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头埋在臂弯,想起了顾弈的话,迟了两个多月开始内心狡辩:哪里是温柔解语花,我明明是个又穷苦又笨拙的乡下妹。我在傅安洲眼里哪有形象可言!
    他给出了一个高级的提议,去百货大楼买双专门跑步的鞋子。
    青豆问:“是胶鞋吗?”
    傅安洲:“有跑步的鞋子,”说着展示自己脚上的鞋子,“这种鞋子底下有一种叫气垫,穿上后弹跳力会更好。你有扁平足,可以弥补你的缺陷。”
    傅安洲第一次见这鞋还是在顾弈脚上,他问他这鞋穿了是为了显得高?顾弈说看nba球星穿,下血本买了一双。
    他说:“顾弈也有一双,你见过的。”
    青豆摇摇头,不记得了。问:“多少钱?”
    傅安洲面不改色:“一百块。”
    一百块?太贵了吧。青豆有五百块钱存款,这一下直接抽掉了她的20%。
    傅安洲不想她纠结,补充道:“我体测一千五米,比平时快了10秒。”
    青豆眼睛一亮,趿拉着烂鞋径直往宿舍冲。高三一切紧张有序,因为太有序,所有容易钻空。所有人都知道青豆在跑步,所以她能顺利翘掉自习。傅安洲么,自有办法。
    每次去百货大楼,青豆总是又兴奋又害怕。她同蓉蓉讲过,一进百货大楼,她连与柜台营业员对视都不敢。生怕看到热情的双眼,也怕挨到冷漠的白眼。
    蓉蓉说这是穷病。以前她进来逛店理所当然,结婚后就有些畏手畏脚了。
    清南区的百货大楼和西宁区一比,就像个没发育的小蘑菇。
    距离南城师大附中三站路的百货大楼是本省最大的百货大楼,青豆去的那个百货大楼,砍价声此起彼伏,这里则安静得像一座精致的墓穴,好多金光闪闪的陪葬品,偶尔有几个客人,也像兵马俑,声儿都不出一下。
    青豆更紧张了。好在有傅安洲,他没耽误青豆时间,熟门熟路行至鞋架,取出一双气垫鞋,让青豆试鞋。
    青豆不好意思,伸脚套了一下:“36有点大。”脚感奇异,像踏进夏天的池塘,水流三百六十度包裹,真的很舒服。不愧是一百块一双的鞋。
    傅安洲cha进两根手指,探了探空余,让人取35码,同时开票。他神态自若,俨然常客。那看人下菜碟、本来爱答不理的店员迅速满面堆笑。
    傅安洲跟年纪稍长的女营业员说了句什么,拿着票去结账了。青豆问年轻的营业员,有更便宜的吗?
    营业员辫子潦草约束在头花,荡了一束下来,正低头剪指甲。听见青豆的问题,翻了个白眼,看都没看她,过了好久才挤出不耐烦:“没了。”
    青豆信了。她不敢东张西望,坐得像小学生一样端正。她的屁股下面,是松软的皮沙发,正前方,是两双漂亮鞋,价签龙飞凤舞写着699和599。
    她一声不敢吭,等傅安洲结完账,她拎着袋子问他,怎么价签上这么贵?
    傅安洲说,“还了价的啊,现在哪家店不还价。”
    青豆惊叹:“你还了那么多?”
    傅安洲说:“他们认识我,上次我来买的,熟客嘛。”
    青豆隐隐不安,不过穿上鞋她真的跑得很快,也比之前省力很多,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春日操场湿泞难跑,一趟回来,白鞋变土鞋,青豆没法每日刷鞋,便拿湿布擦。好在这鞋好擦,干结的泥块一擦就掉。
    三舍有个借读生也没考过,青豆热心介绍球鞋,说好的球鞋跑得快。
    对方买了双不同牌子的回力,对青豆说:“你那鞋要1299,程青豆你家真有钱。”
    青豆吃惊,对此生疑,跑去图书馆阁楼逮傅安洲,问他鞋子多少钱?
    他合上书本,面露疑惑:“1299?有这么贵的鞋子?人家肯定被老板开了天价,不知道还价。还有,你不是跟我一起去买的吗?”
    是啊......
    至于体测,功夫不负跑步人。青豆很能吃苦,日日跑,终于取得比及格高出五秒的成绩。
    最后一百米,她感觉自己在飞,也在飞翔的颠簸中清晰看见老师提前按下秒表,替她作弊兜底。冲过终点那一刻,凶悍的体校老师释出程式化笑容:“好了!南城女子一千米考试师大附中全部通过。”
    她迷茫地仰头望天,迷迷糊糊的。
    好像勉强爬过了一关,可程青豆的料峭春寒没有结束。
    她关心家中的一切动向,所以捕捉到二哥的状态变化。
    -
    程青松的舞厅经营有道,一年盈利五六千,他没有直接还掉债务,而是往股市上投资。
    舞厅里鱼龙混杂,消息繁多,青松再聪明也逃不过这么多百万富翁的传记诱惑。
    有人跟他说,“八十年代末,那fz银行派息分红,毛利息有三成,张老板的九千块一下就变成了十五万,那边按2:1送红股,然后他凭认股权证,就可以用原价优先买股,这样钱翻了一番。后来银行拆股,1股你知道折成多少!折成多少?折成20股!这样他手上好几万股了。然后他就成了百万富翁了呀。”
    他听完,好像自己也成了百万富翁。九十年代,南方是个迷局。
    发展太快,信息爆发式轰炸,脚底的城市仿佛在升腾中变出魔术。谁都没法掌握迷局,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封面人物。
    当时海南鼓动支援特区建设多买股票,青松和好几个朋友一起凑钱开了户,九零年股市狂潮,证券大厅之中,电子荧幕之下,人山人海,数月至数年之间,无数暴富者从中产生,也有无数人赔掉底裤还当了命。
    程青松先是盈利者,后来套牢在了里面。他们太想发财,失去理智,借了高利贷。想一本万利。
    当时,满大街粗看是各色广告牌,细看到处是是贷款卡片。他们有门店,借钱很方便。
    这年的5到11月,上证指数从1400多点跌至 400 点。
    青松五月见苗头不对,说要撤,六子说等等吧,万一回来了呢。
    穷过的人,一两百都舍不得,就这样扛到青豆高考。
    青豆五月庆祝预考通过时,隐隐察觉不对,等到高考前的六月底,见青松颓废得厉害,胡子拉碴,不言不语,心知不好。
    年初,他还让蓉蓉辞职,想带她和孩子一起去海南,年中又不声不响了。
    蓉蓉是枕边人,当然发觉到不对,逼问出高利贷,吓得发抖,问青松欠了多少钱?他满口说没事,会好的。
    孟庭不替他隐瞒,直言道,再不还钱,舞厅里天天堵人,开都开不下去。不如你撤股,我把钱给你,你把债还了。
    孟庭嫌海南人不够多不够时髦 ,跑去深圳倒腾衣服卖货。她在商贸发达的街铺租了一家小店,专门卖进出口衣服。舞厅交给青松他们。她也没想到两个月没回去,门都给人砸烂了。
    亲兄弟明算账,青松挣扎许久,看了眼儿子,想了想无望的股市,同意了这样的交易。
    孟庭胃口大,吃下舞厅要给青松两万,她没有别的地方招投资人,只能去招于雨霖。全南城市,她只知道他的存款数。
    如果他没有花天酒地,应该整整好有八千。
    而她不在的这阵子,于雨霖的工资没人花,存到了一万。他问孟庭要钱干吗?孟庭自信满满,“给婷婷存嫁妆。”
    -
    青豆很倒霉,也很好运。
    人生转折时,她总是遇到难关。听到高利贷,她腿软,知道家里的状况又不好了,她彻夜难眠。好像有人把洞穴的通光口堵上了。
    但她比以前要坚强许多。家里人多了,力量大了,上有老下有小,她不能随便哭鼻子乱跑,于是冷静又冷静,干巴巴在饭桌上说:“要不填二年制大专吧,我听说他们有口腔专修班。”
    此话一出,本来压抑的气氛突然闹腾起来。
    每个人齐刷刷骂她:“说什么胡话呢!”
    连青栀也瞪她,“我都跟人家说了,我姐姐是大学生!要考南城大学!”
    青松哎哟了一声:“决定了吗?”
    青豆吹鼻子瞪眼,无语道:“这不是我决定的事。”
    第57章 1992·春 ◇
    ◎硬币的正反面4◎
    程青豆通过预考的事, 虎子专程打电话告诉顾弈。
    他的叙事有多做作?
    顾弈听人喊他电话,跑下校舍楼,刚接起,气还没喘上, 那头虎子听见听筒动静及气息, 郑重开口:“你好!是顾弈吗?”
    顾弈:“......”
    “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你要听哪一个?”
    “坏消息!”
    “啊?”那头一愣,大概没编出坏消息, 装播音员的信念感立刻消失, 语气吊儿郎当,“要不先听好消息吧。”
    顾弈语气不善:“说!”
    虎子咋呼:“豆子通过预考了!”
    顾弈轻蔑:“你知道什么是预考吗?你知道几月份预考吗?”
    虎子不知道。在顾弈念高中的时候, 所有考试除了高考只有一个名字:考试。虎子张罗一起玩,顾弈说要考试, 下次见面,虎子问, 上次那个试考了没, 顾弈说考了, 过几天, 虎子见学生多, 要放假了,便问是不是要考试了, 顾弈说是的。
    他们从不对考试进行具体沟通, 也不会问考得好不好。
    不像青豆,每次考前都会抱着书本, 认真说明自己将要进行什么考试, 是语文是数学, 是统考还是小考, 写进总成绩单还是算进单科平均分,她又正在做什么准备。
    所以,虎子说出预考,十分诡异。也明显,有人在他面前提及并认真说明了这个词。
    虎子装聋作哑:“啊?这个......”
    顾弈撂下话:“挂了。”
    那边:“哎哎哎哎哎哎!还没说满一分钟呢!”
    学校声筒特别响,没有开免提也吵得像喇叭,顾弈一度怀疑老板上次修电话的时候接错了线。
    虎子的叫唤清晰传来,同时夹了一声忽而压低的短促,“哎哎哎——没事,别急,没挂呢......哎哎哎——”
    顾弈目光一垂,挂断了电话。
    -
    顾弈生日那趟,程青豆没来鸣宴楼,不过托素素带了个礼物——一瓶叫海飞丝的洗发水。
    这东西不便宜。那句张德培说的“有头屑,不行”的广告词家喻户晓。顾弈搁在皮箱,一路带了过来。
    他没懂,她送他瓶洗发水干吗?
    等用了才知道程青豆多居心叵测。
    人前清纯无知的小甜豆,张口闭口高考学习,人后也是要给男生送香波、留下强烈暗示的人。
    顾弈故意这样曲解青豆,以解心头之气。
    他携一头匪夷所思的花香穿过这帮糙汉子男生,被同学调侃开春了,怎么老鼠窝里冒出花香了。
    顾弈戏弄回应:“我这在北京,是要被堵在胡同口挨揍的。”那边大老爷们不兴拾掇,稍微整整就是娘n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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