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和塞莉菲尔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比起“真正的莫伊拉·埃尔斯顿是个怎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她们更想知道眼前的莫伊拉·埃尔斯顿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首先绝对不可能是人类,能够在死之国里存活的就只有邪物与魔物。
    眼前的女人是一具有形的躯体,不可能是妖灵。
    可以交流,拥有意识,也排除了是食尸鬼或是腐食魔的可能。
    剩下的就只能是“恶魔”(Demon)。
    因为只有恶魔才能附着在有智慧的生物体上。
    在这世界上,有一种召唤恶魔的法术被称为“唤魔术”,是被魔法师协会严格禁止使用的一种黑魔法。
    这也就意味着曾经的魔法师协会会长莫伊拉·埃尔斯顿私底下碰触了黑魔法。
    塞莉菲尔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伊文不喜欢女人如此冰冷的语气,皱眉道:“你想告诉我们什么?莫伊拉老师是一个虚伪自私的人?还是说莫伊拉其实是一名邪恶的黑魔法术士?”
    “正义与邪恶,虚伪与实诚,秩序与混沌,只是她众多面孔中的其中一个性格而已。莫伊拉本就是一个相互矛盾的存在,这也正是我能够与她融合在一起的契机。”
    塞莉菲尔紧盯着她,“融合……所以你真的是恶魔?”
    “在你们眼前的‘我’是什么并不重要,你们眼中的莫伊拉·埃尔斯顿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我’就是什么样的存在。”
    伊文被她这番话术绕得糊里糊涂,不耐烦地插嘴道:“我不管你是谁,反正在我眼里你现在就是莫伊拉老师的样子,我只想知道莫伊拉老师是生是死?”
    “她和魔法实验组织是什么关系?”
    “你让我们进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她停顿片刻,用力吸了吸鼻子,眼里泛起一层雾气。
    “还有,在你的眼中,我们到底是什么?”
    学生,孩子,还是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已?
    那些曾经流露出来的感情,循循善诱的教导,日夜不离的陪伴……她们的老师,她们的母亲,她们渴望回忆的从前,难道都是虚假的幻想吗?
    女人用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她们,许久,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伊文听见这声叹息,眼里涌起泪意。
    塞莉菲尔别过头,紧闭着双眼。
    “对不起。”
    是她们熟悉的莫伊拉老师的语气。
    “你们就当我已经死了吧,毕竟我只能在这空间里存在。”
    也是她们熟悉的莫伊拉老师的声音。
    “你们已经猜到了,我的确参与了魔法实验,为组织提供了魔法协助,这座庄园也是当年的一处实验基地。”
    “为什么?”伊文咬牙切齿地喊道,“你一直教导我们要用魔法的力量去帮助别人、保护别人,可是你背地里却在使用魔法伤害别人,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你?”
    “用魔法的力量帮助别人,那的确是身为老师的我对你们未来的期许,但深爱着丽斯贝斯的我,只是想要找到一个能够复活爱人的办法而已。”
    伊文震惊地张开嘴巴,塞莉菲尔更是惊讶得说话也不流利了。
    “什么?你、你刚才……你到底在说什么?”
    “丽斯贝斯·特雷休伊,你的母亲,我深爱着她。”
    女人凝视着塞莉菲尔,仿佛在透过那双翠绿的眼睛看着遥远的另一个人。
    她深爱着她,爱得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即使那是一份无法得到回应的感情。
    ·
    莫伊拉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淡漠的人,她有欲望,有追求,有理想,有野心,也有一份无法实现的爱情。
    她曾幻想过拥有美好的爱情,但那始终不是她内心真正的追求,她想要做到的是用自己的力量守护好重要的人。
    然而直到最爱的人离开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于是她开始接触黑魔法。
    召唤恶魔并不需要丰富的知识,也不需要强大的魔力,只需要画下死灵法阵,烧毁魔书,恶魔便会响应召唤。
    只是她低估了操纵恶魔的能力……
    失去爱人的痛苦是短暂的,她清楚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那就是守护丽斯贝斯的心血,守护魔法师协会的未来,守护那一名被遗忘的孩子。
    她选择忘记爱情,一心一意投入到魔法师协会的经营,正当她想要放弃内心那份疯狂想法之时,她遇见了来自异世界的旅人。
    一位名叫亚拿的先知为了躲避来猎巫师的追杀,意外开启了时空之门,并将怀抱里的孩子留了下来。
    当她抱着那名陌生的婴儿时,那一份被藏在心底里的疯狂、大胆的想法再次悄然涌起。
    魔法师协会早已退出了帝国王室组织的魔法实验,但不代表协会没有掌握着当中的消息。
    她的想法与魔法实验组织不谋而合。
    实验组织想要得到的是“永生不死”的能力,而她想要得到的是“复活重生”的能力。
    先知的到来宛如一份恩赐的礼物,也仿佛为她的命运做出了决定。
    欲望终是将她推向了地狱的深渊。
    “你……你利用了伊文完成你的实验……”
    塞莉菲尔攥紧了拳头,气得全身发抖,她看着眼前的女人,眼神仿佛在看着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似的。
    生气,愤怒,恐惧,这些复杂的情绪占据着她的心。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的表情。”
    女人忽然饶有兴致地笑了笑,在那双翠绿的眼眸里看到了满溢的愤怒和憎恨。
    “我曾经尊敬你,信任你,但不代表我会理解你。”塞莉菲尔的声音染上了哭腔,“不,也许一直以来我都不曾理解过你,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人类的底线。”
    “也触碰到了你的底线,是吗?”
    女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伊文的身上。
    塞莉菲尔微微侧了侧身子,将伊文护在身后,挡住了女人的视线。
    她们就这样对峙着,许久过后,四周的环境又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处陌生的实验室,桌子上摆满了蒸馏瓶和萃取器。
    女人再一次用冷静的语气叙述着过去的回忆。
    先知的到来彻底唤醒了莫伊拉内心的疯狂。
    这名来自异世界的孩子成为了埃尔斯顿家的另一名养女,并取名为伊文(Evonne),寓意坚强与勇敢,光明与希望。
    她也的确为实验带来了新的希望。
    在某种程度上,实验有了很大的进展,实验对象里突然出现了身体得到强化的现象,有的力大无穷,有的拥有了惊人的速度,有的感官能力得到提升。
    但也出现了身体急剧衰老的情况。
    人类对基因学知之甚少,即使有成功的案例,他们始终没有弄清楚真正的原理,是先知的血液诱发的基因突变,还是先知的魔力改变了人类的身体,这些疑问一直没有确切的答案。
    他们仍然在相关的研究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直到一场爆炸过后,实验被迫叫停。
    莫伊拉终于在这一场意外里彻底醒悟。
    “那些冰冷的尸体,让我想起了丽斯贝斯的身影,也让我想起了魔法师的守则。”
    “用魔法的力量保护重要的人,用手中的魔法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
    “但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人类的鲜血。”
    而这些鲜活生命的血液和心里的罪恶,随着年月的增长,逐渐催生了依附在她身体里的恶魔。
    “复活心爱之人”这一想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心早已被邪念侵蚀,唯有鲜血与罪恶才能填满她的身体,填满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存在。
    名为“盖提亚(Goetia)”的恶魔。
    “我也曾经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办不到,因为我发现自己仍然贪恋着丽斯贝斯在这世界里留下的联系。”
    莫伊拉伸出手,眷恋地抚摸着眼前一座简陋的墓碑。
    她们所处的空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魔法师学院的后山坡上,那里有一座覆满鲜花的墓碑,上面刻着丽斯贝斯·特雷休伊的名字。
    塞莉菲尔迈步上前,推开了女人只剩枯骨的手。
    “不许用你染满鲜血的手碰她!”
    她愤怒地嘶声道,噙满泪水的双眸里透出了憎恨。
    “我对你很满意,塞莉菲尔。”女人不甚在意,反而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魔法师。”
    她转而看向伊文,满足地说:“看来当初把你们放在一起,这是正确的决定,你们是彼此心里的纯净与良知,不会像我这样迷失……”
    “够了!”
    不等她说完,伊文猛地拔出背上的长剑,动作快如闪电,剑尖抵住了她的喉咙。
    “我受够了你这副看透世态炎凉的模样,别让我对你的印象只剩下厌恶和憎恨……”
    “伊文,我很喜欢你爱憎分明的性格,还有这份坚定的意志力,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因为你一定能保护好塞莉菲尔那脆弱敏感的心灵。”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
    “也是,你们已经长大了。”
    女人抬起手在空中一挥,空间回到了书房里,她从桌上拿起一份卷轴,递给了她们。
    “那一场爆炸发生以后,我没再参与过任何的魔法实验,但是帝国私底下仍在进行着实验,我想他们应该是从当年遗留的手稿里继续做着研究。”
    “我也按照当初的思路继续做了研究,模拟着帝国正在进行的实验,这里记载了我一直以来的实验成果和数据,对你们而言一定会有帮助。”
    “说实话,我并不想让你们看见我这副模样,但是命运注定了我们必定会再次相见。”
    伊文握剑的手缓慢垂落,接过了女人手中的卷轴。
    “我在另一个世界里遇到了一个人,她告诉我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我不相信既定的命运,我只相信自己。”
    她用另一只手紧紧牵住塞莉菲尔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
    “因为只有我们才能决定世界的命运。”
    ·
    大门没有为她们打开,因为它开着,和她们走进来时一个样子。
    她们站在门边,回头看去。
    女人拖着满身的腐肉缓慢挪动,黑雾再次环绕在她身上。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会需要伊文的力量,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今天的到来?”塞莉菲尔轻声道,“当初你将解开黑魔法的知识传授给我,也是预知到了这一切,是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虚弱地笑了笑。
    塞莉菲尔默然地看了她片刻,最终收回了视线。
    “你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们。”
    伊文忽然问道,那双蓝眼睛里倒映着女人的面容,似是要深深刻印在心底里。
    “对你而言,我们是什么?”
    女人直视她明亮的双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们是我的命运。”
    大门关上,女人苍白的脸颊流下一滴泪水,她的身躯再次被黑暗笼罩,死亡和鲜血渐渐淹没。
    “祝你好运,我的孩子。”
    一切归于寂静。
    ·
    炽热的阳光驱散了黑暗。
    伊文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的景象。
    庄园的大火已被扑灭,只剩下已被烧得焦黑的野草和废墟,以及一片又一片脏污的血迹。
    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心脏传来隐隐的刺痛。
    “伊文。”塞莉菲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唤,“我们回来了吗?”
    “嗯,我们回来了。”
    “可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很冰冷……”
    她伸出手,试图抓住温暖的阳光,但什么都碰触不了。
    伊文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包裹着,捂在心口,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好冷……好疼……我好难受……”
    “伊文,我好难受……”
    塞莉菲尔紧咬着唇,她越是想压抑泪水,就越是哭得汹涌。
    伊文将她揽入怀里,眼泪也不受控制地落下。
    明媚的阳光落在她们的身上,温暖着身体,传来阵阵暖意。
    她们的心却坠入了寒冷的黑暗之中。
    ——————
    盖提亚:Goetia,又名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最早来源于神秘学文献《所罗门的小钥匙》。传说所罗门王曾和恶魔贝利尔订立契约,得到地狱恶魔的力量,他在每个恶魔的脖颈上烙下印记,并将他们封印在瓶中,在有用的时候召唤他们为自己服务。作为回报,他将在死后把自己的灵魂献给恶魔。文中的剧情参考了这一段记录。
    莫伊拉之所以能在实验里取得成功,正是借助了盖提亚的力量得以实现她的愿望,她被帝国处死后灵魂被盖提亚束缚在死之国。
    在前面的剧情里,塞莉菲尔的声音被黑魔法夺走的设定也有参考此处。
    再补充一点:
    关于莫伊拉·埃尔斯顿,她是一个很矛盾的存在,也可以看作她是一个拥有多重性格的人。不管是在伊文还是塞莉菲尔的回忆里,她们对莫伊拉的印象一直都是矛盾的描述。比如莫伊拉将她们当作棋子一样利用,但又将她们当作亲生孩子般教导;莫伊拉以她们的身份换取了教会的安全,在最后关头却放弃了利用;莫伊拉私底下研究着黑魔法,却把解开黑魔法的方法教给了学生。
    她是善良正直的魔法老师,也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黑魔法术士,但抛开所有的这些描述,她是一个人类。
    人本来就是一个复杂矛盾的综合体,人类的欲望本就是永无止境的,再加上恶魔盖提亚的附身,她早已被内心的欲望蒙蔽了双眼,只有在和伊文、塞莉菲尔的相处中保留着一丝清醒。
    这一段剧情在最初的大纲里就已经写好了,也是伊文和塞莉菲尔心境变化的一个转折点,她们需要成长,需要磨练,毕竟革命之路不可能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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