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北方籴粮,没人比三司度支使杜工先深谙其中苦痛,每年光是催促北方几个穷省贫府交齐籴粮岁额就让他头痛。
    长此以往,国家如何能好?
    杜工先愁眉苦脸,忽地询问:您说的小赵大人那法子,难不成能解决这难题?一问完,他忍不住摇头说:这问题自古以来便有,压根没有能彻底解决的法子。
    真是异想天开。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期待,赵白鱼的确才华横溢,却不知他那法子是解一时之难,还是从根源上解决。
    陈师道拿出信:你自己看。
    杜工先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睛越瞪越大,重头翻阅,不时搓搓手指,浑然忘我地喃喃:妙,实是良策妙计!是从交子一途引申出来的想法吧?由官府出面担保,发售公凭交引,凡有商人异地贩货,如有意愿,可用铜钱、铁钱换成粮草,再将粮草赊卖与官府,换取官府发放的同等价值的交引,可以到任何目的地的官府处登记,换算成同等价值的钱币或茶、盐。
    类似于朝廷充当国有银行的角色,任何人都能进来做生意,而朝廷只需要建立信用机制就行。
    如此一来,北方经济得以发展,东南方商人的难题得到解决,利润回流,而官府有商人来卖粮草便不用每年耗费大量人力到民间采买,或是被当地龙头商号垄断,恶意抬高粮价,能轻松地买到粮草了!
    尤其最后一条,赵白鱼知道他替三司省了多少钱吗?
    如果赵白鱼在现场,杜工先一定会激动得跳起来拥抱他,并惋惜如此良婿被临安郡王糟蹋了,要不然叫他嫁给赵白鱼也成。
    只要赵白鱼能帮忙省钱就行。
    陈师道起身挪到窗口,远离兴奋过度的杜工先,眼底都是嫌弃,这要是他学生算了,哪怕真是他学生,他也不想认。
    杜工先意犹未尽:的确是利于天下民生的良策,陈老为何不奏表陛下?
    陈师道:我想要这项良策在年底之前落实。
    杜工先愣住,年关将近,如这般变动巨大的良策肯定要经百官研讨,方方面面细致到位才有可能推行,最早也得明年年中才有可能推行。
    难度很大。
    陈师道:否则我来找你?
    原来陈老不止在陛下面前心直口快。独你我二人,怕是不行。
    来之前,老夫找了户部副使、盐铁使还有工部侍郎、高同知等人。
    都是十分欣赏赵白鱼的人呢。
    杜工先了然:为何我是最后一个?
    陈师道瞟一眼杜工先,希望老夫说实话吗?
    既然时间紧凑,便先在北方几个省府推行,看看效果。杜工先识趣地转移话题。
    陈师道:老夫挑了陕西、河北、河东和京东北方四省先令交引置换淮南官盐,也可以鼓励淮南盐商到北方去。还有两浙,两浙因私盐案元气大伤,士气低迷,也可以鼓励两浙盐商到北方做买卖。
    杜工先聪明地想到这番算计怕是有人提醒过了,他冥思苦想一番,却猜不透赵白鱼的算盘,不由摇头。
    自叹弗如啊。
    ***
    皇宫,退朝期间。
    赵伯雍走在最前面,不时颔首回应经过他身边,同他拱手行礼的同僚,自也有人刻意攀谈,都被三言两语打发。
    走了宫道一半的路程,赵伯雍瞥见东宫的身影便加快脚步,假装没看见人。
    太子看了眼赵伯雍逃也似的背影不由叹息,不过是想从赵宰执这儿探听点四郎的消息,真没打算做其他。
    四郎秋闱中举,为了应对接下来的省试、殿试,被拘禁在家苦读,已是许久没见四郎呼朋唤友游京都的身影了。
    二哥?
    太子回头,见是六皇子,好心情稍退但脸上挂起笑容迎了上去。
    此时赵伯雍穿过宫门,瞥见前方陈师道、高同知等人正激烈讨论着,走近了便能听清他们讨论的内容,是方才在早朝上提出的便籴良策。
    确为良策,连他听完也不由感慨想出这良策的人不仅对天下商事了若指掌,还有一颗大庇天下苍生的心胸,因此十分好奇究竟何人献出的良策。
    只可惜一靠近,陈师道便是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的模样,赵伯雍敬他三朝元老之名,不得不退避三舍。
    眼下听他们提及便籴,赵伯雍下意识放慢脚步。
    为何两浙不能配合北方四省?
    两浙的私盐案还没了结,这头让它出交引,引流北方四省,不是添乱吗?
    我看你是心存偏见,怕老夫的学生以权谋私!
    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赵小友去的是两江,他就算想以权谋私,人也得在两浙才行啊。你看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说老夫小人?
    谁应说谁。
    眼看陈师道就要撸起袖子在宫门口和耿直的工部侍郎范文明干架,一直围观看戏的高同知连忙出来打圆场。
    诸位,诸位!既都是同僚,又是为百姓谋福祉,何必大动干戈?要我来看,两浙因私盐案的确乱了点,但它是产盐大省,也是鱼米之乡,如果说谁能帮助北方四省落实便籴良策,除了淮南,唯有两浙了。不如听我一句,两浙也发售交引,但限制数量,看个情况先,如何?
    一番话说得中肯,两边都帮到了,意见相左的两帮人马便都消停。
    高同知优哉游哉地转移话题:说来赵小友年初时方行过弱冠礼,诸位都有谁去了?
    大部分人碍于情面去了赵四郎的弱冠礼,不过欣赏赵白鱼的人私下精心挑选弱冠礼送去临安郡王府,其心意不比赵钰铮差。
    范文明叹气:我是去了,就在人群里。他直摇头:赵小友的字怎么能任由小郡王取呢?怎么也该是陈老。
    陈师道连连点头,悔不当初。
    高同知笑呵呵安慰:赵小友还没有别号吧?别号也可以友人、长辈来取,倒不比字差哪里。
    陈师道表情僵硬。
    高同知略诧异:有别号了?
    陈师道面无表情:可记得暮归先生?
    提出夜市开放良策的暮归先生也是赵小友?
    这倒是稀奇。
    一行人渐行渐远,越过刻意放慢脚步的赵伯雍,而赵伯雍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眼中浮现出无法掩藏的震惊。
    赵白鱼?怎会是他?!
    他怎么会是暮归先生?他还是献出便籴良策之人?
    当朝宰执、万人之上,自信到有些自负的赵伯雍头一次感到些许茫然无措,他最欣赏的隐士和他唯二憎恶的赵白鱼是同一人?
    赵白鱼当真不肖其母,当真是言行如一的君子?
    ***
    赣商会馆门口,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停在外面,里头下来一名头戴幂篱的女子和一名戴着斗笠、些许驼背的老男人,一前一后进入会馆。
    底下的人探听出二人身边,立即飞奔进会馆通知:陈爷,公主府的人来了。
    屋里一众商人惊得起身,陈罗乌说:快将人请进来。
    二人很快出现在屋门口,底下人赶紧搬出两张凳子让他们坐,但两人没坐、也没喝茶。
    不必忙活。女子撩开幂篱,赫然是昌平公主身边的女官,她面无表情,眼底藏着倨傲:我是替昌平公主带话,不是和你们叙旧聊天陈会长,想来您也不喜欢浪费时间在无谓的客套上,咱们单刀直入
    她环顾在场众人,诸位今日齐聚于此,和我等同一个目的,便是要给那扰乱两江官场、断了我等财路的赵白鱼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要他往后在这两江,缩着脑袋做人!
    没错!不仅要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赵白鱼从此以后规规矩矩,还要他向赣商、向殿下下跪道歉!
    我支持!自从他赵白鱼来了两江,我们就没一天安生日子,日夜心急如焚,再不给他个教训,我就得去跳赣江了!
    喧哗吵闹,群情激愤,瞧得出他们恨赵白鱼恨得牙痒痒。
    女官冷静地看着满脸愤慨的赣商,直到陈罗乌呵斥:都给我肃静!吵吵嚷嚷像什么样?随后冲女官拱手:不知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殿下说,既然双方有共同目标便能齐心协力,眼下的困局便好破。开春将至,每年的二三月是朝廷籴粮岁额下来的时间,由漕司使负责采买一省粮草,于三月底将籴选出来的粮草送至发运司所谓仓廪实、天下安,自古官粮籴买便是头等大事,咱们江西省每年收的官粮占大景官粮总额的两成!俗言三日不见赣粮船,市上闹饥荒,漕司籴粮,就得从商人这儿买!女官提高音量,激昂地说:如果赵白鱼一粒米也买不到,如果粮商罢市,且看他会如何!
    陈罗乌克制着情绪,昌平公主果然和三爷一样,都选择从籴粮此处入手。
    前朝长安尉借官府采办,恶意打压市价,低价收购商人手里的货物,致使商人血本无归,家破人亡。更有一粮商因交不出官府要求的五百斤糯米而自尽,引起众怒,全城商人联合罢市,逼得前朝隆武帝处死长安尉,修改官府采办的律法。
    赣商闻言,已是摩拳擦掌,难掩激动。
    女官以袖掩唇:诸位,还待开春,好戏开锣。
    ***
    除夕至元宵的假期眨眼即逝,赵白鱼休息期间,不忘和京都通信,至二月二龙抬头时,京都那头传来的消息是良策落实,不由长舒一口气。
    与此同时,朝廷交给江西漕司使今年的籴粮岁额也下来了。
    去岁粮食丰收,加上分担淮南免税带来的负担,今年比去年多了七十万石,拢共是一百九十万石官粮。
    窦祖茂就此事询问:大人可有补充?
    赵白鱼:和往年一样,交由省内各府去采买就行。
    窦祖茂点头,领命去办差,往年是直接从府内商人手里买官粮就行,不用亲自登门,漕司衙门一开,商人主动上门。
    但今年漕司衙门大开,竟门可罗雀,连个鬼影都瞧不见,连续两三日如此,窦祖茂慌了,赶紧登门拜访洪州府最大的粮商阎三万。
    敲开阎三万的府门,撬不开他那张铁口,窦祖茂急如热锅蚂蚁,低声下气地问:阎爷啊,您和咱们漕司府做了十来年的买卖,从不缺斤少两,也不哄抬粮价,送来的官粮品质最好,冲着这份诚信,漕司府每年都优先购买你手里的粮草,哪怕你每年涨一个半个子儿,也不说什么。可你今年突然变卦,滴米不卖,是个什么意思?
    阎三万眼皮抬也不抬:商人嘛,开门做生意,哪有把钱朝外面推的道理?只是今年收成不好,粮食难收
    原是要涨价。
    窦祖茂缓和脸色:直说吧,是要涨多少?
    阎三万缓缓比出一个手势,窦祖茂此时还很平静:每石涨七十文?
    这涨价不高,完全能接受。
    阎三万开口:是每石七百文。
    !窦祖茂一口气没喘上来,怒瞪阎三万:你疯了?往年每石两百文,你直接涨到七百文?你是哄抬市价,扰乱市场,漕司有权拿你是问!
    可别,别给我扣这么大一个帽子,做生意明码标价,爱买买,再过两天,你就是开出一千文每石的高价,我不乐意卖还就不卖了。我阎三万一没垄断,二没哄抬市价,就是想囤下来慢慢吃、慢慢卖,难不成我不卖,官府还强逼我卖?
    窦祖茂气急败坏,咱们知根知底,您跟我说句老实话,是不是赣商会馆要求你这么干的?你们是不是想对付赵白鱼?我劝告你们,要闹要作也别拿籴粮来玩,江西赋税重地,赣粮更是养着全国两成的人,一有风吹草动,朝廷可都盯得死死的。
    窦大人不用吓唬我们小老百姓,现在是赵白鱼不给赣商活路,赣商也不敢怎么作对,顶多不和他做生意,如此罢了。若是朝廷换个清官良吏来买粮草,那我阎三万看在老百姓的份上,必然是愿意卖的。只是一心和我们小老百姓为难的酷吏便算了,惹不起,我们还躲不得?
    阎三万言罢,直说:送客。
    ***
    窦祖茂在粮商府门愣了半晌,以为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结果回到漕司衙门就看见省内其他几个府州的籴粮官吏满脸愁苦,一见他立刻冲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他们买不到粮草,拿着钱上门,那些商人也不肯卖。
    除非涨到五百文,这不是故意哄抬高价吗?每年籴粮的钱就那么点,抬到五百文,就怕漕司的钱花完了,还凑不到一百万石!
    我那边也是,找了几个粮商,闭门不见。
    我也是,我也是粮商倒是见了我,也松口原价卖我粮草,可是采买官粮的人不能、不是
    不能是本官?
    众人回头,发现是骤然出现的赵白鱼,连忙拱手行礼:见过漕使大人。
    窦祖茂欲言又止:大人
    赵白鱼:江西粮商异口同声不肯把粮草卖给官府,除非换个漕司使或者高出往年采买价格的两三倍?
    窦祖茂:所差不离。
    联手整我来了。赵白鱼笑了声,又说道:省内各府商人联手抬高粮价算不算恶意扰乱行市?
    窦祖茂小心说道:不算,米铺价格没有变动。
    有所防范,对症下药。赵白鱼还挺好心情地拍拍窦祖茂的肩膀说:那你们就令人假扮外地商人到米铺采购。
    窦祖茂:米铺采购,数量有限,数额太大,也会引起粮商警觉。商人买米,只有直接从百姓手里收才能挣到利润,从米铺那儿采买,亏损最大,毫无利润可言。
    没事,你先这么办吧。赵白鱼笑眯眯地说:商人哪敢真和官府作对?不过是想多争点好处。真让那么多粮草砸他们手里,好米变陈米,能把他们亏破产,到时还不是哭着嚷着求官府替他们兜底?
    窦祖茂等几个官吏还想劝说:可是
    放心,放心。民不与官斗,商更不敢和官斗,且等着,肯定是粮商先败下阵来。
    第72章
    赵白鱼摆手, 笃定赣商是虚张声势。
    办法总比困难多,你们有过多次籴粮经验, 积累不少人脉, 见过的风浪恐怕比我吃过的盐还多,眼下一点困难哪里难得倒诸位?赵白鱼拨了拨佛珠,十分倚重地说:本官很信任你们,尤其是窦判官, 相信你们一定能解决闹事的粮商。
    言罢就甩开他们走了。
    目送赵白鱼的背影, 几个人凑到一起。
    如何?吉州府漕司官吏悄声询问:我瞧赵大人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江西是产粮大省, 各府粮商去年便收足粮草, 那么大的量,除了官府还能卖给谁?商人手短眼浅, 一旦发现手里的利益保不住, 怕是会哭求官府,低价抛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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