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1991年上半年, 清南区离婚的夫妻总共十二对, 他年中交报告留了个心, 没看到“鱼鱼宁”这种名字。
    看来没离。也是,喊离婚的人天天有家家有, 但真正到这民政局签字离婚的, 一个礼拜也没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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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代,能丢掉铁饭碗的人, 孟庭算是清南区头一个。她的例子不足以被人引以为戒。毕竟, 她触的雷区实在太多, 一般人干不全那么多“坏事儿”。
    先是被查当年没结婚生的素素, 档案上显示,她和罗天赐办了酒但没扯证。这是当年她留的后招,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揭掉底裤。
    再是名声太坏,谁都知道孟庭爱漂亮,也不勤俭。不逐流的人就算没害群,也会被当成典型指指点点。夸人是夸不出花儿的,三两句就过去了,但是骂人能骂得你眼冒金星还词汇绵延。
    提多了,自然就不是“好名声”了。
    最后,是最触雷区的一点——体制内工作人员禁止做生意。这是南城市不成文的规定。什么买卖都不行。
    孟庭和于雨霖大吵大闹,细节全扬了出去。她在海南还是投资开的舞厅,这么三俗的产业,那哪儿成!
    孟家爸爸平f后倒是能说上话,但女儿要离婚这事还是触怒了他。所有人都被公序良俗架在那儿,只有孟庭,绝不停止自己上蹿下跳的人生。
    见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饭碗也没了,索性一跑了之。
    素素已经长成可以给妈妈出主意的人了。孟庭问她,你说我是留下还是去海南?
    素素慎重思考,告诉孟庭:“如果是我,我就去海南。”
    孟庭漾开笑容,揽住素素的肩用力揉了揉。
    岁月的鱼尾在孟庭眼周游动,一点也不怖人。相反,美得动人心魄。
    踏上海南行程前,孟庭给婷婷细细梳了趟辫子,买了几身裙子和一双新的红皮鞋。她很少因为伤心哭,那天的伤心如何也停不下来。近四十年的眼泪似乎就指着这一趟泄。
    婷婷见妈妈哭,便跟着哭。一张肖似于雨霖的脸哭成一只粉团子。她嚎啕大哭,抓着孟庭的裙子撒泼耍赖:“妈妈你别走,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婷婷在学校抬不起头,在家里抬不起头,要是妈妈走了,她应该会死掉。她活不下去了!
    孟庭只当她孩子气。她跟素素说好了,有空带婷婷出去玩。
    临走时,孟庭意识到自己嫁了个还不错的男人。虽然结局不算太好,到现在已没有感情,还拖拉不肯离婚,可作为一个爸爸,他还是称职的。至少,不需她多余交待,他就能把婷婷带好。
    夫妻一场,孟庭去海南是于雨霖送的。他有车。
    孟庭先礼貌推脱不用,很快没有耐心让他滚。于雨霖没说话。他知道不要在孟庭气头上惹她,所以没说要送。
    他用实际行动来送。早上四点,天马擦黑,他就开到她家楼下等她。
    于雨霖同岳父岳母吃完早饭,在孟家兄嫂殷切关心的眼神里,与孟庭一起出门。老人还挺会自欺欺人,说孟庭就是换个工作,现在下海的人多了。
    孟庭有三个皮箱,两个蛇皮袋。看这行李,是出走不再回来的架势。
    于雨霖问她还回来吗?孟庭回以冷笑:“回来干吗?浸猪笼吗?”
    于雨霖说不过她。他和她从认识到结婚再到这副田地,始终被她压一头。林芬芳以前笑话他,这辈子在孟庭面前抬起过头吗?
    于雨霖常常只是笑笑,恳请嫂子让让她。孟庭是资本家大小姐,就算家道中落,也惯出一身臭毛病。改是不可能改掉了,改掉他也改不掉她的。
    林芬芳这时候总要冒出责怪:你当时怎么娶的她?
    于雨霖想,二十岁的愣头青,应该都是扛不过孟庭这种女人的。当时好多人给于雨霖说媒,踏破门槛,只因他拥有一张秀面小生的皮相和一副出挑的身高。
    他也是挑花了眼,才会厌烦温柔局促,对横冲直撞的孟庭鬼迷心窍。
    她喜欢笑,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笑。于雨霖受不了,下意识躲。她笑眯眯追上他的脸,逮住他一双眼睛,使劲看。一眨不眨地看。
    于雨霖急得红脸,不停后退,问她在看什么?脸上有脏东西吗?
    孟庭笑得越发张扬,惊奇他居然会脸红,然后说:“你也太好看了。怎么生得比女人还好看。”
    这句话之后,于雨霖相亲再见别的女孩,如何也搅不起波澜。他和孟庭约过两次会,很快她就亲他了。于雨霖吓得慌忙倒退,掉进河里。还是她边笑边骂他笨蛋,伸手捞的他。
    他力气大,她力气小。所以显而易见,湿重慌乱的于雨霖自然力道失控,反把孟庭拽进了河里。
    那是个春天来着,河水透着凉。孟庭一席长裙飘飘如仙,干燥的裙摆掉进河里先没沉下,而是在河面绽开成一朵娇艳的大红花,然后才徐徐下坠。布料贴牢她波澜的胸线,勾出蓬勃的情y。
    河道白日人很多,木船来来去去,可那天他们下水是夜晚。她被拖下去也不怕,勾住他的脖颈,贴上他,问他是不是故意的。
    陆地上不敢干的事儿,水里居然有了胆。于雨霖在水里搂住她的腰。当然,这是有正经理由的——防止她下滑。这水到于雨霖肩膀,却到她的下巴,稍稍跌下去是会呛水的。
    孟庭骂他轻浮。他吓了一跳,却没松手,闷声说她就知道欺负他。她每次都爱逗他,明明是她勾的他,最后还要赖到他头上。
    孟庭啄上他的c,就着河水一口含住,吮吸,媚眼如丝:“我就喜欢轻浮的。”
    月光如水。她就这么架上他的腰,纳入了他。
    于雨霖很快和她结婚,也从没释出过疑惑。就算酒桌上,别人说起女人的事,第一夜那档子事,他也从来笑笑,当做不知。
    孟庭和他婚后的生活颇为愉快,怀了婷婷,林芬芳明里暗里提点数次要悠着点,他们也忍不住要蜜里调油。别人问孟庭就不怕于雨霖出去找人?孟庭这张嘴也没给他留几分面子,她说,家里喂饱了才能出去野啊,他连我都没喂饱呢。
    孟庭生完孩子,相熟的医生就说她的情况不太好上环,上了也要掉,以后还是要吃苦头的。
    计划生育,单位免费领计生用品。大家都要面子,不肯申请,于雨霖厚厚脸皮,总是会主动领。他一直觉得,娶孟庭真的值。别人看不出来,但他知道,结婚后,内敛的他有了火热的、像个人的时候了。
    要是没有素素戳破他们恩爱的幻景,于雨霖和孟庭应该还是很幸福的。
    素素来后,他们吵了很多次。他奇怪,那你当初干吗不跟他过呢?孟庭从来不拐弯抹角,“我不可能跟个乡下人的。”
    “那你干吗和他好呢?”于雨霖不理解。恨不得去把她那段日子抹掉。原来她的轻浮是可以给任何人的,不仅是他。
    他永远不会懂孟庭当时多无助,就像孟庭不会懂于雨霖多在乎这事儿。他特别难受,她有过一个男的。以前模模糊糊还可以自欺欺人,现在清清楚楚,绿帽头上戴,他再好脾气也要爆发的。
    他问你是不是当时故意在河里跟我的?孟庭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这个答案她始终没给。
    今天送孟庭去海南,于雨霖手扶着方向盘,没憋住,玩笑式的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看我老实,那晚故意的?”
    孟庭偏头,又认真看了于雨霖一眼。
    这一眼,细细掠过枕边人被岁月吻过的眉眼,以及那副每次接w搞事都碍事的金边眼镜。
    于雨霖总爱擦拭眼镜,镜片磨损得厉害,金边也染上氧化的斑点。
    那双眼睛布上浅浅的皱纹,可眼睛背后的人,还是像当年一样好骗。
    她说:“你是不知道,那天你多好看。”
    第54章 1992·冬 ◇
    ◎硬币的正反面1◎
    九零年, 北京办了亚运会,吉祥物是大熊猫“盼盼”,九一年年底,孟庭给婷婷带了一个盼盼。
    孟庭脑子里一直记得婷婷要盼盼。当时亚运会红火, 百货大楼持续售空, 婷婷始终没能拥有。夏天, 六子买到商贸街的摊位号,孟庭想摆摊卖衣服, 跑去广州进衣服, 看到盼盼,想也没想就买了。
    没想到买回去, 婷婷是另一番脸色。她跟妈妈生疏了,连句谢谢也没有, 斜了一眼,说亚运会都过去这么久了, 谁要这东西啊。
    小孩子另有一片交际圈。在那个圈子里, 父母离婚绝对是一级恐bu事件, 母亲失业下海离开孩子是超一级恐bu事件。于婷婷的世界经历地震。
    她没有姐姐罗素素这么虎。她脾气刁蛮, 都说有些像妈妈, 其实她的内里像爸爸,是柔软易碎的。孟庭春天走的, 婷婷到夏天都不敢相信妈妈走了, 经常半夜哭醒。
    她被排挤出原来的小朋友交际圈,孤单敏感, 开始离不得人, 开始恨妈妈。
    孟庭和她呆了十天。从二月头陪到二月中, 大包小包, 一趟一趟逛商贸市场百货大楼,她要什么买什么,凡事儿都顺着。孟庭嫂子叹气,“你这样惯婷婷,她以后会变得物质。”孟庭问婷婷喜欢吗?婷婷点头。又问喜欢妈妈吗?婷婷小小年纪叹了口气,说喜欢的。
    孟庭送完婷婷回去,又拎着两个礼盒去了趟蓉蓉家。
    虽然和青松六子混得熟得不能再熟,可冯蓉蓉到底是婷婷学校的老师,不教她的班,也能和班主任说上话,送礼总是没错的。
    走上一号楼,全楼大震动。
    她拉住顾弈问:“上上下下干吗呢?”
    “阿姨,我们今天搬家。”
    “哦。听说了,要搬去南城大学了是吧。”她想起青松提过,顾燮之的教授职称评下来了,在南城大学里分到一套教授房。“房子怎么样?”
    顾弈放下手上的箱子,往边上站了站:“是独栋,应该不错,听说有三四间房间,我还没去看过。”
    一路上行,邻里帮忙,大家都为顾家搬新房高兴,纷纷出力。到三楼,孟庭碰到了邹榆心,朝她打招呼:“好久没见啊。”
    邹榆心倚靠扶栏,正跟人说话。就算是大冬天,她照样能把一身宽厚的大衣勒出窈窕的腰线。
    她见着孟庭颇为意外,上前轻抚她的大红羊绒围巾,左右翻翻:“大美女,去了趟海南又变漂亮了。这东西不便宜吧。”手感软和,一摸就知道用料踏实。
    孟庭拿出本地人说反话的腔调:“教授夫人,我们这种剪标货比不上百货大楼的。你要的话我下次带给你,便宜的,我那里老多了。”
    “真的?”邹榆心是真喜欢,来回抚摸,“给我带两条啊。”
    孟庭抬眼:“我这条刚拆的,你要不嫌弃就送你了。”说着,她利落解下围巾,往邹榆心脖子上一绕,替她整理下摆,“特贵气,很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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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新年。一楼厚如地毯的大地红纸屑未及清扫,被居民踢出一条清晰的水泥道。
    浩浩荡荡的搬家,邻居一人搬几样,卡车就这么装满了。
    邹榆心站在楼下一个个道谢,遇见小朋友便发出几块糖果,邀请他们以后来家里玩。
    她四下扫了一圈,想着应该都打过招呼了,一仰头,见阳台上趴着个人,朝青豆招招手:“豆子,来阿姨家玩啊。”
    青豆探出身,忙挤出酒窝大声回应:“好的!阿姨。”
    青栀一直贴着邹榆心,就像邹榆心的小跟班。她急着问邹阿姨去了西宁去还回不回清南区了?邹榆心说,“当然啦,我在这儿上班的。”
    在蓉蓉生下宝宝后,青栀彻底没人管了,撒野一阵后,一度走向边缘少女,跟一帮混子一起玩。
    某天,又跟团体闹了别扭,收心几日,在阳台上跟邹榆心压腿跳舞。她很喜欢肢体上的运动,只要不坐着,跑步跳舞爬树都行。青豆奇怪,拉筋的苦她都能吃,居然吃不了学习的苦。
    邹榆心看栀子身材比例不错,又有一张姣好的标准美人脸蛋,让她去文化宫跟了两节舞蹈课。青栀上第一节 课,老师就问她,是不是以前学过舞蹈,扭胯很熟练。
    青栀鲜少得到夸奖,比吃糖还快乐,自此沉迷。
    为了安抚青栀和老婆,青松花钱给青栀报了舞蹈班。他想,把青栀的时间塞满,就不会到处捣乱了。
    在这种年代,发展学习之外的业余爱好是奢侈行为。
    吹个口琴了不得了,一周两天跑去学跳舞,吴会萍怎么也理解不了,而且她坚信,青栀是三分钟热度。
    见青松这边已经把钱交了,连袜裤和舞蹈鞋都买好了,吴会萍只能强调明年不可以花这个冤枉钱。
    青豆寒假在家,负责送青栀去文化宫上跳舞课。她手上拎着她的舞裤舞鞋,等她跟“恩人阿姨”寒暄。
    吴会萍总爱说栀子不学好,可在她主动争取跳舞这件事之后,青豆对青栀刮目相看。
    青豆也向往肢体伸展的自由,想要天鹅一样秀美的脖颈,可她从来不敢声张。就连自己嘴巴嘀咕,也不好意思将此想法释出。
    青栀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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