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一磕旱烟烟头,他不解地问:老朽有一疑问,不知大人要这普通粮食做什么?五十万石的粮食,吃个十年也吃不完。
    赵白鱼揣着手笑说:也该轮到我卖粮食了。
    北商会长寻思了一会儿,没想太明白。
    便在此时,阎三万等人赶到衙门,一眼瞧见北商会长和那批熟悉的官粮,脑子再蠢,这会儿也该转过弯来了。
    陈罗乌咬牙切齿:你们合起伙来耍我?
    赵白鱼:这说的什么话?你们不愿意把粮卖给漕司,又不希望粮食烂在手里,而北商既和漕司无干系,又能替你们兜底,还让你们挣了钱,不是好事一桩?至于把粮食卖给我都是开门做生意的,我上门送银子,没道理拒之门外不是?干什么也不能跟银子作对啊。
    北商会长连连点头:小赵大人要买,正好他手里有能换淮盐的交引,我们北商就需要淮盐,所以各取所需其实就是赚点中间薄利,不是什么大买卖说起来,你们手里还有粮吗?
    阎三万脸色难看,脑袋一阵眩晕,没了。
    他手里没粮了!
    不仅是他,省内粮商的粮都在卖给北商会长的两百万石粮食里,而现在两百万石的粮食都被卖给漕司,换他手里的淮盐交引!
    阎三万眼前一黑,终日打猎的人终于被雁啄瞎了眼,谁能料到还有交引这一出?
    淮盐就是北商眼里的亲爹娘,白花花的,跟银子等值,有那等好货在手,粮食算什么?赣商算什么?
    统统卖与赵白鱼。
    不仅是北商,各地而来的商人一旦知道赵白鱼手里有能换赣茶、淮盐的交引,必然趋之若鹜。
    念头刚闪过,就有操着两浙口音的商人挤开人群跑过来询问:敢问这里可是江西漕司?
    砚冰回头:是。您是?
    两浙粮商,听闻你们这儿收官粮,交引代替结算,能换赣茶、浙盐和淮盐?
    暂时不能换浙盐,您是浙商,怎么千里迢迢跑到两江来要浙盐的交引?
    无门无路,盐哪有那么好买到手的?何况交引加抬,听说每十袋盐多给一袋,直接找当地盐官采买还得塞钱,哪有这等好事?浙商摩拳擦掌:快告诉我,漕司籴粮在何处?我手里有五万石的粮食,品质肯定过关,如果漕司急要,我还能再收五万石!
    赵白鱼指向大门,砚冰了然,带浙商进衙门里做买卖。
    一个浙商进去没多久,又来两三个结伴的外地商人,也是知道便籴良策急忙赶过来,唯恐慢了一步错过淮盐交引。
    陈罗乌腿软,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平老板心慌得不敢去看阎三万的脸色,反观阎三万的表情虚空茫然,嘴唇颤抖,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
    女官脸色复杂,自知大势已去,便不多留。
    窦祖茂低头悄悄挪动双腿,远离陈罗乌等人,赶紧划清界限。
    说来,赵白鱼扭头一笑,轻声询问:你们手里没粮,米铺还能开吗?
    无粮怎么开米铺?
    开来卖西北风吗?
    明知故问讨人嫌!
    陈罗乌等人在心里尽情发泄怒气,表情憋屈,不敢对上赵白鱼的眼睛。
    你们不卖,漕司衙门卖。赵白鱼微笑:每日每人限购一石,超过一石则在市场价的基础上,每石加一百五十文。卖三百五,童叟无欺,质优价廉,欢迎随时来购。
    北商会长终于明白赵白鱼收那么多粮食干什么了。
    左手入,右手倒,兜兜转转一圈,以二百六卖出的粮商还得从赵白鱼手里花三百五的价格买回来!
    当然官粮不能卖,卖的是普通品质的粮食,市价其实是每石低于两百,可他们现在不仅要花高价买回来,还不能再抬高价卖给百姓。
    因为赵白鱼会开粮仓调整粮价!
    拢共卖了五十万石普通粮食和一百五十万石官粮,对粮商说来损失不大,但是对陈罗乌、阎三万等人来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算来算去,费尽思量,无亏无盈,反损士气,颜面扫地,何苦来哉?
    今日这事传出去,大半个江南都知道赣商一败涂地,日后威信难立。
    第76章
    远处乔装打扮过后的六皇子一行人安静围观全程, 同旁人说:我和五哥喝酒时,常听他喝醉了骂赵白鱼邪门, 当时还百思不得其解, 瞧他朗如明月,行事光明磊落,哪里邪了?现在才知道,另辟蹊径, 剑走偏锋, 邪是邪, 却不是歪门邪道。
    顿了顿, 六皇子又感慨道:如果我是是赵白鱼的上差,定重用此人。瞥了眼身旁人始终沉默不语, 才想起他和赵白鱼的恩怨, 于是说道:不过我有二郎相助,无异于如虎添翼。
    赵重锦:殿下谬赞。
    结局已定,没什么好看的。六皇子转身:走吧。
    赵重锦驻足原地,静静地看着人群里的赵白鱼,无需特意寻找,一眼投过去就能被他抓住目光,有些人天生耀眼, 靠他自己就能成为别人望尘莫及的明月光。
    他心中五味杂陈。
    粮商罢市,籴粮进展没有寸进, 两江官吏弹劾,钦差赴江南,桩桩件件接踵而至, 形成困死漕司使的艰难局面,他有心相助, 苦思冥想,奈何想不出个有用的法子,最后甚至想提笔求他爹以宰执身份帮忙拉一把赵白鱼。
    只是还未开口,担任钦差的六皇子就来到江西,告诉他赵白鱼提出的便籴良策。
    赵重锦琢磨着便籴良策,逐渐回过味来,心中复杂的滋味难以言表。
    这会儿即便赵白鱼是个陌生人,他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何况赵白鱼还极有可能是他们的小弟,怎能不喜爱?又如何能不心酸?
    回想旧事,赵重锦良心难安。
    用力地闭眼,再睁开时,赵重锦的目光落在了离开的女官身上,她是昌平公主的贴身女官,当年换子之事,必然在场。
    抓到她,让她亲口指认昌平的恶毒,在天下人面前换回赵白鱼的身份。
    ***
    女官回府,小心描述赣商和赵白鱼的过招,尽量避免一些过于夸大赵白鱼的词语,免得刺激昌平公主。
    但昌平还是被刺激到了。
    她躺在卧榻上,按着太阳穴说头疼得不行,李得寿帮她针灸也缓解不了半分。
    女官心知这是情绪起伏太激烈,除非心平气和,否则还得疼下去,但她不敢劝说。
    啪!
    昌平猛地抓起茶杯扔到地上,噼!啪!触手可及的瓷器都被砸得四分五裂,昌平明艳的面孔变得有些狰狞。
    赵白鱼,你是来讨债的吗?好啊,任你来讨看是孤先还清债,还是你打横着出两江!
    ***
    粮商卖光粮食就是为了罢市,为了赵白鱼完不成籴粮岁额,而今算盘落空,无粮可卖反而变成催命符。
    米铺两三天不开张还好,一连三四个月不开张,到时候还有谁来买米?
    赵白鱼开放粮仓,允许府内小门小户的商人从他那儿入货,时日一久,怕是会抢走他们的生意。
    阎三万家大业大不担心没买卖,家底不够厚的粮商玩不起,不是跑阎三万府上就是到赣商会馆哭日子难过,嚎来嚎去就是逼他们向漕司、向赵白鱼低头。
    陈罗乌拉不下脸,借口偏头痛犯了,躲在府里不出门。
    出馊主意的平老板直接宿在花楼里,整个洪州府都有他的相好,谁也找不到他在哪儿。
    更别提昌平公主,谁让他们自作主张把粮食都卖出去?
    到最后这烂摊子还得阎三万来收拾,他当日从漕司衙门回府就卧病在床,修养了三天才拖着病体登门拜访赵白鱼。
    赵大人
    阎三万上前就要跪下,赵白鱼连忙做出扶手的动作但没真碰到人,以至于阎三万真跪下去的瞬间就懵了。
    讲道理,当了洪州府这么多年的大粮商,历届哪任漕司没给他面子?多少年没真下跪了?
    他以为赵白鱼做做样子,不会真折他面子。
    本官以前听过一句话,面子要人给,但有些人的面子是自己凑上来丢的阎老板觉得有没有道理?
    阎三万赔笑:自然。大人博闻广识,老朽甘拜下风。
    赵白鱼负手说道:其实本官到两江没想针対谁,不过是奉命行事赴任两江前,陛下说我要是查不清楚两江的案子,就让我提着脑袋去,你说军令状都冲我下了,我能不全力以赴?
    暗卫惊讶地挑眉,他被任命保护小赵大人,就没听过什么军令状。
    阎三万愕然:查什么案子?
    赵白鱼:什么案子你心里不清楚?你们赣商心里不明白?陛下他老人家日理万机,你说得是什么案子才让他老人家盯上你们两江漕运?
    阎三万:是、是纪兴邦?他想了想,又摇头:不太対,难道是四省三十八府一百八十官联名保奏麻得庸的事?我就说太高调了,不该答应昌平公主的!
    原来是笔交易。
    赵白鱼叹气:不是联名保奏,也不是纪兴邦,而是两件事加在一起。你说前脚你们四省三十八府的官吏一块儿保奏麻得庸,十天半个月就帮他买齐两百万石的官粮,连陛下他老人家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有这么大手笔,后脚你们就把陛下搁两江的纪兴邦给整垮了。你们手笔通天,我不得不服。
    阎三万急忙问:陛下陛下是真的疑心两江?
    赵白鱼:先是我,后是钦差,闹得两江无宁日,这重头戏就是钦差。你们以为钦差真是来查我的?天真。
    陈罗乌和昌平公主他们都说过钦差实际是来查两江的,赵白鱼说这点,阎三万信,心里的天平稍稍向赵白鱼这头倾斜几分。
    赵白鱼面不改色地忽悠:其实我不想和你们赣商作対,更不想対付昌平公主,我想你们知道理由。
    明白。阎三万加重语气:再明白不过了。
    赵白鱼:一开始我就说了,只要你们乖觉点,别让我难做,我好向陛下交差,你们也能继续做你们的营生不是?结果你们非跟我不対付,我只好还手了。
    阎三万头点到一半忽然无语,什么叫他们不対付?
    分明是赵白鱼先跟斗鸡似的,搅得两江天翻地覆的,现在到他嘴里黑白一颠倒就变成他们先故意挑事了?
    现在人在屋檐下,阎三万不得不低头:大人说得是,是我等不识好歹。
    欸,早这么说不就得了?以和为贵嘛。赵白鱼喝了口凉茶,故作惊讶:阎老板怎么还跪着?起来坐。
    阎三万赔笑:前些日子老朽无状,得罪大人,这就给您叩三个响头,给您赔罪了。
    别,受不起。赵白鱼抬手制止:我不像你们,不喜欢看别人叩头。
    阎三万表情尴尬地起身:那您看漕司的粮食还卖吗?
    一切买卖如常,本官不会徇私报复。不过加价的话,本官放出去就没收回来的道理,阎老板也不希望本官丢脸吧?
    当然。当然。阎三万撑不起笑脸了。
    你放心,只要你们不针対本官,本官不会刻意找你们的麻烦。反正现在有钦差,我可不会自讨苦吃。
    阎三万心里转过许多道弯弯,対赵白鱼的话只将信将疑。
    这人太邪门,不能全信。
    阎老板还有事吗?
    没,没了。
    本官还有公务处理,就不多陪了。
    阎三万秒懂:老朽这就告退。语毕就要退出前厅。
    赵白鱼朝砚冰使了个眼色,砚冰赶紧送人。
    送到庭院时,左边的廊道小门走出来三人,两个仆役和一个衣着光鲜的麻得庸?
    阎三万擦擦眼睛,目送三人穿过廊道进入另一道小门,确定没认错,正是本该锒铛入狱的麻得庸。
    他朝砚冰手里塞钱,问麻得庸怎么回事。
    砚冰掂量着银锭子,四下环顾,小声说道:那位,原先是洪州通判,犯了杀头的大罪,可人家背后有贵人撑腰,愣是捞出来了。
    阎三万撑大瞳孔:我听闻赵大人是出了名的青天,怎么会徇私枉法?
    砚冰:嗐,忠孝两难全。
    忠孝嘶,是昌平公主开口捞出麻得庸?
    阎三万这回是真相信昌平公主和赵白鱼冰释前嫌,就说母子间哪有隔夜仇?
    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他们赣商!
    小心观察阎三万眼底郁郁,砚冰抿唇偷笑,将人送走,回来把银锭子和阎三万的反应都说出来。
    赵白鱼伸着懒腰:好了,现在由明转暗,轮到我们坐山观虎斗了。
    ***
    赣商会馆。
    阎三万拍桌信誓旦旦:我亲眼所见!麻得庸被当场逮捕,按理来说,肯定是人头落地的死罪,可他不仅没死,还穿得光鲜亮丽,出入自由,赵白鱼身边的小厮说是昌平公主开口摆明就是母子联手,不,准确来说就是昌平公主的意思,是她接二连三地摆了我们好几道!
    平老板脸色难看,但他対赵白鱼的偏见根深蒂固,还是觉得不能太相信赵白鱼的话。
    陈罗乌则是不停地拍头: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赵白鱼什么章程,啊?他到底什么章程?一赴任就气势汹汹,官场落马的落马,盐商被砍头的被砍头,连粮商都被整得灰头土脸,到头来一句他也不想,就拍拍屁股不管了?把两江的问题全扔给了钦差?钦差究竟是圆是扁,是个什么名姓,一概不知,我心里怎么这么慌?
    平老板:不然,问问三爷?
    能问我就问了。倒春寒一来,三爷卧病不起,闭门谢客至今,我哪里敢烦他?陈罗乌愁眉苦脸: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他缓缓环顾房间里的赣商,语重心长道:诸位都小心谨慎些,流年不利,不想死就别惹事。尤其是平博典,你那牙行问题不小,有些首尾虽说年深日久,但保不齐有心人挖掘。要是挖出来,萝卜带着泥的,可就不像前几桩案子那么好糊弄。
    被点名的平老板不以为意:知道了。
    ***
    粮商复市,籴粮岁额赶在月底完成,全都搬上漕船,经东南六路发运司确认,全都运送到京都府去,两江这场刻意针対赵白鱼的危机算是平安解决了。
    此时京都赵府。
    赵伯雍在屋外探望苦读的赵钰铮,站了会儿便有一道身影靠近,回头一看,见是拿着汤盅的谢氏。
    你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这些煮汤汤水水的事就交给下人去做,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赵伯雍拿过汤盅,温言劝说。
    谢氏勉强笑了下,直勾勾盯着屋里的赵钰铮:五郎小的时候隔三差五大病一场,我既怕有人害他,又怕鬼神来抢他的命,便日夜照看,煮药喂食从不假他人手我这般用心良苦,老天岂能辜负?
    是四郎。赵伯雍小声提醒:所以四郎如今身强体健,都是多亏你的悉心照料。
    谢氏迟疑,似喜非喜:我?
    赵伯雍皱眉,担忧地看她:你今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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