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又找了个老乡,说法又变了,说这家举家迁往南城,因为儿子在那里。
    张数以为,那个儿子是青柏。
    青豆没有说大哥在南弁山,而是说:“我过阵子去见大哥,问问他想不想给你知道他在哪儿。”
    “你别找他,”张数摇头,“我并没有要打扰的意思。”
    他只是想远远看看。最后一面,夜里太黑,他没能看清他,手边也没有一张照片,这成了他多年的心病。此后再与人告别,他都要做那个最后转头的人。
    “我不问也要去见大哥的。”青豆懒得与他纠缠,话说明白,转身就走了。
    傅安洲像个观音兵,鞍前马后地跟她又回了公交站台,手上还拿着两个馒头。
    他提醒她吃馒头,别饿着。见她接过,又问:“要不要去找素素?”
    青豆烦躁:“期末一堆事儿呢。”
    为告别广州师兄,迎接九五年毕业季,摄影社要举办一次毕业影展,展示他们这两年的摄影成果。
    这是第二次举办,经验比上次多。
    上次他们就拉了条横幅,白布黑字写上“南城大学摄影社影展”,在林荫道旁抓了十棵树做壮丁,挂了几百张照片。尽管简陋,还是吸引了好多同学前来欣赏,一度造成林荫道拥堵,也因此引起了社团老师的重视。
    第二届影展,经费和人力都很充足。
    这次他们铆足了劲,充分利用社内每一位成员,又是选照片,洗照片,评照片,又是做画报,想标语,影印传单,借设备,沟通场地。程青豆肯定是重要一员,任务相当繁重。
    她的脑子里,并不想要主动找顾弈。
    但架不住顾弈主动来找她。
    顾弈一个月的门诊班结束,回实验室做假牙,一副又一副,每天闭眼眼前全是牙齿。虽然有补贴,但是很无聊。一般下班时,他会用实验室的电话打给青豆。
    那大概是四五点钟,食堂和校舍充斥了浓郁扑鼻的饭菜香味。
    也是除了大清早和大中午,青豆想吐的第三时刻。
    金津捧着饭盒进来,激动得手舞足蹈:“豆儿!顾公子又来电话了!”
    很好,拜她所赐,全楼都知道她和顾弈有一腿。
    快大四了,高年级的女生基本人手一个男朋友。女生校舍楼里时常有男生川行,逗留,玩闹。
    校园严打鸳鸯的势头没坚持几个月,又放逐生长了。
    在下一个教训来临之前,他们应该都很自由。青豆面如土色,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那个教训。
    如果人在家里,她会直接拒绝接听。但金津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她不能露出异样,只能憋着呼吸,穿过食物的香味,往公用电话走去。
    甫一接起,还没吱声,顾弈如有感应,低低笑了。
    不知怎的,听见那磁性的笑声,青豆心忽然静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便说了见读者的事儿:“早上去爬山,还撞见了傅安洲。他现在好牛啊,酒局能喝到天亮,资本家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吗?”
    她想轻描淡写,模糊掉大哥上山的原因。顾弈确实没问,避开了她一直不愿提起的事,转而接道:“然后你们一起去爬山了?”
    顾弈预料到两人碰上,不会只打个招呼。
    “我只是去赴约,没有爬山。不过我们一起坐车去了上清山,呼吸没有粉尘的好空气。”市内大兴建筑,日日灰蒙蒙的。山脚空气好。
    山上最好的地方就是,没有葱油香气。
    他问:“累吗?”听她声音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累,但是很冷......”
    “六月底了,还冷?”顾弈在西城,热得都想推光头。
    “冷啊。”青豆苦脸,“这两天老冷了。”
    人冷或者憋吐的时候,会牙关打颤,喉咙发紧,说不出话,继而产生深深的绝望。
    -
    周六早上,阳光特好。
    青豆将自制海报一一张贴,发完宣传影展的传单,忙活到中午,终于得以脱身。为此,她还推掉了和金津一起自习复习的约定。
    金津烫了头老气的卷发,怨气载道,愁眉苦脸,听说青豆都不陪她了,非常伤心。
    青豆有什么办法,她的胃肠道反应已经强烈到她无法鸵鸟装死了。还有三门考试,十一天的时间,她不会每天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吧。
    “素素大仙,救我!”坐车出发前,青豆特意跑去电话亭给素素发去消息。
    -
    素素是侠女再世。
    昨天傅安洲打来电话,顾左右言其他,吞吞吐吐问青豆来没来找她,她就觉得不对劲。
    今天收到这条消息,在青豆来之前,就找好了职工病历本。
    青豆这事儿早有预兆。素素上周去学校跳舞,碰上青豆吃冰。她奇怪,“我们月经不是一起来的吗?我昨天来了,你没来吗?”青豆摇头,称可能晚了吧。当时素素看她那傻样就想问,真的只是晚了吗。但她没问,她也抱侥幸心理,说不定就是晚了吧。
    清南区卫生院里,青豆比素素想的要平静许多。
    她们报的是假名字,叫张素芬。检验单上写的也是张素芬,尿检结果说她有了。
    青豆看到结果十分冷静,还谢谢人家。
    素素愣了。之前自己等结果总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今天看青豆不急,出结果的这半个小时她也不急。真就像没事儿似的。
    检验师从窗口给他们递条,素素看青豆冷静的表情,差点以为和她听见的不是一个意思。
    她拿着病历本,拉着她去医生办公室:“要不要打电话给顾弈。”
    青豆摇头:“不要。他知道了特别烦。”
    顾弈能怎么办?肯定烦死了。
    不管他怎么办,都会影响她考试。她还有三门没考呢,这几天得抓紧时间看书,没心思跟他扯皮。
    素素正要进去,青豆拉住了她:“你别进去,病历本上会写结果的。我们走。”
    “不进去问问吗?”
    “不进去。”青豆还是走了。顺手扔掉的,还有那张手写的化验报告单。
    她不想留下痕迹。
    到家,青豆睡了个昏天暗地,顾弈打来电话,她也没醒。迷迷糊糊记得栀子推她接电话,她困得半死,随口应付,“就说我冷。”
    青栀肯定如实转达了。她对人类的话外之音一向没什么察觉。
    顾弈周日早上又打来电话。
    青松转接时嗤笑了一声,“长途电话不要钱啊?”这小子实在是太把他妹子放心上了。不过,这事儿小时候就看出端倪了。他端着粥,咬着油条,依靠门框,特八卦地听他们打电话。
    青豆闻见油条味,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忍住了。
    青豆招呼时嘴巴是闭合的:“嗯。”
    “昨天发传单发了多久?累得从下午睡到早上?刚子单位都收到你们摄影展的传单了,他说要去看。”
    摄影社确实邀请了在南城市工作的师兄师姐。青豆:“嗯。”
    嗯什么嗯。顾弈:“嗯?”
    嗯什么嗯!青豆语调平静地让他不要再这样打来电话了,很烦人。
    顾弈听出她语气不太好:“怎么了?冷了?”?
    “嗯。”
    “昨天我妈说,南城最近最高温度30度,早晚也就二十三四度样子,冷吗?”
    “冷。”
    “冷?”
    “冷!”
    青豆挂完电话,关上房门,把自己闷在了没有油腻味道的房间。她坐在缝纫机前,认真列出最近的计划。
    复习科目,考试时间,摄影展工作,还有放暑假时间、暑期安排......
    她了解关于流产为数不多的信息就是,如果不要孩子,她可能要休息半个月。
    这半个月正好在暑假,如果她处理得当,应该能掩人耳目。
    写到一半,青豆脑子一团乱麻,左圈圈右圈圈,不知要怎么推进事情。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东东进来了。他换上新衫,剪了西瓜头,特别可爱,青豆好几天的麻木突然崩塌了。
    她的心跳只有在呕吐的时候才会跳动,从怀疑到确定怀孕,她一直很平静。她对这件事始终就一个感觉——这是个麻烦事,很麻烦,烦死了。必须捂死了。
    但东东蹦蹦跳跳撞进她怀里,她的心跳迅速跳成了马蹄声。好像多了一颗心。
    青豆眼眶一酸,忽然很想哭。
    门口蓉蓉拎着东西来不及放下,便跑来招呼:“昨天带他回我妈那,他晚上一直吵着要回来,说大嬢嬢周末放假回家,他要和大嬢嬢玩,一刻也待不住。这不,大清早就回来了。”
    青豆红着眼眶,亲亲东东的酒窝,感动得当即就要疼死他:“东东真好,大嬢嬢也想你。”
    东东紧着香她的脸颊,哼哼唧唧:“嬢嬢——”
    青松嚯了一声,“姑侄关系真好。几天没见,要抱着哭?”
    -
    也不知道怎么的,顾弈难得很听话,大概是知道青豆要考试,忙碌摄影展,四五天没来电话。
    倒是素素日日往学校赶,说是跳舞,实际是拉着青豆发愁。
    素素着急!这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啊!
    青豆嫌素素演技差,眉眼尽是心事,每回来宿舍找她,就是一副商量大事的表情。
    她让她不要来学校,影响她正常生活。
    “你给句话啊!”素素说,“给不给顾弈知道?”也不说下一步计划,她比自己怀孕了还着急。要是她怀孕了,要杀要剐早决定了。
    提到顾弈,青豆无所谓的表情登时消失:“你不要跟他说。”
    “怎么了?你还要瞒他多久啊?”素素不自觉提高音量,又赶紧压低声音,“等到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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