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比陛下温和!
    霍惊堂身中蛊毒,低调了好几年,之后有赵白鱼在身边,总是温和好说话的模样,差点让人忘记他曾经霸道得无人敢惹。
    你现在觉得委屈?当初被挑中当储君的时候,心中暗喜,意气风发,不知道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时,需知东宫也是你如今这垫脚石的位置,怎么没觉得东宫可怜?不也心安理得地准备踩着东宫爬上去吗!享用你同父同母的三哥牺牲所得来的好处,不也心安理得?跟我这儿装个屁!
    一把甩开霍昭汶,霍惊堂起身绕着霍昭汶转,突然一脚踢中霍昭汶的胸膛,踩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说:你为你母妃喊屈,至少你堂堂正正地当了二十四年的皇子!你母妃也当了将近三十年的高高在上的皇贵妃!我娘呢?埋骨黄沙,死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而我当了靖王的眼中钉二十多年,这二十几年来不断受你母妃和皇后的迫害,要这么算下来,谁欠谁?谁更有资格委屈?
    毫不留情地踢断霍昭汶的肩胛骨,霍惊堂根本不在乎他的痛苦,也不在意五皇子和大太监看他时的惊惧眼神。
    他本来就是暴戾乖张的性格,没惹到时,自是相安无事,惹到了天王老子也杀个干净!
    霍惊堂也就在赵白鱼跟前露出柔软温和的一面,成日装得慈悲良善,可他也曾追逐帝位,什么肮脏事没沾过手?
    冲我狗叫个屁!
    霍惊堂抓起霍昭汶的衣领将他拖到垂拱殿上,扔向龙椅:陛下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质问?有胆子寻死,没胆子问?你要是提前一天和陛下说开了,说不定你母妃平安无事。自以为保护了亲人,其实害怕面对陛下对你不屑一顾的真相是不是?懦夫。
    手指敲了敲龙椅扶手,霍惊堂冷冷说道:陛下选你当储君,正是我深受蛊毒折磨,无药可救的时候。当时的我,便是今日的你,风水轮流转罢了。
    霍昭汶瞳孔扩散,霎时颓然,浑身的刺消失无踪,只剩下浓烈的悲伤和颓废。
    霍惊堂转身,忽然说:我没兴趣当皇帝。
    什么?
    如平地一声雷,霍昭汶和五皇子都忍不住看向他。
    霍惊堂不耐烦:但也不乐见你们当皇帝,一个两个没真把百姓的事和国家大事当正事来看,一天到晚把身边人当棋子斗个不停。真当了皇帝,别说盛世,不斗个国破家亡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五皇子面露遗憾。
    感觉狗都比他聪明。
    霍惊堂解下腕间佛珠,接着绕来绕去说道:我知道老六你被迫逼宫,没打算真看你去送死,找你们过来,本意便是想说陛下那儿我会去解决,只是没料到贵妃会自尽。冷冷地瞥了眼霍昭汶,他评价道:自作聪明。
    霍昭汶颤抖着嘴唇想反驳,却找不到能说的话,最终黯然神伤。
    再大的雄心壮志经这四年也该认清现实,进而消磨殆尽,坚持到现在是为了母妃、郑国公府和追随至今的门客朋党,加上不进则退,霍昭汶不得不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压根没想过是否有和解的路能走。
    他惨笑着说:你怎么解决?削掉我手里的实权,剥走郑国公府的兵权,让我们在陛下和新任储君的猜疑盯梢之下,像条狗一样夹紧尾巴活得战战兢兢?
    过去四年不也如此?霍惊堂一针见血。
    霍昭汶哑口无言。
    霍惊堂:要么带着郑国公府一块儿死,我成全你们。要么老实配合少作妖,我保国公府无恙,顺便帮你把贵妃的遗体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霍昭汶目光锐利:你担保?
    霍惊堂:爱信不信。
    霍昭汶连续被噎,也只能相信霍惊堂给出的选择,但他有个条件:我想去圜丘。
    霍惊堂转身就走:随你。
    ***
    目送霍惊堂离去,霍昭汶倒在龙椅上不由回想这些年的筹谋、野心,禁不住发出讥讽自嘲的笑。
    五皇子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询问一句:你真信霍惊堂?
    霍昭汶反问: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五皇子挠了挠后脑勺,说实话当初东宫谋反,窥见元狩帝的偏心时也曾疑惑、排斥甚至是愤恨过,但转念一想,他连太子的待遇都没有,父不疼、母家不显,哪来的资格嫉妒埋怨?
    但要说完全不失落,便是圣人也做不到。
    不过刚刚听霍惊堂那番话倒有点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意思,晋王当年被挑出来当储君培养,东宫和作为东宫门党的他不也是垫脚石?
    包括被陛下抛弃的霍惊堂,不难想象他当时的处境比如今的晋王惨烈百十来倍。
    晋王对此又何曾愧疚过?
    五皇子脸上藏不住事,霍昭汶自然瞧出来了,脸上讥讽的嘲笑更加明显,片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母妃了。
    他只呢喃着这句话,如同彷徨无措的迷路旅人。
    第107章
    持斋第四日, 祭天之时。
    南郊圜丘。
    祭天结束后,元狩帝遣退禁军, 独留祭天坛, 负手而立,直至月上中天,有禁军来报霍惊堂求见,心知是计划发展顺利, 便拍了拍手同意召见。
    夜空一轮圆月皎洁, 洒落万丈银辉, 给祭天坛笼罩了曾神秘的面纱。
    霍惊堂身后跟着五六两位皇子, 停在祭天坛的阶梯下方,抬手制止准备汇报的禁军, 令他们退到百米之外的地方, 而后走上祭天坛,来到元狩帝身后。
    父子俩没说话,安静地观看星象。
    元狩帝突然开口:天狼星在哪儿?
    霍惊堂抬手指了个方向,元狩帝接连问出其他星宿,他也一一回答。
    没忘记。元狩帝笑笑地拍着霍惊堂肩膀,同他说道:我今日向上天和列祖列宗告罪,准备冬至封你娘为后, 让你认祖归宗。
    哪怕我残害手足?
    元狩帝顿住,回头看霍惊堂的眼睛:小六?
    负隅顽抗, 发现贵妃自裁,情绪失控撞到刀口下没了。
    元狩帝愣神,好半晌才叹道:与你无关, 是朕造孽。
    祭天坛之下,五皇子看着霍昭汶, 后者于夜色中的表情一片麻木。
    霍惊堂拨弄佛珠,默诵心经:如果我当储君,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小郎?
    元狩帝有些不悦:你怕我害他?他是能臣,救过我的命,受昌平所累,我的确对他有愧,何况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我要害他不是逼你我父子反目成仇?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害他,但他不能是皇后。
    霍惊堂垂眼:糟糠之妻不下堂,陛下认为我该如何处置小郎?
    元狩帝:他当宰相,你们共谱一段君臣佳话,照样厮守,若有朝一日恩尽爱绝,还能做回君臣,捞个体面的结局,何尝不可?
    霍惊堂:意思是我当储君后还得娶妻纳妾?
    元狩帝:寻常男子尚且三妻四妾以求后继有人,何况储君?
    霍惊堂:如果靖王没从中作梗,陛下如愿娶了娘,是不是还会为了东宫之位再娶皇后和郑贵妃,从而委屈冷落我娘?色衰而爱驰,要是我娘没死得那般惨烈,迟早有一天也会落得皇后和郑贵妃那样的下场,我也会是曾经的东宫、现在的晋王
    啪一声脆响,元狩帝狠狠打了霍惊堂一巴掌并怒斥:你是在轻贱你娘!他人如何与你娘相提并论?朕待你,向来厚你薄他们,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要说不感恩、不曾因此心生骄横,却是谎话。我能恣意多年,不受欺负,全因陛下的偏心偏宠,但是推我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的人也是陛下。
    元狩帝脸色铁青:你今晚是打算来质问我?你还记恨当年的事?当年送你回靖王府是后宫、朝堂联手逼我,何况后宫不比靖王府安全!再说换储一事朕的确心急了些,东宫不成器,你你是朕手把手教养出来的、最得意的储君人选,还是朕最心爱女人所生的儿子,骤然药石无医,朕难道不痛心?难道没挣扎犹豫过?储君人选关乎国家大事,若让皇后和东宫把控朝堂,大景注定衰败,朕能保证自己长命百岁再打小教养一个,还能保证必定成材吗?当朕得知你解了蛊毒,立即恢复原来的计划,储君还是你,大景皇帝还是你,只能是你!
    霍惊堂:便能因此牺牲郑贵妃和晋王?
    元狩帝怒喝:是他们不争气!老六太依赖郑国公府,老三插手江南科场,搞得乌烟瘴气,卖官鬻爵收上来的钱一大半用在国公府打点上下,老六就算一开始不知道,老三东窗事发后,他再蠢也该知道了,还不是照样用得心安理得?他但凡做些补偿,也不至于让我失望。之后他干的那些差事哪桩没外戚的影子?便是这次灭大夏的千载难逢的机会,郑元灵居然还在里头动手脚!他日登基,外戚干政,必成祸患!
    祭天坛下的晋王即使做足心理准备,还是在元狩帝一无是处的训斥中险些崩溃。
    老六和东宫一样,我也曾费尽心血地浇灌,没一个能成气候!
    谁能在您喜怒不定的浇灌下成大气候?前一刻捧到天上去,寄予厚望,下一刻突然就摔到地上,赶尽杀绝,您说说怎么才能成大气候?
    你!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文武百官、天下万民,哪个面对朕的时候不是这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他们能适应、能成气候,你们是我的儿子,是王子皇孙,为何不能?
    那么您面对我们的时候到底是把我们当臣子来看,还是当儿子来看?我们什么时候得将您当一个父亲、什么时候再将您视为君王才不会出错?
    元狩帝怒极,抬手就准备再甩下一个巴掌,触及霍惊堂的眼睛却没办法再下手,瞬间颓然,露出疲惫衰老之态:朕偏心你,朕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留给你,反而做错了吗?
    霍惊堂动容,手臂微动,到底没回应元狩帝。
    诚然当初在你身中蛊毒、药石无灵的时候抛弃你,是朕无情,可是之后拨乱反正,一切回归正轨,朕为了补偿你,不在乎落下夫妻不睦、父子相残的后世骂名顿了顿,元狩帝耷下肩膀说道:你是觉得朕对你、对太子、对老六和贵妃都太无情了?朕是对他们无情,可对你如何,你扪心自问,除了蛊毒还有哪件事对不住你?便是对老六和贵妃,朕也没想过要他们死!朕打算把老六圈禁封地,只要他安安分分,一样衣食不愁,长命百岁!
    父母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子鹓,等你坐在我这个位置就会明白我的苦心。
    父母爱子,非为报也。
    身后突然出现一道耳熟的声音,元狩帝回头看去,却见是他以为死在逼宫谋反里的老六,还有老五也跟着来,两人眼眶通红,神色哀戚,怨怼之色溢于言表。
    那我们呢?晋王问:父皇,我们不是您的儿子吗?
    元狩帝脸颊抽搐,算计的时候下了死手,当面被质问竟然没能铁石心肠到底,语噎半晌,还是败于心头那股涌起的愧疚感,没说出更绝情的话来。
    世人无不偏心,父母偏疼某个孩子很正常,连母妃也爱我多过于三哥,可母妃从没想过推三哥去送死。您说您没想我母妃死,可我母妃被你逼自尽,遗体照样被利用到底,您还说您没想我死?刚才霍惊堂说我死了,您第一反应是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您还替他开脱!宁背弑子恶名也不舍得霍惊堂落下手足相残的骂名!您怎么能偏心至此?
    晋王恨得咬牙。
    五皇子感同身受,忍不住心酸鼻酸,垂头不语。
    您难道不知道逼宫谋反是什么下场?您难道不知道我会自尽?英明如您,陛下,您当真没想过我和母妃会自尽的下场吗?还是想过了但无所谓,分量远远不及霍惊堂登基?
    放肆!元狩帝面子挂不住,怒斥道:你以什么身份质问朕?
    晋王一字一句:我今日宁可被废为庶人,只以您儿子的身份质问您,父皇,您当真没想过我会死吗?
    元狩帝愣住,眼神闪烁,脑子纷乱,没能立刻回答。
    如此反应已能说明答案,晋王心如死灰,拱手过头顶,三跪九叩:臣明白了。臣会令外祖交出定州兵权,自请去封地,无诏不出,不问朝政,安分守己,在此发誓永远不与新帝为难,如违此誓,不得好死,永堕阿鼻。但有一事相求,求陛下将臣生母遗体归还,臣带她回封地,不会再碍陛下的眼。
    你元狩帝有点心慌,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五也跪下来,三跪九叩仿佛就此了断亲缘一般。
    陛下,臣也愿意自请封地,无诏不出,永远不会插手朝政,一心一意拥戴新帝。
    二人一同磕头,齐声说道:求陛下成全!
    元狩帝脸色阴沉,回头看向霍惊堂:这就是你今晚的目的?你们都不要我这个父皇,都只想和我当君臣?
    霍惊堂撩开衣摆,跟着下跪叩头:您偏爱于我,我亦如此。所谓君父,君于父前,但我私心里,您先是我的父亲,再是君王。臣子会怨恨君王的无情和抛弃,儿子会怨却永远不会恨他的父亲。我因蛊毒被弃用,虽心灰意冷,但之后您吩咐下来的哪桩事没尽心竭力去办?不全因为您是君我是臣,更多因您是父我是子。
    元狩帝:你不怨恨,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安排?
    霍惊堂:我不想当皇帝。
    元狩帝:胡闹!你不想当皇帝为什么去西北?私底下为何招揽那么多谋士?你曾试图招揽陈师道,和高同知他们私下往来,我全不知道吗?你的野心在我这儿昭然若揭,现在和我说不想,我怎么相信?
    霍惊堂不多解释:陛下,请您另择储君!臣这辈子只有赵白鱼一人,注定断子绝孙,除非您愿意看到江山易主,朝堂动荡!
    元狩帝怒目而视:你威胁朕?
    霍惊堂:陈述事实罢了。真正的威胁,臣觉得您暂时不想看到。
    元狩帝目眦尽裂,伤心透顶,气得手抖,不住点头:霍惊堂,两江大案时,你为了赵白鱼破我一盘棋局,因是亏欠于他,我便不追究你。而今你又为了他,不当皇帝,还威胁我你威胁的人是你爹,是为你殚精竭虑的亲爹!你真当我不敢杀赵白鱼?你以为那点亏欠,以为他救过朕的命,便足够朕原谅你们今日的忤逆?
    霍惊堂:小郎早与我同生共死。
    元狩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命是朕给的、是你娘给的,他赵白鱼算什么东西!
    臣在四年的蛊毒折磨里死过一次,现在这条命是赵白鱼给的,他是我百年后同椁而葬的夫郎。霍惊堂抬头,瞧着气得眼红脖子粗的元狩帝,心生无奈:陛下何苦?
    元狩帝连连冷笑:朕不缺皇子,你们既然称臣,想必不在乎被废黜皇子王孙的头衔,但愿别后悔。霍惊堂,你不愿意要储君之位,多的是人争得头破血流,朕不是求着你!但朕给你的东西,你愿不愿意都得受着!而后环顾跪在地上的三人,冷哼道:既然都喜欢跪着,便在这里跪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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