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哦,原来你们之间还有不少渊源。”他坐在顾月的榻边,笑眯眯道:“我瞧着这太子殿下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比那四皇子强上不少……”
    “不过太子好像身子骨不太好,那模样病恹恹的,不知你嫁过去,他能不能活过半年。”
    虽然津渡说得是事实,但顾休休却一点都不爱听。她扶着圈椅站了起来,足下微微的刺痛,使得她更加恼怒:“你怎么回事?!”
    “我都跟你说了,有我照顾阿姐,你不要随便进出永乐殿……”
    她指着倒了一地的宫婢,冷着脸问道:“先不说被旁人看到了怎么办,就你如此频繁的动用蛊术,这些宫婢们怎么经得住你这么折腾?”
    “这蛊术对她们的身体无害。”津渡耸了耸肩,托着下巴道:“我一下午没看见花儿,心里放心不下……”
    他停顿了一下,笑着道:“我这不是还无意间促进了你们的感情,你看看你们方才亲了多久呢。”
    津渡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顾休休更是火冒三丈了。
    “还不是因为你?就算他是我的未婚夫,那皇帝可是他父皇,你非要这样正大光明的……亲我阿姐?!”
    她忍着痛走了过去,指着殿门道:“你快将这些宫婢们弄醒,赶紧滚出去,这几天别让我看见你!”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成日里将滚字挂在嘴边上。”他笑了一声,起身给顾月掖好了被角,朝着殿外走去。
    没走出多远,津渡却又顿住了脚:“你也不必藏着掖着,担惊受怕的,你那未婚夫早就知道了我跟花儿的事。”
    说罢,他便离开了。
    顾休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待她回过神来时,倒在地上的宫婢们已是陆续醒了过来。
    她抬手,缓缓覆在唇瓣上,微凉的指尖轻抚过温热的唇,似是回忆起方才亲吻时柔软又陌生的触感,心跳却是忽然漏了一拍。
    是了,元容该是清楚才对。
    刚刚昏了头脑,只想着害怕被他看到津渡亲吻顾月时的那一幕,却忽略了倒地的宫婢们。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一句有关那些宫婢的事情,仿佛她们根本没有在地上倒着,以至于顾休休也忘记了她们。
    现在想起来,元容该是早就了然她为何突然亲他,更是清楚津渡跟顾月的关系,大抵连这次顾月受伤的真正原因也知道了。
    但他自始至终都不提一句,犹如变相告诉她——这件事情他会保密。
    顾休休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只觉得百感交集。
    她到底何德何能,才能在长大后,再续前缘,嫁给少时曾崇拜、敬仰过的杀神?
    而且他还是这样好的人。
    顾休休放下手,垂眸笑了起来,挥手叫来个宫婢:“去拿些绣香囊用的东西来……”
    -
    就如元容所说,第二天永乐殿内就多了两人,一个是被送来的朱玉,一个是被安排进了北宫侍卫队的秋水。
    秋水还有些不大适应,主要是因为北宫那些侍卫们太过热情了,他们分毫没有嫌弃他脸上的伤疤,反而还追问他上阵杀敌是什么感觉——他们都以为他是保家卫国,上阵杀敌时被胡人砍伤了。
    虽然差不多也是如此,但他是作为元容的暗卫保护主人时被砍伤了,而并非是作为魏军被胡人砍伤。
    他们侍卫队的弟兄们似乎都很尊崇他,有人将自家老母亲纳的鞋底送给他,又有人偷偷塞给他了两小瓶自家酿的美酒。
    出去巡逻了一趟后,还凭白收获了些宫女大着胆子送的瓜果、糕点——大抵是宫中的嫔妃们吃不完赏给她们的。
    顾休休坐在永乐殿的院子里,看着堆了一桌子的吃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说,秋水很招人喜欢。”
    这一句话说出来,倒叫秋水向来冷冽的脸庞上,微微浮现出些绯色,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神色略显不自然。
    “啊……”
    正说着话,她又被手里的针扎了一下,轻轻吸了口气,将指尖的血小心翼翼地撇了出去,又放在手帕上擦了擦。
    这才继续拿着绣绷,又绣起了手中香囊的图纹花样。
    朱玉有些心疼:“女郎,若不然花银子去买一个,您又没学过女红,才绣了今日一天,却是快要把手指头扎成筛子了。”
    北魏洛阳城里的士族女郎们,出身名门望族,大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们会识字辩音,会附庸风雅,但女红这东西,便是小门小户家的女郎才要学的。
    家族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培育她们,她们未来要嫁的郎君,不是王公贵族,便是名门皇室,女红这种东西,自有人代劳。
    但以上的说辞,均来自于顾休休的兄长顾怀瑾所言。她不知真假,只知道自己本来也对女红不怎么感兴趣,便顺驴下坡,借此为由,没有学过女红。
    “不要紧,我是走神了才会扎到手。听说初学者都是如此,等我熟悉两日便好了。”
    盘坐在院子里的软席上,正在整理民间乐谱的津渡,听闻此言,却是笑了笑:“看到女郎如此用心,想必太子殿下收到了香囊,定是会非常感动。”
    “……”顾休休瞥了一眼津渡,便如同顾月所言,津渡一在外人面前,便秉着一幅德高望重的佛子模样,说话都染上几分超脱世俗的清泠。
    她本来不叫他到永乐殿来,但他偏要厚着脸皮来,还到皇帝面前走了一趟,道是顾月伤势太重,需要及时用蛊术控制,白日里离不开人。
    那皇帝也不知道津渡想给他戴绿帽子,只是听津渡这样说,生怕顾月就这样死了——虽然进宫数载,其实两人间没什么感情,只是因为昨日傍晚,刘廷尉从虎头山的余匪口中审问出了真相,得知士族女郎被劫与四皇子有关。
    不止是皇帝知道了,这消息不知怎么,当晚就传遍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哪怕他尽可能权压了下去,那些北魏的名门望族们却也已经知晓了此事。
    皇帝本就对贞贵妃大失所望,四皇子这档子事又接憧而来,生怕他多活两年似的,竟是将整个北魏的权贵士族都得罪了干净。
    不过短短一日,皇帝就收到了上百封弹劾四皇子的奏疏——甚至其中还有陈郡谢氏的弹劾奏疏。
    四皇子竟是连自家母族都得罪了!
    他本就为太后诞辰,接见各国使臣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如今又要为四皇子收拾烂摊子,当场气得呕出了两口老血。
    若是此时顾月死了,怕是永安侯要冲进皇宫里来怒斥他了——虽然永安侯今日在早朝之上,已经这样做过了。
    为了平息永安侯之怒,皇帝应下了十日后太子和顾休休成婚之期,并谴人去永宁寺的山头上剿匪,允诺让定北将军顾怀瑾回洛阳参加顾休休的大婚。
    总之,为了叫顾月能活下来,皇帝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礼仪规矩,一开口便同意了让津渡白日留在永乐殿内看管顾月。
    如今津渡是正大光明留在此处,顾休休想赶他都没办法开口。
    顾休休直接忽略了津渡,看向秋水:“对了,四皇子现在怎么样了?”
    她今早上听朱玉说,各个家族似乎都知道了四皇子与虎头山大当家勾结之事,虽然四皇子贵为皇室,但那些名门望族也不是吃素的。
    北魏士族隶属于门阀制度,家族势力大到能左右皇室的决定——特别以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为首。
    四皇子凭借一己之力,单挑数个权贵家族,将整个北魏洛阳城的家族都给得罪完了,想必这几日该是不会太好过了。
    朱玉笑了一声,抢先答道:“这个我知道,四皇子府昨夜走水了,一把火烧掉了大半个门府,也寻不到纵火的凶手,如今似乎正住在酒楼客栈里。”
    秋水补充道:“据说昨夜在酒楼用膳时,在饭菜里吃出了老鼠尾巴。夜里回到上房休息,又在被窝里发现了一窝蟑螂,半夜里闹了肚子,跑了一宿的茅厕,许是蹲了太久,起身时竟是脚下一滑,踏进了秽物中。”
    “今日清晨,四皇子想偷偷坐马车到北宫来,被数个蒙脸大汉拦在了巷子里揍了一顿。到布坊去买成衣,更衣时被成衣里未取干净的针扎伤了大腿……”
    顾休休知道四皇子不会太好过,却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惨。
    觉得好笑之余,又禁不住担忧,她低声问道:“秋水,这不是太子殿下做的吧?”
    秋水干脆道:“不是。”
    这的确不是元容干的。
    只不过火烧四皇子府的火油是从元容手下的店铺里卖出去的,而那酒楼和布坊也都是元容开的。
    至于什么老鼠尾巴,大抵是酒楼里闹了鼠灾,而厨子做菜时又没怎么注意,不小心炒了进去。
    蟑螂也是很正常的东西,老话说得好,当你发现屋子里有一只蟑螂的时候,其实屋子里已经有无数只蟑螂了。
    顾休休听见秋水这样说,便放心了下来,正准备继续绣香囊,皇后身边的夏嬷嬷却是突然来了永乐殿。
    “老奴见过女郎。”夏嬷嬷施了一礼,看见了津渡,又道:“见过津渡王子。”
    顾休休放下绣绷,听见夏嬷嬷道:“皇后娘娘请您过去,看一看编排的庆善舞如何。”
    说罢,夏嬷嬷又看向了津渡:“历年太后诞辰上,献舞的皆是士族家未婚的女郎,津渡王子可以一并去瞧瞧。”
    说是瞧瞧,其实就是要津渡看一看有没有喜欢的女郎——献舞的士族女郎中,有大半是琅琊王氏本族的女儿,另外一半则是从其他家族精挑细选出来的女郎。
    若是津渡王子能看上王家的女郎,届时便是两国联姻的大事,不论是于北魏来言,还是于王家而言,都是大好的喜事。
    顾休休将视线落在津渡身上,还未说什么,津渡已是微笑着拒绝了夏嬷嬷的邀请:“津渡身是佛门弟子,早已斩断红尘情丝,多谢嬷嬷好意。”
    这话听起来非常耳熟,她似乎上次在永宁寺斋坊就听到过津渡的这般说辞。
    他大抵是真的懒,连说辞都一模一样,不曾换句新鲜的。
    顾休休语气客套:“劳烦夏嬷嬷跑了一趟,小女稍作梳洗便去永安殿。”
    夏嬷嬷应了一声,也没有强求津渡,只是又夸赞了一番献舞的女郎们,见津渡丝毫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便告辞离开了。
    待夏嬷嬷走得远了,顾休休支开了朱玉和秋水,用着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津渡:“我问你,待我成婚后,你要带阿姐去哪里?”
    津渡放下手中的乐谱,不假思索道:“花儿若是想要做苗疆的王妃,我便带花儿回苗疆去。若是花儿不喜拘束,我便假死脱了这苗疆王子的身份,带花儿去游历各国,隐居山林,过她想过的生活。”
    平心而论,顾休休是真的不喜欢津渡,却也是真的讨厌不起来他。
    他说,要带阿姐过她想过的生活。
    只这一句,已是快要让顾休休掉下了眼泪。
    顾月从一出生起,命运便被既定下来。她是永安侯的嫡长女,享着平民子女不曾有的荣华富贵,却也要承受这身份地位带给她的身不由己和束缚。
    她没有资格爱别人,更没有资格做自己,像是待宰的牛羊,及笄过后就被送到了宫里。
    北魏的宸妃娘娘,乍一听是光鲜亮丽,可嫔妃是什么,嫔妃就是妾。
    顾月甚至连一条母亲亲手绣的红盖头都没有,因为她用不上,那是只有嫁为正妻才有的待遇。
    昨日看到重伤的顾月时,顾休休甚至有了想要杀死津渡的心,她不明白,既然津渡爱顾月,又怎么忍心伤害顾月。
    可从昨天到今天,短短两日时间,津渡频繁出入永乐殿,哪怕被她无视,哪怕受她白眼,又或是被她骂上几句,津渡都毫不在意,还是不间断守在顾月身边。
    而这期间,皇帝一次都没有来过,只是象征性地叫太监送了些名贵的药材来,以示安抚。
    到今日顾休休给顾月换药时,惊奇地发现,那些看起来渗人的伤口竟然结痂了——原本五、六道皮开肉绽的刀伤,都变成了绒细的伤口,就像是被纸边划出的细口子,俨然有将要愈合的样子。
    津渡没有骗她,顾月伤的不重,都是些皮外伤,但他不知用了什么蛊术,让那伤口看起来血肉模糊又渗人,还一直陷入昏迷,没有醒来过。
    虽然顾休休还是有些恼怒,却没再像是昨日一般歇斯底里了——原文中贞贵妃对顾月的陷害,因她发生了改变,要是顾月想要死遁,便必须重新找寻一个理由。
    显然抛去情感之外,不可否认,顾月此次受伤是个好机会。
    正巧赶上四皇子勾结虎头山山匪劫持士族女郎们,又凑巧太后诞辰将近,各国使臣前来祝寿,皇帝忙得脚不沾地。
    顾月就算重伤离世了,他也没空去怀疑什么,大抵会直接让人按照规矩厚葬顾月,并且还会因为此事在明面上亏欠了顾家。
    但顾月是顾休休的阿姐,她没办法做到完全理性的思考,并保持理智和清醒。
    顾休休问道:“若是阿姐跟你走了,不管是回苗疆,还是归隐山林,你会迎娶阿姐为妻吗?”
    津渡听见这个问题,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然呢?花儿当然是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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