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告示没问题便盖章,他说道:茶和盐是一本万利的好货,但我们官船不多,不如让更多赣商把淮南的盐运送到北方四省去,而我们也能分配到江西的交引去换他们那边的茶,说不定有一天也能是淮商遍及五湖四海。
    刀笔师爷恍然大悟,感慨贺光友不愧是一省漕使,眼光和谋略到底不是寻常人能比。
    嗐!贺光友失笑:我这也是小赵大人提醒,要论谋略和长远的目光,还得是他,方方面面都被他算计透了,我可不敢居功。
    将告示还给刀笔师爷,贺光友说道:好了,你把这告示贴出去,再把这封信送去两江漕使府上,送到赵白鱼手里。
    刀笔师爷领命。
    与此同时,一样的事情在济宁府知府的书房里再次上演。
    陈芳戎这几个月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四处游说同僚、商会,尝试接受便籴良策,以他和淮南漕使贺光友联手推动的一次合作作为成功案例,终于在月底收到籴粮岁额的六成,并在魏伯的护送下,将六成官粮转运至西北。
    ***
    淮南贺光友、北方陈芳戎的回信以及麻得庸送到两浙粮商的回信几乎是前后脚送到赵白鱼手里,信件内容对他来说都算好消息。
    两浙的粮商在回信里说他还认识粮商会长,以对方手里的人脉还能筹集三十万石的粮食,只是对方拒绝了这笔买卖。
    赵白鱼让麻得庸写封回信,提到便籴良策和交引。
    何谓便籴?何谓交引?因为配合而生活条件改善不少的麻得庸小心询问。
    赵白鱼笑望着他。
    麻得庸浑身一哆嗦,赶紧说:不用解释了,您说什么是什么。
    但随着话题的展开,字越写越多,逐渐理解便籴和交引,忍不住用惊悚的目光看赵白鱼,算无遗策到这个地步,只会让人心生畏惧。
    这些天被关在漕司衙门里,麻得庸不是不知道粮商罢市和籴粮无门这两桩事,说实话,私心还挺高兴。
    如果赵白鱼的漕使位子被撸掉,说不定他还有被无罪释放的机会。
    因此小心思活络,刚才还有想在信里动点手脚,现在反应过来是半点作怪的心思也不敢了。
    殿下的计谋的确老练狠辣,换一般人比如他麻得庸置身于此困境中,早就三跪九叩求饶命了,这赵白鱼居然还能绝处逢生,让朝廷和淮南、北方四省都成为他脱离眼下困局的助力。
    斗不过,还是老实配合吧。
    写完了。麻得庸敬畏地望着赵白鱼,大人手里有能换淮盐的交引,其实不必舍近求远找两浙,而且浙盐产量不比淮盐少,所以淮南交引对两浙商人的吸引力不是很大,但绝对吸引两江商人。私盐才被抓破,眼下没人敢以身犯险,而官盐薄利,所以加抬后的淮南交引,以及官府鼓励商人到北方四省做买卖而降低关税等措施,还有今年多造出的两千多条官船,足以令两江及周边外省的商人趋之若鹜。
    赵白鱼定定地看他:你被关在这儿,消息还挺灵通?
    麻得庸赔笑:老奴好歹在殿下呃,在昌平公主身边待了二十多年,经常和商人打交道,多少懂点儿。
    赵白鱼:那你应该知道眼下是赣商联手整我。
    大人有所不知,南北各地汇聚而来的商人并非都是赣商,也不是一定要和赣商会馆打交道,还有不少商人走陆路,就算是走水路,也有去京都、到北方四省的,不是全都出海口。尤其北商,茶和盐都是必需品,但在江西这地方,除非和赣商会馆打交道,否则根本拿不到量大品质好的茶、盐,而赣商会馆会刻意打压北商。相较来说,您要是能出两江换茶的、淮南换盐的交引,那帮北商还不疯了一样和您做生意?困扰您的籴粮无门,便迎刃而解,不仅朝廷岁额提前结束,连这一省粮仓都能塞得满满当当,这往后还怕粮商罢市?还怕他们故意扣着粮草不卖?
    赵白鱼来了意思:那你说说,怎么和北商说上话?
    麻得庸:城外三十里驿站处修了一个供北商落脚的会馆,也接待一些做小本生意的外省商人,他们那生意得利少,赣商会馆瞧不上眼,胜在人多力量大。您派个人到北商会馆吆喝一声,我拿我这颗人头跟您担保他们争先恐后跟您做这笔买卖!
    赵白鱼新奇地打量麻得庸:你行啊,了不得。
    麻得庸被夸得还有点不好意思:活命立身的小聪明,比不得大人的大智慧。
    赵白鱼:我发现昌平公主身边还真是能人辈出,一个田英卓,无朋无党能爬上二品大员,管东南六路,虽有公主鼎力相助,但他本人能力也是不可小觑,再来一个你
    一个没了子孙根的,能当上一府通判还没多少人知道他的阉人身份,想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可惜说放弃就放弃,说杀就杀,不过是错了一回,怎么连个改过作新的机会也不给!
    一句话勾起麻得庸的伤心事,脸颊抽搐,悲喜交加,快哭了似的。
    得,这回本官得谢你晚上整点好酒好菜,让你吃顿好的。
    能有个小娘皮进来吹点弹点,助助兴吗?
    蹬鼻子上脸是吧?
    赵白鱼作势踢脚,麻得庸吓得先捂住脑袋滚到角落里去了。
    ***
    两浙的筹划按部就班,在赵白鱼的预料之中,一切尚算顺利,意外收获就是北商会馆,那里每日进出也有百来个商人,当天就让暗卫快马加鞭到北商会馆召集人,说了官府收粮食换交引的便籴良策,更是着重描绘政策优惠。
    其中加抬和关税削减两项果然吸引这群商人,换赣茶、淮盐的交引则完全吸引长途跋涉至两江的北商。
    北商会长更是抓住暗卫的手追问:当真?赵大人没骗我们?
    暗卫:朝廷的旨意都下来了还能有假?北方四省和淮南开春时就已经用交引做结算。再说了,这交引是朝廷出的,茶盐结算都是官府在办,难道朝廷还能骗你们?
    北商会长欣喜若狂,尤不敢信地搓手:不不,朝廷一心为民,我等感激不尽,就是、就是太激动了。
    北商来两江通常购买葛布、茧丝等物回北方,茶和盐是大头,利润也最大,但是能不能买到手都得看赣商会馆,明知赣商故意抬价,他们也没办法。
    最重要是去年抓私盐,但消息没及时传回北方,导致今年开春,北商一如既往来到两江,结果发现买不到盐!
    等于说白来一趟,光是运费就赔付不起,不少人愁眉苦脸,更有甚者嚎啕大哭。
    当然北商会长也想过咬咬牙到两浙或是淮南,可惜不现实,熟悉的两江尚且买不到盐,到完全陌生的地盘更不可能如愿以偿。
    绝望之际,谁能料到峰回路转?
    暗卫:不过你们能买到粮草吗?
    北商会长拍着胸脯道:请大人放心,茶盐不敢说,收购粮草这点小事,小的自问还能办到。
    暗卫又道:交引一事,暂时别声张。
    北商会长:小的明白。赣商和漕司斗出如此大的动静,哪里能不明白?十日内,不,七日内,必将大人需要的官粮岁额漂漂亮亮、稳稳当当地送进漕司衙门!
    ***
    粮商阎府。
    牙商平老板登门拜访,正和阎三万相谈甚欢,酒过三巡,忽然有人来报,道是北商会长求见。
    阎三万:他来做什么?
    平老板:登门拜访你阎三万,不是为粮食而来,难道是来交朋友?
    阎三万:不见。
    欸,等会儿,别不见。好歹是北商会长,这些年互有往来,而且北方也是个大市场,再说来者是客,你手里不正好存了一大批粮食?他真想来买,就卖给他好了。平老板优哉游哉地劝说。
    阎三万一时心动:可漕司那边
    要是赵白鱼不低头怎么办?总不能几百万石的粮食都砸手里?平老板说:不过这当口突然跳出来买粮食,就怕有诈。
    阎三万寻思一会儿也说道:先见见,探探口风,要是没问题就做这笔买卖,谁也不嫌钱多。
    见了面,北商会长直奔正题,说明来意。
    他来者不拒,豪爽地喝完一大缸酒,很快醉意上头,双眼放光地说:知道北方打仗不?大夏屡屡来犯,突厥也不安分,亟需粮草,但是北方粮草都被几个粮商垄断,我要是在这节骨眼运回打量的粮草再卖给北方官府,就这差价,这利润,够我躺着享乐个四五年!
    北商会长情真意切地说:二位老板,你们生在这锦绣膏腴之地,那四通八达的漕河里流淌的不是水,都是黄金!赣船一到岸,我就知道是满载而归,天下商人趋之若鹜,你们赣商会馆就是全国商人心里最神圣的地方!我要不是个北方人,我要也是个江南人唉,罢了,让二位看了笑话。
    阎三万和平老板对视一眼,俱都露出笑意。
    不得不说,北商会长很会说话,顺得他们从头到脚都舒舒服服的。
    客气,你们北商听说也有富贾巨户,官府也得敬三分。不过不是我不肯卖,只是卖官府的粮草就得经过筛选,必须是成色好的官粮,我们实在没多少你也听说官府籴粮,颗粒无收
    话没说完,北商会长抱住阎三万的手臂嚎哭:老哥啊!求两位老哥救救我们北商吧!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们是不知道,去年载盐回去的北商挣了一大笔,今年开春父老乡亲们嚷嚷要到两江淘金,那是倾家荡产,孤注一掷,结果突然没有盐能买了,不是要大家死吗?要是您不卖粮食,得有一批人去跳赣江,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才求到您二位手里,还请二位老哥发发慈悲,救救大家伙儿。
    阎三万看了眼平老板,后者点头。
    卖是能卖,但价格得高些,量也必须大点儿,否则本省粮商得亏本。阎三万说道:我本人吃点亏没什么,只是不能让底下信任我的粮商去为我的面子去做赔本买卖不是?
    理解,完全理解。北商会长问:价格高多少?
    阎三万:每石加百文。
    老哥啊北商会长立刻嚎起来。
    行了行了,每石二百六,加六十。阎三万烦不胜烦:但你得收三十万石,其中六成官粮、四成普通成色的粮食。
    北商会长:四十万石官粮,十五万石普通粮食。
    大手笔。阎三万惊讶:吃得下?
    北商会长:近千个北商都带他们卖祖宅当家产的一箱子钱在会馆里坐着,您要是不信,咱们去洪州府三十里开外的会馆瞧瞧。说着就作势要拉他起来。
    阎三万赶紧拒绝,说是相信他的话,又问什么时候交易。
    要避开桃花汛,自然越快越好。
    阎三万思索一番,肯定道:五日之内,你来取。
    一言为定。
    谈妥一单生意,三人继续喝酒。
    待送走北商会长,阎三万趁着醉意问:我做这笔生意是我挣钱,平老板无利可得,为何表现比我还积极?
    我就是不服。平老板嘴角噙着抹冷笑:赵白鱼断了私盐买卖,搅黄漕运走私的生意,耽误我们多少次挣大钱的好机会?现在闹出粮商罢市,让他无粮可籴,竟还要不了他的命!
    要说私盐被抄,谁损失最大,牙商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三个响头?狠灌一口酒,平老板语气狠辣:我既要他磕头,也要他偿命。
    作者有话要说:
    便籴(di,买米的意思。反义字是粜,卖米。看开头,一个入一个出):B地商人运货到A地卖,挣了钱,一般买当地货物运回B地。
    如果A地没有好卖的货物,那么铜钱铁钱这些就太重了,运输困难,而且没有货物返还,不利于利润回流。
    这时就能把卖货的钱,拿去买粮草。
    再把粮草卖给官府,官府给你开证明,就是交引。
    拿着交引能到B地官府换钱,或者茶和盐。
    为了推广,一般会给以优惠,就是多给钱。
    因为优惠力度大而且方便,所以商人多选择便籴。
    文里的设定是,省和省之间合作,A省告诉你B省,给你10份能到我这里换盐的交引。
    商人就可以卖粮食给B省,换到A省换盐的交引。
    B省给A省换茶的交引,A省商人就能来B省换茶。
    第75章
    赵白鱼一身白衣出现在昌平公主府门口, 脸色惨白,砚冰一脸心疼、不忿, 竭力劝他离开。
    见劝不动, 砚冰擅作主张叫转到明面的暗卫强行扛走赵白鱼,大声说道:您这是何必!既然没有缘分,何必奢求那点情分?如果有心会二十年不通信?您一到两江就找机会想进公主府,一次次被拒, 还不够清醒吗?
    顿了顿, 砚冰压低声音:我起鸡皮疙瘩了。
    赵白鱼:说明你脸皮还没修到火候, 换崔副官来, 他能踹公主府大门。
    要是霍惊堂,估计会雇个丧葬仪队敲锣打鼓把他抬进公主府, 那才是他都扛不住的社死。
    暗卫撸起袖子表示他也行, 被砚冰一句太浮夸否决。
    就在拉扯间,公主府大门被打开,昌平的贴身女官就在门口,冰冷一句:殿下要见你。顺便拦下暗卫和砚冰两人,殿下只点名见你,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公主府。
    赵白鱼吩咐:你们就在外面等。
    言罢就跟着女官进府,绕了许多路才终于到一个圆形拱门, 能窥见里头的亭台水榭、假山流水和奇珍异草,再回想一路走来瞧见的水榭楼台, 估算一下公主府的占地面积和仆人家丁,没有丁点被流放的罪人应有的待遇。
    女官让赵白鱼在外面等,自己进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就有婢女来领路,穿过石子路, 进入一段九曲长廊,拥抱着假山、湖泊和花园,走了几段台阶终于见到前方十来个台阶上的一个楼台,昌平公主正倚着楼台栏杆眺望公主府的风景。
    十步一侍卫,五步一婢女,左右还有李得寿和女官,营造出来的气势比赵白鱼在宫里见元狩帝还威风。
    江西漕使赵白鱼见过公主。赵白鱼拱手行礼。
    昌平轻慢地打量赵白鱼,对上那双唯独像谢氏的眼睛便有些厌恶地皱眉,食指轻敲着栏杆,慢声慢气地问:连续数日求见,是得罪了粮商,来找我出面求情?语调里有点漫不经心和讥讽。
    赵白鱼不卑不亢:公主不也在等我?
    敲栏杆的动作一顿,很快恢复从容,昌平笑了声:我不喜欢卖弄聪明的人,尤其不喜欢站着求人的人。忽地冷脸:送客。
    李得寿:请。
    赵白鱼的腰背总是挺得很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青竹,此时穿着白衣,被勒出精瘦的腰身,登高处而微风拂过,广袖飘飘,衣袂渺渺,便有灵清隽秀的风姿。
    而他面对自出生起便没再见过的生母,阔别二十年第一次见,没有崩溃痛哭,被冷淡甚至是敌视的态度针对,也没失态控诉,仍是云淡风轻,镇定从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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