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下告退。杨参谋语速飞快,转身就走。
    到门口时,五皇子突然出声:回来!
    杨参谋僵硬地转身: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五皇子:你明日到府内几处牙行把年轻气壮的工人都雇下来,让赵白鱼就是有心想整治也没人可用。
    杨参谋:那银子?
    五皇子:你先垫付。
    杨参谋:
    望着杨参谋如丧考妣的脸,五皇子郁闷的心情总算欢快些许,终于明白赵白鱼为何让税务副使垫付银子,花别人口袋里的银子为自己办事的感觉果然很爽。
    五皇子很快惆怅不已地心想,赵白鱼为何不是东宫门党?
    ***
    天色微亮,雾气朦胧,蔡河上水门附近的一间小茶馆里,赵白鱼悠闲悠哉地喝着没甚味道的茶水,但伴着清新的空气和清脆的鸟鸣,亦是别有一番趣味。
    马蹄声阵阵,魏伯翻身下马,来到赵白鱼眼前简单汇报情况:五郎,百来艘漕船都拦下来,有四十九艘船妥协,补足商税,已经放行。剩下九十五艘漕船负隅顽抗,应是等户部来救,但是目前没有动静户部不会再出塌房税凭证了吗?
    不会。赵白鱼笃定:东宫的小金库没钱了。
    如果没有淮南都漕贪墨的那笔银子被发现,东宫不得不割肉自保,赵白鱼这邪招绝対行不通,跟淮南大案之前的户部比财大气粗,只会自取其辱。
    魏伯目光里流露出惊讶、欣赏和自家孩子真有出息的骄傲:五郎实是算无遗策。
    借东风之便的小聪明罢了。赵白鱼一如既往的谦虚:不肯交税的人也好办,扣下他们的货物,就近存放,按律法规定的租金计算,限七日之内交商税赎还货物。如果过了日期还没见人来赎货,官府有权决定货物的去向把我这话带到,如果其他人有意赎买哪些货物,欢迎之至,因为我们会以低于市面价的价格出售押在衙门里的货物。
    魏伯:我这就去通知。
    赵白鱼留他先喝杯热茶再走,魏伯摆手拒绝,道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不畏寒风,便又翻身上马赶去渡口办差。
    ***
    货就是钱、就是商人们的命,赵白鱼的法子拿捏住商人们的命。
    眼看户部迟迟没人前来,而日当正午,着短打的工人们蠢蠢欲动,行事比流氓还无赖的漕运衙门公使虎视眈眈,商人们的心理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到日头西斜,天空风云变色,有下雨夹雪的征兆,商人们实在怕行程被耽误,不得不低头妥协,在河面中央排起长队交足商税。
    船只一艘艘被放行,河面豁然开朗。
    至夜幕再度降临时,七个渡口的漕船全部放行,都商税务司漕运衙门的账面在一日之内入账二十三万两白银。
    这辈子都没经历过一夜暴富滋味的刘都监望着账面久久无言,虽然钱不是他的,但是每一笔核算都经过他的手,那种呼吸急促、兴奋到颤抖的快感还残留在心口处。
    刘都监不由估算一年、不,一个季度的商税,如果每日进账二十三万两白银,一个季度便是两千万
    嘶!
    两千万白银!
    如果碰到凶年、荒年,这就抵得过一国财政税收了!
    不不,不能这么算。刘都监拍拍脸颊自言自语:今晚是例外,是攒了一个月的漕运才能收到二十三万商税,要是加上十来天前那批,估摸能有三十万商税。如此算下来,光是京都府漕运商税便能年入账四百万,不过京都府四渠到底汇聚天下漕运,除了勾通内河漕运和外海海运的两江漕运每年商税,怕是无有出其右者。
    ***
    七日后,文德殿。
    元狩帝埋头处理政事,旁边是不时添茶的大太监,下首则是从校场回来的霍惊堂。
    霍惊堂垂在身侧的手在鹤氅的遮掩下有条不紊地拨弄佛珠,自踏进文德殿就被元狩帝有意晾着,他也不急,默诵三遍心经后换了另一部继续,反正元狩帝和他比耐心就没赢过。
    大太监瞟了眼元狩帝批红的笔迹力透纸背,手背青筋突起,不禁暗暗叫苦,怎么又较上劲了!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报:三司度支司连夜呈上来的折子。
    适时出现的台阶让元狩帝立刻扔笔:拿过来。
    元狩帝接过折子一边装模作样地看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霍惊堂,见対方漠然置之便暗自气闷,一目十行地看完奏折,字过眼睛而不入心,直到目光扫过京都漕船胜钱一日入账二十三万立时精神振奋,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两遍。
    看完尤不敢置信地招呼大太监:你来看看,朕是多看了一个十字,还是少看一个钱字?
    大太监看完,心里如何震撼自不言说,反应极快地露出喜色:回陛下,您没看错!不是二十三万钱,而是二十三万两白银!
    颇有心计的在二十三万两白银几个字加重语气,听得元狩帝心花怒放。
    元狩帝来回看折子,不时朗笑:好!好!一日总入账二十三万两白银时而表露困惑,咋舌不已:税务司的漕运衙门开辟出来也有五年,往届全年总课税最多不过三十万,怎么今年开春一个月的课税便赶上去年的总税?
    这事不能深思,一深思就能明白里头的阴私。
    元狩帝的脸色由喜转阴,最后过渡到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转动着玉扳指,瞧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大太监看得惴惴,直觉要有人遭殃了。
    再瞧一眼漕运衙门一天之内收到的商税,大太监也觉心慌,概因他也在外头置办些许产业,眼热这几年挣得盆满钵满的漕运,便使了银子认个远方亲戚当干儿子,令他将京都府里一些做工精美的瓷器通过四渠运送到江西,经内河转海运,经销到东南一带。
    那商税也和户部脱不了干系。
    传旨令赵白鱼顿了顿,元狩帝忽然改口:叫杜工先过来详细说说漕运衙门的这出戏,朕倒是想知道赵白鱼怎么从别人嘴里咬下这么大一块肥肉的。
    大太监领旨下去。
    元狩帝兀自看着度支司呈上来的折子,心知杜工先的意思,如果杜工先没想捅开漕运商税的阴私,就不会呈折子来说这事儿。
    如果漕运商税的数目一直这么大,那么东宫、底下人,这些年一边吃得满肚子油水一边眼看着国库、内库亏空,看他这个皇帝经常为银子犯愁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元狩帝不怒反笑,目光落在赵白鱼三个字上,满朝文武是他钦定的进士,是他亲口夸赞的天子门生,储君也是他钦定的,户部使也是他的亲儿子,却无一个及得上非进士出身的赵白鱼!
    合上折子,元狩帝骤然发现霍惊堂还在,没好气地说:校场考练新兵一事,择日再议。没什么事,你回府吧。
    霍惊堂低眉垂眼,做足姿态:为朝廷择取良将是臣分内之事,陛下另有要事处理,臣等着就是。
    奇了怪了,霍惊堂在他面前一向爱答不理,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时常能把他气出内伤,怎么这会儿恭敬上了?
    元狩帝疑惑之际,又瞥见折子上的赵白鱼三字,顿时了然,一下子脸黑,随手抓起没用的奏折就扔过去:立刻给朕滚出宫去!
    霍惊堂敏捷地躲过奏折,抬头定定地看着元狩帝半晌,忽地掀唇:嘁。
    元狩帝瞪眼,还没发作,霍惊堂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
    元狩帝捂着心口,喃喃自语:来讨债的,就是来讨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元狩帝:儿女都是债,前世一定欠了这死孩子一万亿。
    场务:收税的场所。
    掮客:中介。
    第55章
    七日前, 京都府都商税务司。
    日上三竿。
    税务副使看了眼头顶的太阳,悄悄瞥一眼身后于正厅八仙桌旁的太师椅喝茶的赵白鱼, 对方前天晚上拦截出京的百来条漕船, 花费一天的时间收取二十三万税银,把别人折磨得睡不着觉,他倒是回郡王府搂着夫郎睡了个好觉。
    今日一大早到税务司点卯,道是被人参了一本后自我反省, 知道错了, 所以打今日起决定天天来报道。
    天知道税务副使蔫头耷脑地进来点卯时, 打眼瞧见赵白鱼, 心里别提多惊喜,激动得呼吸急促, 终于逮到这位上差好让他赶紧奏销上个月雇佣牙行工人的钱了!
    税务副使之前对每日准点来报道的牙行工人恨得牙痒痒, 今日却翘首以盼,焦急等待,直到过了辰时发现后门一片安静,热烈的心情如遭寒冬腊月被泼了盆冷水般,心是凉透彻了。
    他扶着门框,满心不知所措地询问砚冰:小郎君,今日牙行工人怎么没来?
    砚冰:啊?牙行啊, 都被其他人雇佣走了。也不知是何人,出手如此阔绰, 府内几个大牙行的工人都被雇佣走了,听说一连雇佣七天。
    税务副使急了,怎么能这样?先来后到的道理难道不懂?还有那群牙行工人, 咱们好歹照顾这么久的生意,难道不该先顾着我们吗?
    砚冰怪道:可人家开出一天三百文的工钱!啧啧, 说实话连我都心动。咱们衙门每日才给一百五,因是工作较为清闲,其实人家市场价是一日二百五十文,这三百文都高过市场价了。
    税务副使赶紧矫正:不是咱们衙门,是我的,我的钱,我垫付的钱。
    砚冰:欸,知道,大人和我都记着劳副使你的功劳,必不会忘了。
    税务副使张口想说他不在乎功劳,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还他银子,但砚冰已经跑进厅里帮赵白鱼换茶了。
    税务副使转头看向蓝天,满脸欲哭无泪,紧接着意识到牙行工人被雇,说明赵白鱼无人可用,不正是漕船进出的好时机?
    于是他寻个时机悄悄溜走,将此事告知杨参谋。
    杨参谋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咬牙切齿:用你提醒?就是殿下雇佣的牙行工人!我他娘垫付的钱!
    都怪这蠢货,阴不过赵白鱼反而启发了五皇子,连累他荷包大出血。
    税务副使面露愧疚,送走杨参谋后则是拍着心口喃喃自语:忽然感觉没那么心痛了。
    ***
    砚冰换茶的功夫,税务副使就跑了。
    一看就是通风报信去了!砚冰拿来市集里买的糖炒栗子给赵白鱼。
    刘都监犯愁:雇不到牙行工人,单凭衙门几个公使应付不了府内漕船。他摇摇头感慨:五皇子前脚跌了个大跟头,后脚立刻出招,他们财大气粗、人多势众,我们很容易陷入被动。
    他不希望漕运衙门刚有个好开头就迅速夭折。
    刘都监想起赵白鱼郡王妃的身份,而临安小郡王声名显赫,说不得能调动禁军协助不成!无诏而私下调动禁军是大忌。
    此路不通,刘都监实在想不出好点子:大人,您可有应对之策?
    赵白鱼从容地喝茶:这招得砚冰来破。
    砚冰茫然:我?我能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法子?
    赵白鱼:京都府内外的浪荡子、游侠儿不都和你熟识?他们最讲义气,嫉恶如仇,憎恶贪官,和民间话本里的侠客性情相似,只要你一说是斗官吏,必然一呼百应。
    砚冰一拍脑门:我怎么就忘了他们!五郎,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赵白鱼:去吧。
    砚冰兴致勃勃地跑去办差。
    刘都监不住感慨,小赵大人实是不凡,没有非凡才能的人怕是难以招架这般连环计,先是牙行工人,后是京都府内外被人白眼以对的游手好闲的浪荡子,都能为他所用,都是他的制胜奇招,不佩服是不行了。
    ***
    三司,户部。
    杨参谋越过正在办差的官吏,来到五皇子的办差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五皇子立时变了脸色:跟我来。
    转身到户部衙门旁边的小花厅,确定四下无人,五皇子追问:分派出去试探的漕船都被赵白鱼逮着了?怎么逮的?不是叫你把牙行所有工人都雇佣走了吗?
    杨参谋一脸苦涩:卑下确保几大牙行正当壮年的工人都雇下来,还特地叫人去其他小牙行转一转,非常确定那赵白鱼没再到牙行雇人,税务副使一直监视着漕运衙门,赵白鱼没再叫他出钱垫付,也成日留在衙门里办差,完全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通天手眼,竟就越过户部几道防线,找来一群不知打哪来的人,特别能隐藏,还有些身手,总能在漕船起航时突然跳出来,简直是神出鬼没!
    五皇子狐疑:几个牙行的工人当真都雇走了?
    杨参谋瞪大眼:殿下不信卑下?卑下这几年攒的银子都花光了。
    五皇子轻咳两声,随便换个话题试图掩盖过这件事。
    杨参谋心里委屈,预感不祥,总觉得殿下好像随时会赖账。
    而在这时,有人来报漕运衙门的税务副使来求见,五皇子赶紧让人进来。
    税务副使一进来见小花厅里头都是自己人,就赶紧将赵白鱼找来地痞流氓充当之前牙行工人的角色,潜伏在各个渡口、水门伺机抓捕漕船的事说出来。
    五皇子目瞪口呆:他一个从五品的朝廷命官勾结地痞流氓?他是真有病吧!难以理解,甚至觉得荒唐:哪怕是当钦差下淮南,混迹到灾民区里,那也是为了差事、为了百姓,是和民、和大夫医官结交,可这会儿他在做什么?他勾结地痞流氓不是败坏官吏名声,有辱官体吗?
    不能理解赵白鱼自甘堕落的同时,五皇子也觉得他抓住赵白鱼的把柄,地痞流氓、无赖泼皮都是些什么人?是比下九流还不受待见的恶人,卑鄙龌龊、不务正业便是挂在他们身上的名词,赵白鱼和这帮无赖泼皮勾肩搭背就是和他们称兄道弟,就是败坏大景朝官的名声,将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等同于地痞无赖,天下文人书生如何接受得了?
    只要运用得当,煽动文人书生的情绪,说不得能用舆情罢赵白鱼的官!
    如此想着,五皇子一激动就起身准备周全的计划,但是被悄然而至的太子打断:你还嫌不够丢人?
    五皇子顿住脚步,神色惶惶:二哥
    太子呵斥其他人:下去。
    待屋内没有外人,太子才面露疲惫说道:别跟赵白鱼斗了,你斗不过。我找人查过那些所谓的地痞流氓有不少人是在破庙附近游荡的侠客,里头还有一个颇负侠义之名,在民间和官宦子弟间的名声都不错,京都一些官宦人家数次邀请对方当门客都被拒。这样的侠义之士却愿意为赵白鱼所驱,你以为闹大了,舆情会帮谁?
    五皇子脸色煞白,随即阴狠道:底下这帮吃干饭的蠢货,拿半阴不阳的消息就跑来邀功,险些害我又输一局!
    行了!太子头痛不已,近来事事不顺,实在没耐心再纵容亲弟的愚蠢:和赵白鱼继续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唉,从父皇令赵白鱼担任税务使管漕运衙门的时候,我就知道府内漕运的税银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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