就像是, 她说到自己记不清楚了的时候, 元容说过的话——记不清楚就罢了,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看来对于永安侯夫人来说, 那也不是一段什么美好的回忆。
    可顾休休觉得, 自己作为那段回忆的当事人之一,有权利知道当时都发生了什么。虽然她自己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七岁之前, 自己跟元容有过什么接触了, 甚至连顾怀瑾方才说的入宫参宴, 一眼相中太子殿下,也没有印象了。
    这于理不合, 她毕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是带着前世记忆, 灵魂属于现代一十岁的成年人,她为什么记得其他的事情,偏偏遗忘了有关元容的回忆?
    “娘, 为什么不让兄长说完?”
    顾休休嗓音轻软,似是在撒娇,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握住永安侯夫人的手:“前段时间,我便发现自己跟太子殿下小时候颇有渊源。但不知为何,记忆中却对他完全没有印象,我还一直以为,我是十一岁时,才与他相识。”
    见永安侯夫人有所动容,她继续劝慰道:“如今,我将要与太子殿下结为夫妻,便是过去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该叫我知晓才是……”
    那毕竟是她的过去。
    顾月将顾休休期盼、渴望求知的神色看在眼里,她从来都是毫无理由地的偏向顾休休,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娘,既然豆儿想知道,又何必瞒着她?”
    永安侯夫人终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发出一声轻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似是有些失神:“那时候,豆儿你才五岁。娘带你入宫参加太子殿下的诞辰宴,你生性内向腼腆,不爱说话……”
    那日参加诞辰宴的小郎君和小女郎们很多,为了能让顾休休融入同龄人,性格变得活泼开朗些,便叫顾月带她去跟她们打招呼。
    谁料一眨眼的功夫,第一次参加宫宴,过于紧张,又不愿与人攀谈的顾休休就跑得没影了。
    永安侯夫妇和顾月到处找她,却不知她走迷了路,跑到了皇后的永安殿中。
    那时天色已黑,宫人们都在忙碌着为太子殿下庆生,而太子本人却并不开怀,独自一人坐在偏殿后的井沿上,手中抱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孔明灯,望着幽深的井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休休便误打误撞,碰见了神色郁郁,一脸寡欢的太子殿下。
    她见到他俯着身子,还以为他要跳井,虽然性格孤僻,但遇见有人想要轻生,她也顾不得太多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跳了起来,试图飞扑抱住想要跳井的华服少年。
    太子本人极其厌恶异性的碰触,即便是一个五岁的小团子,他也不喜欢。
    因此顾休休压根没有沾到他衣角分毫,他便反应极为迅速的躲避了过去,而她控制不住惯性,直愣愣飞进了井里。
    还好她幼时生得比较圆润,因为是横着飞扑过去的,没有掉太深,便卡在了井口。
    最后还是太子找了根竹竿来,将她从井口挑了出来,又命人把她送回了永安侯夫人那里。
    这是他们两人的初次见面,并不是很愉快,顾休休回去后还挨了一顿批评教育,深刻反省了自己不该因为不想跟人接触,就躲起来让家人担心的行为。
    顾休休后来开宴了才知道,坐在井沿上的人是太子殿下。她坚定地认为他想要轻生——没有人会在自己的诞辰上,一幅恹恹的模样,抱着一只孔明灯,独自坐在井边发呆。
    俗话说得好,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灭亡。
    太子看着寡言寡语,不像是会爆发的样子,虽然素不相识,她却也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灭亡。
    为了打消他轻生的念头,顾休休四处搜集有关太子的消息,甚至为了能多接触太子,便在顾家一房的大哥进宫伴读时,黏了上去,厚着脸皮一起跟进宫里陪读。
    她时常会看着太子发呆,想不通一国储君,这般尊贵的身份,到底是发生过什么,才能让他看起来如此悒悒不乐,似是悲观厌世的模样。
    顾休休会在进宫前,给他准备一些糕点吃食——她每次郁郁不欢时,一吃甜食心情就会好转。
    当然,旁的女郎也会给他送吃食,但他从来都不吃,都是转手送给仆人、下属,将那些女郎们气得痛哭流涕,似是觉得自己的心意被践踏,又或者觉得自己遭到了羞辱。
    顾休休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掉眼泪的事情,就算太子不吃,分享给别人也无妨,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分享应该是一件会让人感到温暖或快乐的事情。
    她仍会一如既往的给他带吃食,甚至有时候会多带一些,以免不够他的下属们分食。
    她似乎有说不完的心灵鸡汤,或是人生哲理,即便他从不回应,甚至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还会时不时折些应季的花来,插在他书案上的花瓶里,若是花快要枯萎了,便晒制成干花,做成书签送给他。
    到了冬日下了雪,她便冻红了双手,捧起一把雪来,在他书案下堆一排小小的雪人,捏出各种奇怪的造型来,有圆滚滚的小猪,有卷毛的小绵羊,有竖着耳朵的小兔子……
    顾休休只是想让同样孤僻的太子殿下感觉到快乐,不求回应,不求回报,哪怕是能让他注意到这个世界的一点点美好,便已是值得。
    她坚持着,一天,两天,一个月,三个月……直至有一日,他尝了一小口她送来的糕点,他对她笑了一下,他主动开口,向她说了相识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那孤岛似的少年,也并不想要与世隔绝,他只是太孤单了,又对着周围的一切充满了警惕和防备。
    渴望被爱、被认可的同时,他还会下意识亲手推开所有想要爱他,认可他的人,如此矛盾,如此尖锐,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
    顾休休却知道,不过是害怕得到后再失去罢了。她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谓的性格内向孤僻,其实都是一层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不堪的保护壳罢了。
    只是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们,尝试着,耐心地融化开那一层保护壳,看到保护壳藏匿着的,真正的他们。
    顾休休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她前世没有遇见这样的人,可在北魏却遇到了爱她的父母兄姐,哪怕她孤僻,哪怕她像是刺猬,哪怕拥抱她会被扎伤,他们依旧会耐心地陪伴她,守护她,直到看到真正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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