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头看向顾弈,组织语言,还未说话,大门打开了——明镜,也就是程青柏进来了。
    他半开门,与外面的香客说了两句,又轻轻合上了门。
    他的海青服下午做活被扯坏,刚去找针线缝衣服去了。
    小光头看到救星,拿着解签本问青柏:“师傅,这个签是让守常勿动,是吗?”他也学艺不精,不太确定。到底年少,也有逗趣的心思。看青豆急,他觉着好笑。
    青柏看了青豆一眼,“你要解什么?”
    “我......解姻缘......”青豆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敢打诳语。
    青柏笑得洞悉万事般:“我以为你姻缘就在这儿,不用解呢。”
    青豆眉眼一耷,心情坏到了底。
    顾弈别开脸,嘴角翘得很不得体。
    -
    十二点缺几分,人涌进了观音殿。好多人都没手表,听小和尚撞钟,便以为到点。实际和尚只是想早点歇息,悄悄做了弊。
    街道没有灯火,镇子陷入黑暗,只庙里还热闹非凡。远远望下去,只有一片可疑的暗影在夜色里反出亮光。
    那是山脚活动场地上的香桥。有人用裏头香搭成一条三四米长、一米多宽的拱形香桥,用七彩线缠成各种花饰扎成栏杆。
    听说明晚会焚化,可惜青豆看不到了。
    她明天下午就得走。此刻站在山上,山下别的看不清,那条香桥的形状都是挺清晰的。
    据说乞巧节集市非常热闹,除了凉皮、麻花、醪糟这些小吃,还有舞狮唱戏耍猴的班子,当然一年只够请一波,这才让每年惦记庙会的人念念不忘,有些人过了好几年还惦记前几年的庙会。小光头说,他到现在还记得前年那耍猴的。猴子特别灵,像孙悟空转世。
    青豆也想看耍猴。
    她退到北边的老君偏殿廊檐下,看善男信女结伴而来,再嬉笑而去,心无旁骛,居然没有一点羡慕的意思。
    顾弈吃完斋饭,趁青豆和青柏说话,又下了趟山。看青豆空了,推推她:“吃东西吗?”
    青豆舔舔嘴唇:“你还有罐头?”
    “没有。晚上哪有那东西卖。你把你们镇子想得也太繁华了。这么好的日子,杂货店五点就关了。”他开了一天车,热得心口慌,不沾荤腥简直要命。下山跑了一趟,只有些骗小孩的吃的。
    他买了巧酥和醪糟。
    巧酥是织女形状的酥糖,按会雕刻技艺的顾弈的眼光来看,那摊主手艺很不错,雕镂极精。他惜才,便买了一串。
    青豆接过酥糖,搓着竹签看精美的织女,有点舍不得吃。
    顾弈知道她在想什么:“吃吧,有点化了。本来也天热也留不住。”
    青豆张口咬掉一块,递给他:“你也吃,这块太大了,我牙吃不消。”
    顾弈垂头,从另一边咬下来一块,含进嘴里,皱了皱眉头:“真甜。”
    醪糟是用塑料袋装的,一抓像一块没有形状的嫩豆腐。
    青豆馋虫爬上舌根,声音湿漉漉问:“怎么吃,喝吗?”
    顾弈说:“我刚去后厨想拿碗,门已经锁上了,”又想了想,“你不是把罐头瓶拿上来了吗?洗洗可以装醪糟。”
    “对!”青豆拔腿往山房跑。
    她出来,顾弈已经站在了水缸边上。舀起一瓢水,抄在了洗碗的木盆里。
    这边山上没有通自来水,也没有井。每天都需要下山挑水。水缸里会存储好水以备雨天或者夜间使用。他们很省,只倒了一点。
    青豆拧开盖子,灌进水,来回摇晃,冲洗里头的糖水。像刚刚摇签一样。
    商标是很单薄的一张贴纸,写着糖水黄桃橘子,525克。
    左下角有印泥红章盖的生产日期,非常不牢靠,遇水一搓就没。青豆搓没了一个,见拇指红了一片,生出好奇,想知道过期多久,拿起另一个玻璃罐头瓶,赫然写着两行字:一九九二年一月生产,保质日期含运输一年三个月。
    身后的香客大半夜也颇有精神,仍在游山。
    青豆蹲的低。月光洒在寺庙中、山林间,她能看见来往香客脚下扬起了一小片的尘烟。
    置身这群人中,青豆能听见他们说话,状态却似梦游。她感知到周围东西的存在,又短暂地失了语。
    好一会,额角上弹了个毛栗子:“你不会睡着了吧?”
    青豆闷声,手又开始搓瓶子。她把生产日子搓得干干净净,眼不见为净。顾弈捏着包烟,背对殿门,闻烟丝味儿解馋。
    他叹气道:“不能犯戒啊。我们程青豆抽姻缘抽中了下签,我要是抽烟,那不会变成下下签吧。”
    青豆翻了个大白眼,决定今天开始相信科学:“那还吃什么醪糟呢,这不有酒精嘛?不算犯戒?”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闷声倒醪糟。
    他们不敢在菩萨眼皮底下说胡话,又实在馋,只能假装不知者无罪。
    第67章 1992·夏 ◇
    ◎打马飞驰,四蹄生风3◎
    醪糟是糯米酿制而成的酒, 俗称米酒。九十年代多是自酿,比较少兑水,酒精度数相当足。后劲儿不比老外喝的红酒差。
    这酒算荤也算素,算零嘴也算主食。他们在菩萨眼皮底下, 如是为自己开解。
    顾弈饿, 买得多。
    青豆喜甜, 吃得多。
    两杯525克的醪糟下肚,月亮便牢牢嵌进青豆那双酒窝。
    酒下肚, 人飘了, 絮叨病就犯了。青豆抓着顾弈废话,“我每次给我哥寄信, 他都不回,害我要上山来抓他回信。真累。”又说, “做和尚真是心宽,看淡一切。我天天盼信, 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山上忙不忙, 可他竟然懒得提笔, 说下山寄信麻烦。我好难过。”
    言及此处, 她再次延伸怨念:“我看男人都没良心,有些人也不回我信。”说着, 用力剜顾弈一眼。这话说的是谁, 指向很明确。
    顾弈握着玻璃罐,一口一口呷醪糟, 一双斯文又匪气的眼睛, 别有深意地盯着她开合的唇瓣。
    也不接茬, 也不反驳。
    青豆回视, 问他:“你干吗不回我信?”
    他看着她,故意不说话。?
    青豆计较:“你收到了吗?”
    顾弈偏开头,笑了。
    那张藏在玻璃罐头下的,湿漉漉的嘴唇,也终于抛进了月光。
    不过,仍然紧抿着。没回应青豆。
    青豆皱起眉头,知道他肯定收到了,松下心中牵挂信纸的担忧,恼恨他如此狠心肠。明知道她最急切收信,急得上蹿下跳,他居然如此漠然。
    算了,他们男人都是这样的。
    她拿手拍了一下身上的蚊虫,跺跺脚:“你知道我刚刚对菩萨许了什么吗?”
    顾弈这才懒洋洋出声:“什么?”
    哼,想知道了?青豆眯起眼,“我不告诉你!”
    顾弈牵起唇角,一副没所谓的样子。
    他喝着甜丝丝的醪糟,看着她盛满月光的笑窝,似乎就很满足。
    青豆酒后吐真言。他不问故事下文,她憋不住要说:“我许的是‘愿友谊地久天长’。”
    话音一落,头上的蝉全体寿终正寝。
    夜风拂过,树叶飒飒,蝉不叫了。
    世界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方才每一句顾弈都没有回应,气氛如脚下柔风,暖洋洋的,这句他没回应,青豆却觉得脊背凉飕飕的。
    顾弈眉目无波无澜,甚至都没有瞪她,只是平静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一口饮尽罐内浑浊的醪糟。
    对于程青豆能说出这话,顾弈有所预料。所以,大概可以把失落掩饰个五成。
    青豆挤出酒窝,“傅安洲说,你对他很好,每次跟他打游戏都要打赌,有一次赌的我。”
    青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说的。正经的还是玩笑的?
    这事儿是傅安洲在图书馆阁楼上当玩笑同青豆讲的。高考前,他们打红白机上不知哪款游戏,赌注是不许和程青豆讲话一个月。顾弈赢了那把游戏,傅安洲却耍赖。傅安洲是故意耍赖的,他说在认识程青豆之前就知道顾弈,是从长辈口中听到的。说理工大有位老师家的孙子很优秀,长得又好又懂礼貌,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也不用操心。后来知道同在师大附中,傅安洲留了个心眼。他说,很抱歉,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所以很想靠近你。靠近你之后,才知道顾弈为什么这么优秀。青豆吓了一跳,顾弈优秀关她什么事。傅安洲说,你有魔力,可能是酒窝长对了吧,跟你在一起的人都很开心。开心了做什么都很顺。
    傅安洲笑说,关注过顾弈,现在再来靠近你,显得我别有居心,但真的,程青豆,我想和你一起读大学。和顾弈没关系。这点小心思,我坦白于你。
    而输了游戏,也没有履行承诺与青豆保持距离,算是一种男人之间的宣战。顾弈事后没有敦促也没有问询,就好像那个赌注根本不重要。只是玩笑。
    傅安洲一直在等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判,但一直没等到顾弈去找他说过。
    顾弈依然笑得像朋友,毫无嫌际。
    傅安洲自问般溢出句为什么啊?
    青豆也不明白,都是为什么啊?
    这些问号一个劲往青豆心里砸,摞成一座小山。顾弈又不缺朋友,为什么啊?若无心做朋友,割袍断义就行,他们没有任何牵绊,不必表面和气,虚与委蛇。
    顾弈从来不是假惺惺的人。
    这只能说明,友情是真的。
    青豆冲顾弈眨眨眼:“你也觉得他很有意思是不是?”像某个国度里走丢的王子。
    顾弈皱起眉头。什么恶心的话。
    “白痴。”青豆撇嘴,冲他拱鼻子,“白痴!白痴!顾弈白痴死了!”
    顾弈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骂他,又不是完全不明白。
    就好像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在游戏开局前与傅安洲提了那个赌,又为什么会在事后回避验证其履行与否。
    这超过了理性思考的范畴,所以他决定不思考,把问题搁在那里,用劳动覆盖焦躁。劳动人民从不思考,思考多累啊,脚踩黄土地,人死鸟朝天,顾弈就这么点志向。
    青豆很敏感地从傅家奶奶口中猜出,傅安洲人生大事的有另外一个选项。她不想求证,也懒得求证,那是他个人的事。
    就像心脏叛逆期,遇见谁都跳,也是她个人的事。只要她藏得好,人民警察也管不着。
    青豆又笨蛋又聪明,体贴地对顾弈说:“你不用多想啦。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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