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面色愈发阴沉,裴琰心下一咯噔,赔笑道,殿下,沈姑娘毕竟是女子,受了那么大的惊吓,陆统领送她回去,也是情理之
    孤有在问你她的事吗?裴琰话还未说完,宋凝把密报一合,冷冷打断他。
    是,奴才多嘴。
    裴琰讪讪闭了口,心下却止不住的腹诽。
    殿下真是愈来愈难伺候了,难不成方才他关心的,还是纪瞻大人走了不成?
    裴琰暗想,殿下若是对沈姑娘另眼相看,大可以将其纳入东宫。若是没那个心思,方才见着沈姑娘被戏辱,为何又沉了脸?
    他无声摇摇头,罢了罢了,这男人心亦是海底针,他一个没了根的内侍,哪能弄明白这些事儿。
    还是不要去揣摩这位爷的心思了。
    片刻沉默之后,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行至窗牖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
    错落有致的光影穿过窗格,映得他冷冽的面容忽明忽暗,罕见地带上一丝森冷。
    蓦然,宋凝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凉薄的模样令人见之胆寒。
    侍立在一旁的裴琰悄悄抬眼,便撞进主子那双卒满冰霜的狭长凤眸中,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殿下如此模样,必定是有人要遭殃了。
    秦焕筠将秦世筠从诏狱接回时,秦世筠已受了一番严刑酷打,身上皮开肉绽,便是连最为重要的命根子也废了。
    秦焕筠已没有心思去管这个扶不起的兄弟到底是死是活,他心烦意乱的坐在正厅,对于弟妇的啼哭充耳不闻。
    秦家的前途就这么没了,他的仕途也到此为止。
    好不容易坐上北衙禁军长史的位置,被秦世筠这么一搅合,秦焕筠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得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兄弟。
    看着饱含痛苦哀嚎的秦世筠,秦焕筠有一瞬间,宁愿他就这样死在大理寺。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孽障调戏个良家女子,不但能得罪他的上峰,还将秦家牵连进大理寺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一晚上,秦家便天翻地覆。
    再说另一头。
    陆云昭与曹蔺寒将沈棠二人送回府,得月楼一事自然是纸包不住火了。
    沈臻支支吾吾道出事情始末,庄氏气得差点没厥过去,客气送走两位公子,她转头变了脸,使人请来了忠勇伯沈钧弘。
    沈鸿钧闻讯而至,正好赶上沈居阆拿出家法。
    沈臻吓得满院子躲,最终还是沈钧弘求情,方才免去责罚,改为去祠堂罚跪。
    沈钧弘带沈棠回了忠勇伯府,沈淮一听妹妹差点被戏辱,顿时气炸,当即便要冲到得月楼教训那群纨绔。
    得知秦世筠已被纪瞻捉到大理寺,二人脸上如打翻了颜料盘,五彩斑斓,精彩纷呈。
    沈棠问:阿父,您说,纪大人为何要捉秦世筠?
    沈钧弘联想到方才宫里头来的旨意,支支吾吾道,这这兴许是纪大人给阿父几分薄面
    沈钧弘越说越气短,看到沈棠眼中的钦佩之情,心中的愧意更浓了。
    女儿前几日方才向自个求助,他当时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替她寻门好亲事。
    如今却不得不妥协让步,也不知这个决定于她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沈钧弘坐立难安,尴尬地道,为父还有要事处理。淮儿,那桩事,便由你跟你妹妹说罢。
    父亲刚走,沈淮便凑到沈棠面前。
    沈棠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蹙眉:阿兄有什么话要和棠棠说?
    她总觉着,父亲和兄长今儿个都怪怪的。
    沈淮讪笑:阿兄实在是好奇
    好奇什么?
    寒山寺那日太子殿下真的救了妹妹?
    沈棠愣了愣,迎上沈淮探究的目光。
    宋凝救了她?
    她垂下眸子,仔细回忆了一下。
    暗箭射向宋凝时,沈棠直直栽进他怀中,便是这一扑棱,原本射向他面门的利箭偏了一寸,才让他逃过一命。
    真要论断,明明是她救了宋凝一命。
    阿兄何出此言?沈棠抿着唇问。
    沈淮端起绿芜替沈棠斟的花茶,强忍住八卦的冲动,一本正经道:宫里头来了消息,说是太子殿下在寒山寺受了箭伤,引得旧疾发作,这几日竟越发严重。
    什、什么?沈棠愕然,脑子如一团乱麻。
    她晕过去之前,宋凝还好好的站在那儿,怎得过了几日,反而旧疾发作了?
    沈淮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摩挲着下颌道:阿兄本来觉着宋凝那小子不行,如今看来,能为棠棠豁出性命,倒是还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沈棠:
    怪不得父亲方才是那样的反应,原来是听信了这些谣言。
    沈棠定了定心神,问沈淮,那他死我是说太子殿下,现在伤势如何?
    沈淮看了沈棠一眼,又看了一眼,期期艾艾道,棠棠,宫里头的意思,太子殿下是为救忠勇伯府的嫡女受得重伤,如今躺在东宫,生死未卜
    沈棠越听越是胆战心惊,一股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命忠勇伯府嫡女到东宫侍疾。
    沈棠瞳孔骤然一缩,沈淮轻缓和谐的嗓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却是冰冷刺骨。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中紧紧攥着的帕子,无力飘落在地。
    第26章
    裴琰从辰时便守在忠勇伯府, 直至晌午时分,才瞧见沈棠在丫鬟的搀扶下, 缓缓走出来。
    便是太液池养的那千年王八, 速度都要比之快上不少。
    沈姑娘可出来了,让老奴好等啊。
    若不是裴琰不想待在东宫触殿下的霉头,他也不会亲自来跑这一趟。
    让裴公公久等了。沈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 还以为她眼下要立即押赴刑场受刑。
    裴琰忍不住暗暗腹诽, 还真是活久见了, 宫里头那位主子爷也是这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二人活脱脱一副模子刻出来的。
    想到宫里头那位,裴琰心下便暗暗叫苦。
    自皇后娘娘下了懿旨, 命忠勇伯府的姑娘前往东宫侍疾,太子殿下对着他便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嫌他茶水斟烫了,便是嫌太凉了。
    又不是他下令让沈姑娘来侍疾的,殿下心中有什么火, 大可以对着皇后娘娘去撒呐!
    再不然, 也是纪大人这位始作俑者。
    裴琰收敛思绪, 堆起满脸褶子, 客气道:沈姑娘就别跟老奴拘礼了,进了东宫先安顿着, 接下来这段时日,就拜托沈姑娘了。
    沈棠见他颇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模样, 忍不住问, 今日就即刻当差吗?
    唉哟, 老奴也想尽心尽力在殿下身旁侍疾, 奈何这可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老奴也不敢不从呐,如此,就只能劳烦姑娘多辛苦几日了。
    沈棠只觉裴琰这话牵强,难不成她不去东宫,裴琰还能不伺候宋凝了?
    心里头这样想,却是万万不敢说出口。
    沈棠点点头,跟着裴琰上了马车。
    很快,便到了东宫。
    她揪着帕子,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神色极是不安,只觉心头悸动,前世那些记忆一点一滴涌入脑海。
    裴琰见状,还以为她是过于紧张,劝慰道:沈姑娘不必太过忧心,殿下不喜吵闹,沈姑娘进去之后,少说话多做事就成。
    沈棠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道:多谢裴公公提点。
    裴琰安顿她的住处,是九华殿旁的偏殿。
    这屋子贴着正殿,不但方便沈棠随喊随到,便是连宋凝发出点儿声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歇了歇脚,沈棠磨蹭了半晌,直到裴琰差人去唤她,才不情不愿的上了前头。
    裴琰有心卖她个人情,笑着道:能够近身伺候太子殿下,是多少人打破头都得不到的机会,沈姑娘,您可要好好抓住呐。
    若是之前,裴琰此刻定是闭目养神,不跟沈棠说半个字的,但这几趟下来,裴琰多少看的出来,宋凝待沈棠有些不同。
    尤其是他有时看她的眼神
    沈棠看了眼裴琰,心里明白,恐怕此时,这京中的贵女都与他一样的想法,眼红她这份差事呢。
    她别过脸去,不以为然,谁愿意来领这份差事,她大可以拱手相让。
    裴琰这番絮絮叨叨的嘱咐着,沈棠心不在焉的听着,过了一会,她终是忍不住问道,敢问裴公公,殿下到底得了什么急症?
    瞧裴琰老神在在的模样,宋凝可没有一丝病入膏肓的迹象。
    裴琰嘴角一抽,殿下得了什么急症,那便要问大理寺卿纪瞻大人了。
    裴琰的思绪又回到前两日。
    九华殿幽静闲雅,只偶尔闻得几声啁啾鸟鸣,青花缠枝琉璃香炉内熏着的沉香,升腾起袅袅轻烟,带着一丝淡淡的松木清香。
    砰!
    茶杯碎在地上,纪瞻也扑通一声跪下。
    谁让你擅作主张的?宋凝坐在书案前,脸上布满冷意。
    纪瞻心中叫苦不迭。
    寒山寺遇害的僧人之一,亦牵扯到兖州军械被盗一案。
    普惠那老秃驴嘴巴紧的很,无论纪瞻上了多少酷刑,都拒不承认是他所为。
    正陷入僵局之时,纪瞻便想了个法子。
    很快,宫里头传来消息,太子在寒山寺遇刺,引得旧疾发作,如今躺在东宫,生死未卜。
    纪瞻放出这道假消息,原本也只是想引幕后之人出手劫狱,却不想,这消息传着传着,竟变成了太子殿下为救忠勇伯府的嫡女身受重伤
    随后,皇后娘娘一道懿旨,便命忠勇伯府的姑娘入宫侍疾。
    纪瞻瞧着那日的光景,太子殿下也不是对那位姑娘一点心思都无,如今可以亲近美人,也是两全其美之事,又何必动怒?
    这样想着,纪瞻不由得将心里话道出来。
    宋凝一听,将密报扔到他脸上,罕见的动了怒,滚出去!
    正在这时,纪瞻面前的殿门正好打开,裴琰端着茶立在门口,见了里头的状况,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沉默半晌,裴琰猛一拍脑门,瞧奴才这记性,忘了给纪大人斟茶了,奴才这就去重新砌茶。
    纪瞻一瞧,立刻一阵连滚带爬,拉住裴琰,裴公公赶紧进来,殿下正说口渴了。
    说罢,他也不顾裴琰如吞了只活苍蝇一般的脸色,着急忙慌的抬步跨出了九华殿。
    宋凝一双凤眸冷冷的盯着裴琰,直盯的他脊背窜起一股凉意。
    殿、殿下,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
    裴琰就差赌咒发誓,却见宋凝冷冷道:杵在这里做什么?孤臂上痒得难受,还不滚出去叫太医!
    裴琰仔细一看,发现他受了箭伤的皮肤周遭多了几条红痕,乍一看还以为是女人的口脂。
    他心下一凛,要说纪大人这嘴就如同开了光一般,这好的不灵坏的灵。
    殿下怕是真的旧疾发作了。
    宋凝经太医院诊断,臂上箭伤虽无大碍,却引得行军时的旧疾发作,得了疔疮之症。
    此症虽无大碍,发作时却奇痒难耐,宋凝倒是不怕痛,却独独难以忍受这抓心挠肺的痒意。
    抓挠只会加重病情,却又控制不住,抓得多了就止不住动怒。这怒意不是发在他自个身上,而是迁怒在伺候他的人尤其是裴琰身上。
    没几日,裴琰便被折腾的瘦了一圈,可劲儿盼望着沈姑娘快些来东宫。
    这不,终于盼来了沈姑娘。
    深呼吸几下,裴琰收拢起心思,意味深长道:殿下为救沈姑娘中了一箭,引得旧疾发作,虽不至于伤了性命,但所受的这番苦,全是因沈姑娘而起。
    恰巧这时,一名小内侍端了热气腾腾的药过来。
    裴琰伸手接过,姑娘快进去罢,殿下的药要按时服用,耽搁了病情又要加重,届时圣上怪罪下来,我等可都担待不起。
    他将药碗往沈棠手上一搁,自个却脚下一抹油,消失的无影无踪。
    裴琰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沈棠哪里敢耽搁,只得紧着步子,推门而入。
    偌大的宫殿内,只坐了一人,远远望去,形单影只,清冷寥寂。
    书案上搁着一盏琉璃宫灯,沈棠第一眼看过去便认了出来,一时有些愣怔。
    陶然居的琉璃宫灯,为何会出现在九华殿中?
    她心下诧异,蓦然间,那些回忆又将她拉回前世。
    东宫,陶然居内。
    沈棠眼睁睁的瞧着,杏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彻底没了生机。
    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心头不停地翻腾,俯身便开始吐酸水,直到胃里空了,一抬眸,便撞入宋凝一双黑漆漆的凤眸中。
    宋凝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声线冷淡:再不受宠,你也是东宫的承徽,牢牢记住这一点,别丢了孤的颜面。
    沈棠攥紧手中的帕子,死死咬着唇,才强忍住泪水。
    是。
    宋凝见她低眉顺眼,心头没来由的又不快了几分,冷嗤一声,转身离去。
    沈棠以为他真的动了怒,大气也不敢出,唯独裴琰知他脾性,慢一脚出去,低声劝慰了她一句:沈承徽不必在意,殿下便是这样的性情。
    且不论其他,杏雨被太子杖毙,陶然居的宫人皆噤若寒蝉,至少最近这段时间,无人敢再磋磨沈棠。
    而九华殿那边,一连好几日又困在梦境中的宋凝,心中陡然升起几分愠怒。
    裴琰最擅察言观色,见他眉头紧蹙,半天落不下一个字,迟疑着道:陶然居那儿传来消息,说是沈承徽那日受了惊吓,病了。
    病了?
    宋凝先是一楞,然后冷着脸道,孤问她了吗?
    裴琰轻轻掌了掌嘴:奴才多嘴!
    宋凝冷哼一声,继续批阅奏折,结果上头的小字全化作蚊蝇,嗡嗡嗡在他脑海里作响。
    那日发落了杏雨,便忘了前去陶然的目的。
    若是她没有问题,这接二连三的梦到底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孤真的非她不成?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宋凝烦躁地合上奏折,心底憋了一处暗火,去毓庆殿!
    夜深人静,毓庆殿内。
    酒水一杯又一杯,白玉杯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殿下。
    太子妃傅明珠手执酒壶,绵软的嗓音似要滴出水来。
    一口饮尽盅中酒,宋凝挥手将酒盅一搁,便听泠泠玉铛声响起。
    傅明珠踏着轻盈的舞步款款而起,只见她身影翩翩,似飞燕踏薄雪,步态轻盈优雅。
    衣袖翻飞,忽而举袂,忽而近盼,一双眸媚眼如丝。
    自傅明珠入东宫以来,这是宋凝头一回踏足毓庆殿。
    便是学沈棠使尽那些下作的手段也无妨,只要她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届时成功诞下东宫嫡子,这太子正妃的位置,她便稳如磐石。
    更何况傅明珠眼梢微撩,红脸睨着面前清隽清贵的男人,心跳莫名加快。
    舞至一半,她脚下一软,跌入宋凝的怀抱中。
    傅明珠抬眸,撞入他那双幽深的凤眸里,乍一看去,好似风流多情,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里面全是上位者的清高与矜贵。
    情浅意薄,最令人沉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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