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州府衙门,即使入夜,仍然灯火通明。
    赵白鱼不知疲倦般,有时候歇息一个时辰,有时候歇息两个时辰,可以说是几乎马不停蹄地问审东南百官,公堂之下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
    从日落到日出再到日暮,煤油灯干涸、再添,灯花剪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证供到手,燕都尉都会询问赵白鱼如何处置这批落马犯罪的官吏。
    赵白鱼负手面对明镜高悬的牌匾,无一例外都是一句斩首示众。
    燕都尉起初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波涛汹涌,只听令行事,将不知道第几批官员推到衙门口斩首,还是将脑袋装在竹笼子里,挂到公主府门口的旗杆上面。
    随着杀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第五个日月交替的时间,燕都尉已经手脚疲软,心惊肉跳,没有人敢再动手。
    衙门前院的角落里用废了三十把大砍刀,刀身上全是豁口,那是斩杀二百官吏堆积出来的刀山。
    此时雨幕连天,天地朦胧。
    远处的青砖白瓦笼罩在江南梅雨时节里,有一枝花瓣被雨水打透的粉白玉兰怯生生地探出墙头,与衙门门口遥想对望。
    燕子低飞,掠过玉兰花枝头,斜飞入屋檐梳理着湿透的羽毛,嗅闻不到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
    燕都尉声音颤抖地劝说:小赵大人,已经杀了二百一十二人。再杀下去,大半个东南官场都得折在这场大案里。
    纵观古今,除了皇帝兴大狱或是臣子谋朝篡位,否则没有哪个人屠杀百官后还能全身而退。
    赵白鱼他不是替元狩帝鞠躬尽瘁,他是在玩命!
    你怕收不了场?你们都害怕被追责?赵白鱼的目光扫过燕都尉和营兵,后者低下头,不敢回话。
    笑了声,赵白鱼说:天塌下来也有本官顶着,要论罪也论不到你们头上。也不必担心你们主子被我连累,我说过一力承担后果便绝不会食言而肥。
    我等并非贪生怕死燕都尉低声:只是这群恶官本就罪行累累,证供呈递到刑部,到御前,也是判死的批红,流程不出错还名正言顺,不过等些时日,大人何必手染鲜血,累及己身,落个酷吏和藐视皇权的名声为人诟病?
    送审问审再在朝堂大吵一通,所耗时日便算个半年,再等朱批下来,当中或可操作一番,让其他死囚犯或无辜百姓顶替上刑场,又要耗个半年,又会横生冤案,期间突然遇到大赦,放虎归山,又该如何?变故太多,容易节外生枝,本官等不得。
    连声质问令燕都尉哑口无言。
    赵白鱼向前两步,扫过衙门口雨幕里的贪官污吏,对着杀怕了,不敢动手的营兵说:左边这个是奉新县县令,收受被告恶霸的钱银,将原告佃户吊到房梁上活活摔死。他是高安县县令,仗着天高皇帝远,无视朝廷规定的税额,私自提高百姓税收,去年农户的粮食被收走九成,以至于入冬饿死不少人。他是
    连续点了六人,历数他们的罪状,营兵的畏惧迅速被一腔怒火覆盖,砍得发酸的手臂再次蠢蠢欲动。
    法不阿贵,刑无等级,既然犯法,该杀当杀!赵白鱼抽出尚方剑,头也不回地抛开剑鞘,举步迈入雨幕,雨水哗哗,东南风呜呼,杂声躁音挡不住他铿锵有力的声音:你们不敢担责,本官来担。你们不敢斩,本官来斩。哪天进了阴曹地府要算总账的时候,但将我名字报上去,尽可诉诸鬼神,冤仇怨债尽管算到我身上,是投畜生道、是落十八炼狱,本官来担!
    咔擦!轰隆!
    霎时电火行空,雷鸣阵阵,乌云滚滚,仿佛天地鬼神都无声地、肃穆地注视着这一幕。
    赵白鱼高举尚方剑就要再沾血时,突然从旁插1进一道话音:大人,我来!
    回头看,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营兵。
    营兵拔1出环首刀说道:大人是高居庙堂的青天,手是用来拿笔杆子的,斧钺杀戮之事本该交由我等去做。您替百姓挡在前头,直面雷霆天威尚且不惧,我等又有何惧?
    原先退缩的营兵都出列,无声而神色坚毅地望着赵白鱼。
    燕都尉把手按在腰间的环首刀上,如果不是身有顾虑,怕也是一腔热血上涌,愿为执刀人。
    雨水从赵白鱼的脸上滑落,乌发黑眸,长身直立,此时忽有狂风袭来,使阵雨转急,模糊赵白鱼的表情,更难辨他眼里的喜悲,便无人能知道他当下是何等心境。
    他只是抬手,紫袍公服的宽大衣袖被浸湿后直直垂落,颜色转深,将赵白鱼的手映衬得更修长、更白皙如玉。
    那手掌向前挥落,像是监斩官扔下斩立决的令牌。
    斩!
    一声令下,刀光倒映着仿佛贯穿天地的雷电,又是数十颗人头落地。
    血水和着雨水形成一股股小溪流,渗透进洪州府衙门口的台阶和两头獬豸石像,它们经滚烫的鲜血一遍遍浸染、暴晒、冲刷,循环往复地被血水渗透进石缝,竟染成淡红色。
    而这场针对东南官场的清算足足杀了八天八夜,共斩落三百二十五颗头颅,几乎屠掉一半的东南官场,那公主府门口的旗杆挂不住了,便都堆积在地面,腐烂的头颅臭气冲天,时人闻味绕道,视为鬼宅,退避三舍。
    往年连续一个月的梅雨季今年反常地结束,不到半个月便雨过天晴,云消雾散,闸开路通,朗朗晴空,赫赫炎炎,青砖白瓦的江南开遍垂杨柳、广玉兰和白茉莉,大街小巷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和花香,那清新的味道散落在风里,随着风飘扬到漕运码头,飘扬到四通八达的官道上,吹拂着熙熙攘攘的行路人。
    便有那从江南而来的行路人捡了木头或石块充当说书人手里的抚尺,声音激昂地说道:却说那小青天,赴两江,斗奸佞、铲恶商,为民请命,怒斩三百官!
    啪!
    如惊堂醒木,震响了大江南北,震动朝野上下。
    第85章
    京都府。
    骑兵六百里加急带来江南御史奏报, 叩开城门,跳下骏马, 抓住传话人的胳膊急速说道:江西漕司使赵白鱼彻查东南官场, 于洪州衙门边审边查,刀斩东南官吏三百二十五人!使东南官场血流漂杵,而积怨满山川,嚎哭动天地, 一时人人自危, 道路以目。官字两个口, 偏有苦不敢言。
    传话人心中惊骇, 急忙至御前奏禀此报。
    手一抖,鲜红黏稠的朱砂滴落奏折, 向来八风不动、镇定从容的元狩帝猛地抬头, 面露愕然,失声道:谁刀斩三百官
    赵白鱼?
    他真把江南搅翻了天?
    不,他不是搅翻而是捅破了、屠尽了东南四省官场!
    诏回来
    声音很小,传话的人没听到,倒是旁边的大太监听清了,可他也被刚才的消息震得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便听到元狩帝逐渐提高音量:把他把赵白鱼给朕诏回京都传朕急诏,速诏赵白鱼归京, 不得贻误!若有人敢拦,格杀勿论!
    ***
    入宫拜见太后,顺道来找元狩帝下棋聊天的康王差点撞到传话官, 后者立刻请罪。
    大内禁地,你怎么形色匆匆?是西北来的急报?
    回禀王爷, 是江南御史参奏江西漕司使赵白鱼的折子。
    江南御史吃饱了撑的参什么赵白鱼?康王条件反射先骂这些整日没事给别人穿小鞋的御史谏官,随后询问:难道粮商罢市还没解决?
    传话官有些为难,寻思了会儿还是实话实说:王爷有所不知,那赵白鱼在无权无诏的情况下,斩了东南官场三百官!
    胡说什么?康王骤然变脸:你耳朵没听错?嘴巴没传错话?要是错了一个字害赵白鱼被构陷,当心你的脑袋!
    传话官急忙解释:此等大事,卑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传错话啊。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便凑上前耳语:其实江南御史的参奏晚了些,前两日京都府酒楼便有打江南来的客商受店家雇佣,暂时充当说书先生,说那赵大人为民请命,怒斩三百恶官的事。府里老少都爱听这出,那楼里楼外都是人,连门口都被乞丐霸占,怎么赶也赶不走。
    前两日发生这事,你怎么不说?
    卑职不是以为是编造出来的传奇吗?实在是刀斩三百官太离奇,别说卑职,当时酒楼里有一半的书生都觉得不可能,那赵大人既不是钦差,也不是大狱,又不是奉旨查江南官场,哪来的权力不上表刑部和陛下便敢私刑处决?真斩了他是想造反吗?
    康王惊疑不定,又问陛下什么反应。
    传话官:八百里加急。悄悄打量康王的表情,再三犹豫说道:王爷,卑职还有要务在身,您看
    康王挥挥手,传话官当即快步离开,独留他一人在原地思索片刻,猛然惊醒般地捶着掌心,糟了!闯大祸了!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赶紧调头出宫,将这消息送去西北,左右寻思,还是觉得不稳妥,便连夜登门拜访陈府。
    陈师道披上外衣,阴沉着脸色出来对他这拿不出手的学生说:你最好有要紧事。
    康王连畏惧恩师的条件反射都忘却了,三言两语说出赵白鱼刀斩三百官的事:官场本就是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是非场,且不说这三百官和朝堂内外多少人有多少牵丝攀藤的关系,就说他没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也没有陛下的口谕,怎么能杀三百官?里头居然还有四个二品大员!
    陈师道惊骇失语,好半晌没搭理康王。
    康王也沉浸在急躁的情绪里,没留意老师的态度,兀自喋喋不休:怪我,都怪我,我当初为什么夸大圣旨里的便宜行事?为什么要说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砰!
    陈师道猛地拍桌,怒瞪康王:你和五郎说先斩后奏?
    我康王吞咽口水,忍不住后退,难掩愧色:我当时心有愧疚,怕他因为手里无权无势的,到别人地盘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还手,便夸大了些许可陛下委任五郎江西漕使本意就是让他查两江,如果遇到负隅顽抗者,大可先斩后奏,自有我这做舅舅的替他在后头兜底可我实在没想到他不仅把东南四省的二品大员杀一半,还敢连斩三百官,就是钦差也不能这么干啊。
    陈师道瞪了眼康王,倒没斥责他夸大其词,他心知肚明赵白鱼刀斩三百官不是因为康王三两句夸大其词的话。
    五郎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官新吏,他分得清你那话几分真几分假,官场的事他一向拿捏得当,进退有度,该妥协该让步的地方也忍得下去,极具分寸!他明明清楚斩杀大半个江南官场的后果!他这是要做什么?他是要送死!他是心存死志啊!
    陈师道愣怔着,苍老的脸上头一次失去矍铄光彩,充满茫然:我了解五郎的,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从他八.九岁开始便是我教养长大的,我了解他,他为人温和,最不喜欢以杀止恶,他还厌恶不公,爱民如子,断案如神,清廉如水聪慧异常,我糊涂的时候便猜想他应该是来人间渡劫的天人
    淮南大案的时候,他厌恶贪官污吏,却也愿意为一些犯了错但罪不至死的官吏出谋划策,那时候他救了三百官,怎么这次却杀了三百官?两江官吏到底干了什么才逼得五郎刀斩三百官?陈师道满心不解,喃喃说道:五郎他是他分明是菩萨心肠啊。
    康王嗫嚅嘴唇,不知为何突然鼻酸,大约是一向宽和睿智还刁钻的老师此时失却了平时运筹帷幄的从容,真正像个饱经风霜的七旬老人那般苍老无助。
    想办法,赶紧想办法。
    陈师道到底不是寻常老人,情绪很快把控住,进入平时状态。
    刀斩三百官最根本最核心的问题便是僭越,是未奏表陛下、未经朱批的越权,朝中必然有惊怒于五郎雷霆手段者、有和两江利益纠葛者,也有和被斩杀的三百官关系匪浅之人,便是山黔、胡和宜之流,能坐到二品大员的位子,不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但是一人一脚绊子也能坑死五郎。他们一定会联起手来,参五郎目无法纪、越俎代庖,挑衅皇权国法。
    帝王绝不能容忍权威被挑衅,如果元狩帝存有私心,偏袒赵白鱼,则会被诟病有损天威国法,如不及时止损,日后难免有人效仿先斩后奏以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
    去请高同知、杜度支算了,还是老夫亲自登门拜访才够诚心。
    康王:我陪您一块去。
    陈师道没反对,只同他说道:能逼得五郎下杀手,定是两江官场暗不见天日,着重此处调查,一定要将五郎刀斩三百官的行为往应权通变、弘思远益的方向引导。我也怕五郎执拗到底,怕是查到不能查的还有,还有可做文章,必须争取到手的
    他看向屋外天空,语气凝重:民心。
    ***
    送走陈师道和康王二人,高同知和高夫人两两对望。
    高夫人惋惜: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两江官场怕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淖。她转头问:你意下如何?
    高同知敛眉垂眸,久久不语。
    再看。再说。
    高夫人摇了摇头,前所未有的困局,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了死路?
    ***
    户部副使大半夜翻墙敲杜工先的房门,没一会儿,杜工先本人连衣服鞋子和外套都被他夫人扔出来。
    杜工先冷冷看着户部副使,后者负手望月。
    户部副使讪讪: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满朝文武没人知道三司心眼最多人也最贱的度支使二十年如一日的惧内。
    杜工先脸色郁郁,懒得和他生气:为赵白鱼而来?
    户部副使一进入正题就急切起来:当初你有份撺掇赵白鱼去两江,如今出了事,你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杜工先:奇了怪了,我是有撺掇,可陛下也没听啊。
    户部副使:那我不管,根本原因就是先有你的撺掇,陛下才会注意到赵白鱼,才令他去两江,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半大老头跟市井流氓似地耍无赖:我告诉你杜工先,这么个年轻有为刚正不阿还心善的知己遭此大劫,你难辞其咎。
    杜工先:你胡搅蛮缠!那是你知己不是,人家赵白鱼当你知己了吗?
    户部副使:你就说你管不管吧?
    杜工先:总得人到了,我了解情况后才知道从哪入手、怎么管的吧?你以为三百官脑袋被砍了跟砍萝卜似的好解决?
    有他这话,户部副使就安心了,他转头就走。
    杜工先懵了,你去哪?
    户部副使:拉拢下一家。
    杜工先:有病。呸!
    ***
    东宫。
    五脏六腑都还处于震惊中的五皇子失神地喃喃:娘老子的,赵白鱼是个人吗?他怎么敢啊?他脑子真的没坏吗?刀斩三百官这是以一己之力兴起腥风血雨的大狱,他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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