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里潮湿阴冷,伙食不济,孔全武又不肯让儿子把银子用在他身上,被关了半年后,他便觉察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儿子来了后,孔全武裹着没有一点热乎气儿的破被子,为儿子和孙子的生计发愁,“你得找个正经事儿干,不能这么混下去。韬儿再过两年该说亲了,家里没进项,说不上好媳妇。”
    孔能闷声道,“儿也想找啊。”
    大女婿被发配,女儿去了温肃,王家是靠不上了,儿子日子过得艰难。孔全武又哆嗦一阵儿,才为儿子出主意,“等进了六月,参加秋闱的书生们会陆续进京,你踅摸个好的,把梅儿嫁过去。”
    孔能眼睛一亮,“就跟爹当年把大姐嫁进王家那样?好主意!”
    孔全武有气无力地瞪了儿子一眼,叮嘱道,“读书人要名声,你只要抓住这一点,就不愁没好人家。梅儿假得好了,家里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儿明白!”孔能摸着地上潮乎乎的稻草道,挣扎道,“这也太潮了,我给牢头几个钱,让他把您挪个人待的地界吧?”
    孔全武摇头,开始交待后事,“别费这个银子,这身子骨爹自己知道,撑不到春分了。你去找木匠,用倒坐房里的柏木打口好棺材,爹睡觉那屋炕柜里有早就准备好的装裹衣裳,到时你给我穿上,让我体体面面地去见你爷爷跟你娘。”
    “爹……”孔全武挪着胖硕的身躯跪在地上,“儿不孝啊。”
    “是爹时运不济,赖不着你,爹这辈子享过福,够本了。”瘦如骷髅、面无人色的孔全武靠在墙上歇了许久,又道,“把梅儿和兰儿嫁出去后,咱们家的生计和韬儿的婚事都该有着落了。如果过了十八岁,韬儿还没找到差事,你就带他去找姜枫。韬儿有把子力气,模样也不差,你好好跟姜枫说,他兴许能给韬儿安排个差事。”
    “是。”虽不觉得姜二肯帮忙,但孔能还是应了下来,好让他爹走得安心些。他越想越难受,忍不住抹起了眼泪,“爹,您不能走,您走了儿可咋办啊……”
    孔全武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浑浊的两道眼泪,继续不放心地叮嘱儿子,“家里再有事儿,不要去找王问樵,找他没用,他不会管你们。小事能扛就扛过去,实在扛不过去……”
    孔全武内心挣扎许久,才示意儿子上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就去找秦相。”
    孔能睁大眼睛,“爹……”
    “嘘——”孔全武示意儿子不要说话,“走投无路了你就去试试……万一能见到秦相,就说是爹临死前跟你讲的……”
    “爹,咱凭啥啊?”孔能心砰砰直跳,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爹居然能跟秦相有交情,“咱们跟秦相府是啥关系,爹您告诉儿吧,儿也好知道怎么办。”
    孔全武摇头,“知道,你就得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
    孔能吓得一哆嗦,“爹……”
    一直到狱卒来催,孔全武都没松口,等儿子离开时,他恋恋不舍地望着儿子的背影,直到望不见了,才缓缓闭上眼睛等死。
    不大一会儿工夫,狱卒又回来了,打开牢门喊道,“这间牢房要打扫,你们几个到旁边牢房里去。”
    蜷缩在角落里的几个犯人抱着被褥、拿着吃饭的破碗起身往外走,已经起不来的孔全武被狱卒拖出牢房,送入单间,送上一碗热水,道,“你那铁公鸡儿子总算拔了根毛,舍得给你换个好地方,待会儿有郎中来给你看病,等着吧。”
    人哪有不畏死的,孔全武嘴里说不让儿子为他花银子,但儿子真这么办了,他心里也涌起了求生的欲望,挣扎着爬到碗边,一点点把热水送入冷透的肠胃里。
    约莫半个时辰后,牢门又被打开,一个背着药箱的郎中走进来。孔全武抬起昏花的眼睛看着郎中,吃惊地张开了嘴,“你是……”
    裘叔在孔全武面前坐下,打开药箱,摊开布满银针的布袋,缓缓道,“可知老夫为何而来?”
    孔全武挣扎着起身靠在墙上盯着裘叔不说话。
    裘叔先给他诊脉,随后取出银针,迅速扎入孔全武的列缺、合谷、外关和风池四穴,然后道,“老夫给你两条路:一,什么都不说;二,将你知道的事告诉老夫,将来孔能有难时,老夫出手帮他三次。”
    被裘叔扎了这几针,孔全武觉得身上舒坦了许多,脑袋也清醒了些。他死死盯着裘叔问道,“你说话算数?”
    裘叔静静看着他,“那要看你说得是不是真话。”
    孔全武挣扎片刻,“俺还能活多久?”
    “若不用药,最长两日。”
    自己现在是回光返照?孔全武忍不住地害怕,“说完后,让俺痛痛快快地死。”
    “好。”裘叔应下。
    孔全武知道自己要死了,有些话憋在心里数年,讲出来也能舒坦点,“先帝驾崩那晚,俺在东城巡街,撞上有人拿刀砍人。俺带人冲过去,砍人的跑了,被砍的只剩一口气儿……那人塞给俺一块玉牌,求俺去给秦相送信,请秦相立刻入宫。”
    裘叔追问道,“秦相府在布政坊,那夜他怎会在东城?”
    “秦相在净域寺,当夜俺九死一生,总算把玉牌交给了秦相。秦相拿了玉牌就骑马走了。”孔全武歇了会儿,继续道,“先帝驾崩时,传出来的消息是他身边只有秦皇后和乐阳公主,可没说秦相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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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9章 豆腐脑
    说完,孔全武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地走了。
    裘叔沉思片刻,追问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何事?”
    他怎么知道自己藏了话?孔全武已无力再琢磨这些,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为了儿子,他只能和盘托出,“景隆三年四月,乐阳公主驸马被气死了,万岁震怒,乐阳公主遣散了府中几个面首。其中有个叫梁志春的,他有次跟俺喝酒,喝多说醉话。他说乐阳公主手里握着秦相的把柄,能要了秦相的命,所以秦相不敢得罪乐阳公主。再多的,俺就真不知道了。”
    “梁志春现在何处?”裘叔追问道,孔全武的消息对他来说非常有用。
    “那之后没多久,他就平西侯府的人杀了,据说……邓元杰的死多少跟他……有点关系。”
    孔全武说完,颓败地靠在墙上,缓缓低下了头。
    景隆七年正月二十八夜,孔全武病死在南城兵马司地牢中。康安城虎踞龙盘,孔全武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他病死的消息却被送入了秦相府,正在读密信的秦天野听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姜六郎满月在即,姜任两府的仆从在裘叔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操办着满月宴的各项事宜,处处透着整洁、喜气。任府后院的小道堂内,姜留与江凌正坐在蒲团上说悄悄话。
    “秦天野的把柄落在乐阳公主手里……”姜留在火盆边烤着小手,专注地考虑这件事,“秦天野是万岁的舅舅、当今右相,能威胁他的把柄会是什么?”
    江凌推测道,“或许与先帝有关。”
    “莫非……先帝是被秦天野……”姜留的桃花瞳望着哥哥,抬小手咔嚓往下一砍。
    兄妹俩对视许久,江凌才讲出自己的观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真是这样,万岁不会让秦天野活到现在。”
    万一秦天野是为了能让当今万岁顺利登基,才咔嚓了先帝呢?这种事儿历史上可不是没有过。姜留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哥说得有道理。”
    江凌严肃道,“这件事不能告诉三姐。”
    “我明白。”姜留也叮嘱哥哥,“哥,查这件事一定要万分小心。”
    江凌低声道,“我跟裘叔说了,宁可不查,也不能让姜家置于险地。”
    “哥也不能出事,咱们都要好好的。”姜留脑袋里乱糟糟的,她试图理出一个头绪,抓住关键点。
    抛开皇宫那些事,目前跟姜家有关的最重要的一个消息就是:乐阳公主手里可能握着让秦天野都忌惮的把柄,所以,这个疯女人更可怕了。
    姜留无比期盼康安城能突然出现一个比爹爹还吸引乐阳的男子,最好他还能跟乐阳臭味相投,然后他俩关起门来相亲相爱,不要再出来祸害人……
    “少爷,裘叔请您去一趟前院。”姜财在门外道。
    江凌起身,“妹妹,咱们走吧?”
    裘叔找的是哥哥,姜留不打算去凑热闹,“哥哥去吧,我回去找五姐姐。”
    府里要办筵席,爱热闹的姜慕锦前跑后颠跟着忙活,姜留转了一圈没找到她,抬手摸了摸塌自己进去的小肚子,决定去巷子口买锅贴吃。
    芹青立刻道,“姑娘稍待,奴婢去买回来。”
    姜留摇头,“我想出去走走。”
    姜留一到外院,鸦隐和姜白便跟上,陪着姑娘出门买吃食。
    正月底,虽然树梢还未见绿,但远远望去却觉得已有春色在枝头萌动,漫长寒冬之后若有若无的春色,让人无比喜悦。
    巷子外的街上游人穿梭,贾家食摊的生意依旧火爆。芹青刚上前点了份锅贴,姜留便听旁边一个俏生生的姑娘问贾老太,“奶奶,知茂哥今天怎么没来啊?”
    做锅贴的贾老太笑道,“他本来在这儿,只是发面快卖完了,他回铺子里取,一会儿就来。”
    小姑娘高兴了,“我去迎一迎他。”
    姜留看着小姑娘欢快地身影,忍不住感叹:春天真是美好啊——
    谁知还不等她感叹完,便见街上一阵骚动,有人快速向自己奔过来,焦急道,“乐阳公主府的侍卫往这边来了,六姑娘快避一避吧。”
    “好,多谢。”姜留虽不觉得自己应该避,但还是领了对方的好意,转身向回走,只姜白在巷口等锅贴。
    姜留还没进家门,便听巷口有乐阳公主的侍卫喊道,“你是常年在这儿支摊子卖豆腐脑的?”
    姜留回头,便见银盔银甲的副将骑在马上,贾老丈在马前点头哈腰地回话。
    副将又趾高气扬地道,“收拾东西跟本将军走一趟,我家公主想喝豆腐脑。伺候得好了,重重有赏。”
    姜留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儿。康安城内美食无数,锦衣玉食的乐阳公主怎会突然想喝自己家巷口的豆腐脑,她这是几个意思?
    老夫妻俩听后吓坏了,跪在地上道,“军爷,咱们做的是粗食,哪敢端到公主面前……”
    “废什么话,还不快收拾东西跟本将军走!”骑马的副将不耐烦地喝道。
    贾家老夫妻不敢不从,从地上起身收摊推车。便在这时,贾知茂背着箩筐急匆匆地打姜留身边走过,姜留一把将他拉到柿子树后,压低声音道,“别过去,那是乐阳公主府的人。”
    乐阳公主在康安城男儿郎心里,那就是一头惹不起的母老虎。贾知茂又怕又急,“六姑娘,我爷爷他们……”
    “你在这儿待着!”姜留转头吩咐姜白,“跟去看看。”
    “是。”姜白向巷口跑去。
    贾家老夫妻推车跟在公主府侍卫身后,百姓们远远随着。一行人途径西市时,“正巧”遇上了姜二爷。
    贾老太见着姜二爷,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姜二爷向马上的副将抱了抱拳,问明情况后,笑着与紧张得脸都变了色的贾老丈道,“能为公主准备膳食,是你们的福气。快去吧,莫让公主等急了。等过几日,万岁或许还要吃你们的豆腐脑呢,可别把锅碗打破了。”
    姜二爷这话一出口,百姓哗然,公主府副将赖鑫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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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0章 瀛州来客
    万岁想吃他家的豆腐脑?推车卖了几十年豆腐脑的老翁贾存蓄傻呆呆站在原地,老妇上前颤巍巍地问,“二爷……”
    姜二爷煞有介事地道,“六郎洗三时,万岁赐下布匹和文房四宝,本使入宫谢恩时,万岁问起西城百姓生计如何,本使说起老伯家的豆腐脑做得极好,万岁便说他老人家也要尝尝。”
    万岁问起西城百姓,他就是西城百姓啊!
    西城百姓们激动围拢到他家大人身边,纷纷寻问姜二爷在没在万岁面前提到他或他家的生意。贾家老夫妻泪流满面,马上的赖鑫和公主府的侍卫被晾在一边无人理会。
    见场面要失控了,姜猴儿拦住面前络腮胡的汉子,吆喝道,“六叔,旁人激动也就罢了,您老跟着往前挤啥呢?”
    “就是啊六叔,你一个卖夜壶和尿桶的,凑啥热闹啊!”卖猪肉的王胖子挤开张六顺,“大人,我家的肉……”
    张六顺不服气,“夜壶和尿桶咋了,谁家不用?俺就不信……”
    再说下去可就麻烦了!姜宝抬手,大声喊道,“大伙别挤,这样闹哄哄的让咱们大人怎么说话?”
    众人消停了些,姜二爷才道,“贾伯,伯母,你们快跟着赖将军去吧,别让公主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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