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有许多个百宝袋,常用来装些小食、干果,有时候还能藏宫宴里的炙烤羊肉、蟹酿橙等硬菜,其实冷了并不是很好吃,可那些菜上到朝臣命妇的桌上都是有限额的。
    爹和娘将自己那份留下来给了他们。
    虽然味道不好,可是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很快乐。
    但今晚之后,那样简单的快乐和幸福分崩离析,并将永不复存在,于赵家人而言,那阖家团圆的万家灯火从此以后怕是再无一盏属于他们。
    ***
    赵钰铮在书房里读书做文章直到三更天到来,伺候他的嬷嬷和家仆们前后来劝他先休息,都被他冷眼斥退,束手无策地退到院子外,苦不堪言地对视。
    赵府这位金尊玉贵的小郎君虽说身强体健,比起小时候的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已是好了许多,但他性情实在好动,固执不服输,到外头和人比投壶输了便要日夜不休地练习,非将自己累垮才肯停下来。
    再比如骑马,被京都一些纨绔子弟嘲笑跟个小姑娘似的,连上马都需要别人搀扶,一气之下回来苦练两个月,愣是摔断自己一条胳膊、一条腿。
    再来说这读书考科举,原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去年突然发愤图强,老爷夫人不明白,他们这些成日伺候的人的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四郎分明是因官场上的赵白鱼有所建树,得了青天的好名声,心里不服输,便暗地里较劲儿。
    说实话,人有股不服气的劲儿是好事,如此方能上进,可是一味将不服气的劲头放在与他人的攀比、赌气上,却不见得是件好事。
    更何况四郎废寝忘食,累病了,苦的还是照顾他的这一院的人。
    奈何没人劝得了四郎。
    不过宫宴这个时辰也该结束了,老爷夫人回来便好了。
    家仆们正做如是想,忽然见院门外头进来两名赵府家丁打扮的陌生人,道是老爷派他们来传唤四郎到前厅去,这倒是寻常之事,便无人阻拦,眼睁睁看着那二人带走赵钰铮。
    就是瞧着四郎神色阴沉得可怕,步伐也过于匆忙,难道是前方出了事?
    没等家仆们想明白便看见四郎刚走到碎石子小道中央,忽然出现十来名窄袖黑袍人团团包围住四郎和两名家丁,交谈不到两句就动手,几十个回合骤然将家丁斩于刀下,不由惊恐惶惑,正想放声尖叫之际,夫人的贴身嬷嬷出现,目光冰冷地环扫过他们。
    那是府里的护卫,杀了意图谋害赵府的歹人罢了。三更半夜就别大惊小怪,都回自己屋里去睡,没吩咐不用出来。
    院里的大丫鬟鼓起勇气问:那四郎怎么办?
    自有老爷和夫人来处理。
    闻言没人再多话,纷纷退下回自己屋。
    刚把门关上,方才问话的大丫鬟忽然觉得不对,她问的是四郎,怎么嬷嬷说的是处理?倒像是处置什么人犯似的。
    摇摇头,大丫鬟觉得自己想多了,那可是赵府千娇万宠的幺儿,连圣上和太后见到他都会笑的赵四郎,满京都谁不知道他生来矜贵?
    待家仆和丫鬟都退去,谢氏的贴身嬷嬷来到赵钰铮跟前,面无表情地福身说道:请随老奴到前厅去见老爷、夫人。
    爹和娘回来了?赵钰铮脸色惨白,不禁后退一步,瞥见被斩杀的两名死士更是心惊肉跳。为什么斩杀这两人?
    他们是歹人冒充府里的家丁。嬷嬷催促:您该去前厅了。
    前后路都被堵住,唯一能带他走的死士被杀,赵钰铮退无可退,只能跟随嬷嬷去往前厅,二十年来走了成千上百次的长廊在今日变得无比漫长、磨人,充满未知的恐怖。
    ***
    回到府里,有人来报刚才发生在赵钰铮府里的事,赵伯雍面色冷静,毫不意外,显然早已料到情况。
    赵三郎走过来问:那两个冒充赵府家丁的人是什么身份?什么目的?为什么带走四为什么带走赵钰铮?
    你们先去前厅。赵伯雍说完便抱着谢氏回主院。
    赵长风和赵三郎对视,都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慌乱、恐惧和畏缩。
    深吸一口气,赵长风率先迈开步伐:走吧。无论前面是什么样的地狱,我们都必须进去走一遭。至于能不能出来便不能去考虑了。
    此时退缩,便是放任错误继续下去,谁都对不住。
    二人来到前厅,看到垂头而立的赵钰铮,这个被他们从小爱护到大的最小、最可怜、身体最差的幺弟,心里不是没有难过、犹疑和几分试图为他开脱的念头。
    只是这份愚蠢的念头很快便因生死不明的赵白鱼而消散得一干二净,混乱的思绪一时无法理清,五郎被调换的真相和这些年疼爱赵钰铮时付出的感情彼此对立时,很难冲破牢笼找到平衡的支点。
    他二人踏进厅里,心事重重,赵钰铮仿佛无所察觉般照旧熟稔亲昵地喊他们大哥和三哥,可是看着他明艳的笑靥、干净无茧的双手还有身上低调实则尤其奢华的云锦,便难以控制地想到脸色惨白的赵白鱼,想到他身上流出来的多得令人害怕的鲜血,便没办法自然地回应赵钰铮。
    两人一言不发地越过赵钰铮,站在主位的旁边。
    赵钰铮觉察不出他们的冷淡一般,还是凑上前问:大哥和三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宫宴上没瞧见精彩的百戏和宴乐?没关系,等大哥、三哥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宫宴上自有你们的一席之位。对了,我今晚做了两篇策论,等会儿拿给爹看,但是爹肯定要求严格,会挑很多刺,劳烦大哥和三哥到时候帮我说话啦。
    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拉扯赵三郎的胳膊,后者躲了过去,他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情绪,但很快遮掩过去,抬头小声询问:怎么了?
    赵长风扭头问他:晚间那两个家丁为什么要带走你?
    赵钰铮愕然:我不知道他们说是爹吩咐来的。
    赵长风:你不认识他们吗?
    赵钰铮摇头:说起来的确是很陌生的面孔。
    赵长风笑了。
    府里最近半年都没招人,有没有新面孔出现,下人不知,你也不知?你生性好玩但是性格警惕,你十三岁那年就能识破乔装成府里婢女试图将你拐出去的歹人,怎么可能二十岁了反而蠢得跟着两张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离开?往常我们从宫宴回来,你会主动到门口提灯,如果你有事或是病着,便不可能叫你去前厅你分明能看出问题,你也分明认识那两人
    深吸一口气,赵长风狠狠地闭上眼睛,情绪激烈得手不住颤抖,脑子纷纷杂杂,一堆颠倒常观的真相如疾风骤雨般袭来,撞得他头晕目眩,杀得他窒息难捱,险些站不稳。
    蓦地睁开眼,赵长风目光锐利如刀:赵钰铮,你到底骗了我们多少?瞒了我们多久?
    赵三郎闻言,身形一晃,方才听赵钰铮回答时总觉得哪里违和,眼下终于恍然大悟。
    他仔细盯着赵钰铮的脸问:四郎,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
    赵钰铮面露疑惑:什么身世?瞒骗什么?大哥,三哥,你们今晚很奇怪,到底发生怎么回事?
    还撒谎!
    突如其来的呵斥吸引厅内三人注意,回头看去,却是赵伯雍。
    昌平遣吴氏扮作女医,费尽心思才在夫人跟前露了脸,专门替四五岁的你调理身体,不过吴氏不可能选择那个时候告诉你身世。你太小,和吴氏不熟,如果被告知身世会第一时间哭闹着跑来找我们,让我们起疑心不说,还会打击到体弱多病的你。但是你能在察觉到我和夫人都怀疑你身世的时候,不吵不闹,投诚东宫,还知道昌平趁今晚宫宴谋反,没个三五年很难培养出这份亲近和信任,说明至少四五年前就知道真相。
    赵伯雍盯着赵钰铮的眼睛:我说得可对?
    赵钰铮扯了扯嘴角,下意识看向赵长风和赵三郎,可怜又迷茫地摇头:我不明白,我不懂为什么?是不是赵白鱼跟你们说什么了?
    赵伯雍:吴氏被夫人抓起来拷问,就关在地牢里。昌平身边那个追随她二三十年的女官被二郎抓了起来,严刑逼问,已经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还有,你身边那群死士,你这些时日和五皇子府的联系,都被赵府暗卫看在眼里,汇报到我这里来。
    他步步逼近,浓黑的眼瞳没有丝毫感情地锁定赵钰铮,他曾经最亏欠、最疼爱的孩子,却反手将一把带毒的利刃狠狠地插1进他的心脏。
    穿心而过,无药可医。
    你以为你是在自救?还是在救你那个自作孽不可活的母亲?你知道昌平为什么谋反失败吗?因为你。
    赵钰铮怯得后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赵伯雍,能面不改色地应对赵长风和赵三郎的质问,却不敢直面赵伯雍的平铺直叙。
    他抬起双手想捂住耳朵,眼泪盈于眶,要落不落。
    因为你就是替我们监视昌平和东宫谋划逼宫的眼线!我再告诉你,连昌平和东宫逼宫谋反都在我们的预料中,是我们一步步逼她跳进地狱!是我们逼她去送死,霍惊堂、陈师道、杜工先、康王是这些公卿大臣为了救赵白鱼而逼昌平和东宫去送死!
    赵钰铮大口喘气,蓦然发出尖叫:别说了!别再说了!许是情绪过于激动而呼吸困难,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揪住心口极其痛苦地祈求: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我
    若是往日,瞧见这般模样的赵钰铮,赵家人早就焦急万分了。
    但赵伯雍只是冷漠地看他,赵长风无动于衷,和他关系最好的赵三郎只是不忍地撇过脸,让赵钰铮更痛恨。
    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从怀里掏出瓶子,倒下固本培元的药丸吃下去,脸上很快恢复血色。
    赵伯雍:原来你的身体也没平时表现出来的虚弱。他露出讥讽的笑,坐在主位上,目光定在虚空一点,已经连多看一眼赵钰铮都不愿意。你和你母亲一样
    一样恶毒是吗?赵钰铮低低地笑:不明真相前,您,还有大哥、三哥,你们最常对赵白鱼说的话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因为生母不堪,于是定了赵白鱼死罪,伤害他、指责他、怨恨他的人,是你们啊。
    父子三人闻言,脸色都是同等程度的苍白难看,赵三郎踉跄着跌回座位。
    我呢?我最多是不明情况的时候被调换身份,知道真相后也没说罢了,可我没真的伤害赵白鱼,全都是你们借着为我好的名义去伤害他。赵钰铮明白本性被看透,索性破罐破摔,也要让他们尝一尝碎心万段的滋味。爹没猜错,我的确是五年前才知道真相,我真的好难接受,为什么我不是真正的五郎?为什么娘不是我的亲娘?为什么爹和哥哥们会那么厌憎昌平和她的儿子?
    我伤心得大病一场,病好是想告诉你们真相的。我天真地想着爹娘和哥哥们疼爱了我十五年,十五年啊,不可能因为身份变了,亲情就变质对不对?大不了我把我的一切都分一半给赵白鱼,我赵钰铮哽咽着说:我想补偿赵白鱼的,可是吴嬷嬷告诉我,如果你们知道真相只会更恨我,你们爱我的前提是:我是五郎。如果没有了这个前提,感情上也许一开始转变不过来,但是为了赵白鱼,你们会把我送走,而时间会淡化这份亲情,往后你们眼里的我,赵钰铮,就是鸠占鹊巢里的鸠鸟!
    难道你不是吗?赵伯雍怒吼:你不是那只贪得无厌的鸠鸟吗!!
    赵钰铮抽噎着强忍下痛哭的渴望,攥紧拳头冷笑:是!可也是你们有眼无珠认不出来!要怪就怪你们对赵白鱼太坏,怪他太聪明,如果你们知道他是和昌平截然不同,如果你知道他是高义之士,他指向赵三郎,看向赵长风,你知道他刚正不阿,最后看向赵伯雍,你知道他才华盖世
    纵然他是昌平之子,你们还是会被吸引,会不由自主地欣赏他,对他心生好感!
    事实如我所料。不知道真相前,大哥便经常关注赵白鱼,我及冠时求了很久的君子玉,您不肯给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送给赵白鱼!他和我同一天及冠,你送不出君子玉,宁愿藏起来也不肯给我!三哥呢?三哥以前倒是站在我这边,时常嘲讽赵白鱼,可是自从赵白鱼声名鹊起后,你便时常在我面前夸他!如果不是碍着昌平,不是为了娘,你早就跑去献殷勤了!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爹也不遑多让啊,明明嘴上说厌恶赵白鱼,可是三番两次在朝堂上为他说话,推动他提出来的各项良策,您书房里的推动夜市开放、便籴良策全是密集的批注!可是批改我的卷子时,眉头紧皱,没说一句但我知道你不满,如果我不是赵家的小儿郎,你连看我一眼都不会看!
    赵三郎难以置信:就因为这种理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本该属于五郎的一切?
    我不想失去我拥有了二十年的东西怎么了?赵钰铮表情奇怪地问:三哥,如果你知道真相,会不会为了赵白鱼把我送走?
    赵三郎嗫嚅着,回答不出来。
    缄默就是默认。
    赵钰铮又问:为什么?三哥和我一块儿长大,相处时间最长,也最疼我、最懂我,会为了生病的我去教训赵白鱼,为什么可以因为身份不同就放弃我?难道我们十几二十年的兄弟情分都是假的?
    这个疑惑藏在他心里五年了。
    是问赵三郎,也是问赵长风、赵伯雍,更是问谢氏。
    为什么?
    血缘就那么重要吗?
    赵长风:如果不是因为血缘,我们根本没有培养亲情的机会。
    赵三郎低头说:十几年的亲情不作假,十几年的呵护纵容也不作假,不管是赶走你,还是放弃你,我都会难过、会不舍,但是赵钰铮,这本来就对五郎不公平。我对你付出一分不舍、难过,就是对五郎多一分的伤害,多一分的不公平。
    他心脏揪紧,难受得要命。
    已经亏欠了五郎,还想因着过去十几年的亲情两手抓、两个人都不放弃,那该怎么还过去十几年的亏欠?谁去弥补过去备受苛待的赵白鱼?谁对他说对不起啊?更何况,为了你,为了曾经无法报复昌平的那份恨意,我们,赵三郎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我们把怨恨转嫁到五郎身上,我们毫无顾忌的,甚至是发泄式的,苛待他,要怎么才能毫无羞耻地留下你,怎么问心无愧地面对他?
    呵,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听!赵钰铮忽然捧腹大笑:想弥补?想求赵白鱼的原谅?可你们忘了你们怕我难过,不允许赵白鱼去科考,断了他的仕途之路,还为了我,李代桃僵,强逼赵白鱼嫁进临安郡王府。状元之才,肱骨重臣,黎民百姓的青天都叫你们给毁了!你们,是你们亲手逼你们最疼爱、最亏欠的小儿郎!嫁人为妻!!去给一个当时声名暴虐的男人当妻子!!!
    噗!赵伯雍悲怒交加,硬生生呕出一大口血来。
    赵长风和赵三郎连忙上前喊了声爹,被赵伯雍抬手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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