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嘘!赵三郎:再靠近点会被发现,你说话声音大点,也会被发现。
    连赵宰执和赵大郎都对唐河铁骑推崇备至,赵钰铮不会天真到认为赵三郎危言耸听,便刻意放轻呼吸,专注地盯着大厅里头的情景。
    此时大厅正位坐着靖王,四十岁出头,身强体健且保养得当,顶着张好皮相和几十年刻意修身养性得来的儒雅气质,就着泡好的茶水温吞浅尝。
    霍惊堂一进大厅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身体斜挎,洒脱不羁,和身板端正的靖王一个天一个地。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佛珠,霍惊堂觉得自己挺尊老爱幼的,作为一个有礼貌的人,他选择先开口:老而不死是为贼。
    第40章
    靖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还是我儿子。
    霍惊堂:老了就该服输, 继续作死,连累家里人就不好了。
    皇帝猜忌你、放弃你的滋味不好受吧。兵权说收回就收回, 时不时给颗糖, 榨干你的价值,好替他心爱的儿子铺路,你还真是条好狗。
    靖王知道霍惊堂拿皇帝当父亲看。
    皇帝明知靖王府是个龙潭虎穴,还是毫不留情将十岁的霍惊堂赶出皇宫。即便如此, 霍惊堂只是生气, 没对皇帝产生一丁半点的恨。
    身中蛊毒还被收回兵权、娶男妻, 被利用殆尽, 榨干骨血,还是对那个狗皇帝忠心耿耿, 把皇帝当慈父却能十年不见他这个父亲。
    霍惊堂和皇帝似父子似君臣的关系令靖王大感恶心, 心脏浸满毒液,恨不得杀了霍惊堂,看皇帝会不会痛苦。
    只要皇帝能感到痛苦,靖王就深感快慰。
    他接近不了皇帝,于是退而求其次,想方设法伤害霍惊堂,同样能让他快乐。
    所以他专门往霍惊堂的痛处戳。
    这些年王府还有弟弟妹妹出生吗?关怀长辈, 选择从家常事说起。霍惊堂没有情感起伏:啊,抱歉, 太久没回家,忘记太医诊断父亲好像不能生了?断子绝孙了?抱歉,提起让父亲伤心的事, 是本王过错。
    靖王手里的茶杯咔擦一声细响,杯面出现细碎的纹路:当年你是故意的。
    霍惊堂一脸正色:父亲, 如果当初不是您偏信刁仆的话,拿刀想砍掉我的手,我也不会极力挣扎,一不小心就踹到您他瞟了眼靖王下1体,一切尽在不言中。陛下教我,我人小力气小,遇到想害我性命的人就得朝他下三路打我也是为了自救,父亲事后不也后悔当日太冲动了吗?
    霍惊堂拨弄佛珠的速度快了些,颇为感慨:说来还得庆幸我当时出脚快,否则父亲真砍断我的手,等心情平静下来,指不定悔得肝肠寸断。
    我还得感谢你?
    为人子该做的事,谈什么谢来谢去?
    咔擦一声,靖王手里的杯子四分五裂,随手扔开,拿出巾帕不紧不慢地擦干手里的鲜血: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都知道了。
    带了多少人过来?
    加上我,不多不少十六骑。
    骑?是骑兵?该说不说,政事里仿佛隐身的靖王仍相当熟悉边境事务:你当知道我手里有一支西北兵,淮南还有安怀德养的私兵,区区十六骑怎么敢深入虎穴?你带的是哪支骑兵?
    霍惊堂但笑不语。
    靖王身侧的手缩紧:不可能。圣祖时期,唐河铁骑已经被拆散,数十年过去早就不复威名你手里有一支神鬼兵不是传闻?不对,不可能,四路西北兵,我一清二楚,多出一支骁勇善战的唐河铁骑,不可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霍惊堂:唐河铁骑杳无踪迹,但无处不在,只听我号令。
    靖王定定地望着霍惊堂,眼里始终藏着一抹怀疑,他也是行军经验丰富的将军,往深处思索霍惊堂这句话,蓦地心念电转,灵台清明,目光如电:唐河铁骑就在西北军里,任何一个西北军士兵都有可能是唐河铁骑,唯你号令,才会聚成一支真正的唐河铁骑他知道吗?
    霍惊堂知道靖王口中的他是谁,不说话,只平静地回视。
    靖王便懂了,喃喃自语:他知道,他还信你?为什么?难道真拿你当儿子看?哈!我这五哥还真是痴情种,崔氏生死都是我的人,他居然还能把她的孩子当亲生儿子来看待不,恐怕亲生儿子都没这么用心。连圣祖都怕的唐河铁骑,居然任由你重新组建,还只让你一个人号令怪不得,怪不得你甘心为他所驱使,我就比不得五哥心计。
    靖王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二十几年前的回忆,目光有些痴了。
    霍惊堂百无聊赖,拨一拨佛珠,缠一缠佛珠背云,难得没打扰靖王追思前尘的乐趣。
    靖王蓦地回神,突兀地问:你蛊毒解了?
    霍惊堂凉凉说:本王以为你到死才会发现。
    靖王眼里弥漫出云霭似的,我奋力一搏,未必没有胜算。
    霍惊堂:拿着你手里官防印信去西北带兵的人,是唐河铁骑的副将。寄畅山庄的禁军尽数被诛杀,郑楚之带着两百万赈灾银去抓捕安怀德。
    靖王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爆出,死死瞪着霍惊堂:逆子
    我的小郎君派去徐州的人应该已经告诉安怀德,本王带唐河铁骑来到府上和父亲您叙旧。以安怀德的忠心,怕是束手就擒。
    逆子敢尔!
    靖王怒喝,拔1出藏在桌底下的环首刀便朝霍惊堂砍去,桌椅被一分为二,而霍惊堂惊险地避开,脸颊仍被锋利的刀风刮出一条血痕。
    屋外的铁骑闻风而动,霍惊堂抬手制止,将佛珠缠绕回手腕,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眼里满是愉悦:说来我们父子视彼此仇深似海,却从未真正交过手。我一直很想知道和您比起来,是陛下教我的路数强,还是您从沙场上练来的杀招厉害。
    话音一落,高大的身体立即绷直,气势浑然一变,身着玄铁盔甲,宛如嗜血残酷的人屠。
    对突厥、南疆和大夏而言,霍惊堂便是当世人屠。
    他的话成功刺激到靖王,眼球周围布满红血丝,俨然是透过霍惊堂的脸看向仇恨了一辈子的元狩帝。
    和先帝青梅竹马的母亲才是帝王心头挚爱,却因圣祖皇帝的猜忌和母家没落不得不甘居人后,东宫妃位要让、皇后宝座要让,连他的太子之位也要让!
    先帝临终前,屡次试图修改遗嘱,废东宫、改立太子,都因为那群该死的朝臣搬出嫡长无错不可废的理由,强行夺走他的皇位,试问如何不恨?
    霍惊堂未声名显赫之前,西北战神之名属于靖王。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却没夺走他的武学天赋,一把环首刀舞得虎虎生风,招式大开大合,气势磅礴,不够华丽但煞气逼人,都是战场上练出来的杀招。
    霍惊堂只防守而不攻击,虎口被震得发麻,步步后退,手掌撑着桌子,身体后空翻越过桌子,而桌椅被劈成两半。
    靖王:为什么不出手?
    霍惊堂躲避:刀剑无眼,您到底是我的父亲。
    锵一声巨响,靖王的环首刀狠狠擦过霍惊堂的右手手臂,红彤彤的眼睛恶狠狠的,你的存在就是对我此生最大的嘲讽,你不死,就是不孝!
    霍惊堂眼睫毛颤动一下,手中刀落地,仿佛放弃抵抗。
    靖王露出快意的笑容,下一秒眼角余光有白芒闪过,右手麻筋遭到重击,环首刀失手而脖子架着一把刀,刀柄在霍惊堂的左手手心里。
    霍惊堂笑容愉悦:看来还是陛下教的路数比父王强。
    靖王额头青筋爆突:你使的是左手刀?
    父亲不知道?啊,毕竟我两岁左右就被您当成人质送进宫,十岁之前惯用左手,是陛下手把手地掰正,教我右手枪、左手刀,您不知道也是正常。
    靖王不屑:补偿罢了,他对你好不过源于对你生母的愧疚。权衡利弊利用你的时候,没有心慈手软过,正如当年你娘对他情深意重,他为了皇位,在先帝赐婚时,一句话也不敢放。废物!孬种!装出一副迫不得已、深情厚谊的假样,偏能骗得你们母子为他拼死拼活。
    霍惊堂定定地看他,琉璃色的眼珠像悲天悯人的菩萨,让靖王想起自己的母亲。
    靖王的母亲信佛,宫殿里辟出一个小佛堂,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霍惊堂的眼睛也像他的生母崔清茹,靖王难免想起当年西北从军的日子,他、五哥和茹娘并称西北小将,战场厮杀,并肩而归,沙漠里饮酒望月,对着篝火起剑舞,直到天明,纵马归营。
    靖王定神,迸发出恨意。
    霍惊堂和崔清茹的相似不会勾起他的怀念,反而带来无穷尽的羞辱。
    当年同在西北军崔国公手里从军,和崔清茹有过生死之交的人是他,和崔清茹有婚约的人也是他,可是五哥偏要来抢!
    崔清茹则给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
    霍惊堂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如蚊呐:明知我娘和陛下情投意合,还故意请先帝赐婚,干出强取豪夺、横刀夺爱的事,谁更恶心?新婚当晚,我娘不愿骗你,求你放过她,而你知道她珠胎暗结,立即翻脸,纵容后宅妾侍欺负她,谁更虚伪?
    靖王瞳孔撑大,大惊失色:你
    害死我娘,在陛下跟前做出疼我入骨的作态,转手就把我当人质送进宫,是想看陛下和我自相残杀?
    霍惊堂的声音压到最低:可是父亲,娘没嫁给你之前,陛下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哐当一声重响,靖王晴天霹雳般摔倒在地,神色癫狂,不住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他怎么又赢了?茹娘,茹娘,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怎么能偏心至此、负我至此?
    霍惊堂垂眸望着失态的靖王,反手将刀甩到身后,深深插1进墙壁里,又将掉落脚边的环首刀踢开,面无表情地拿出一条旧巾帕又塞回去,摸出另一条新的巾帕摁住肩膀的伤口:好好看着,吃的喝的都供着,别断了。
    言罢走出大厅。
    散指挥挥手示意部下赶紧关起靖王,同时追问:将军,您还要赶路?
    霍惊堂乜了眼散指挥:你们不用跟着,看好靖王,谁来说情都别管。
    散指挥递给他疗效很好的药:止血祛疤,效果很好。
    霍惊堂用余光乜着散指挥:我记得过了年,你二十六了?
    散指挥不明所以但很惊喜:将军还记得啊。
    霍惊堂:你加把劲,努努力,我在你这岁数已经娶上媳妇了。
    散指挥:?
    霍惊堂:你怎么不关心我一个人去哪?
    散指挥结结巴巴:您一个人连夜赶路,这是要去哪?
    霍惊堂看向肩膀的伤口,有些惆怅:和小郎分别三个月,一见面就让他看见我的伤口,指不定担心坏。说着看了眼散指挥,有那么一点点炫耀:你可能不知道,小郎他心软得很,老是为底下的百姓忧虑难过。不相干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本王?
    哦。散指挥冷漠。
    他可能会急哭。霍惊堂补充。
    散指挥低头抠指甲。
    霍惊堂不在意散指挥的态度,就要戴上头盔,忽地想起件事:你这药的疗效很好?
    止血效果一流。
    祛疤呢?见散指挥走神,霍惊堂直接拿过药:算了,能用就行。
    说完就走了。
    同僚推了把散指挥:怎么愣这里半天不动?
    散指挥深深地看着同僚:我承认你之前说的话贼他娘有道理。世间的情侣都是狗。
    同僚疑惑,他说过那么多真理,谁知道是哪句。
    ***
    一人一骑踏着晨曦微光消失在街道尽头,赵三郎带着赵钰铮逃也似地跑回谢宅,不住拍胸口大喘气:不愧是唐河铁骑,四郎,你有没有发现刚才那个人离开时,朝我们藏身的地方看了眼?他知道我们藏在那里,他肯定知道!
    赵钰铮目光呆滞,沉浸在方才瞧见男人没戴头盔走出大厅的脸带来的震撼里,原本模糊得只剩下身影的记忆忽然变鲜明。
    在他十二三岁便惊艳了他的人,鲜活明艳,比美化过的记忆更出尘。
    赵钰铮的指尖触碰心口,那儿正生龙活虎地跳动着。
    四郎四郎?
    赵钰铮回神,看向满脸担忧的赵三郎:三哥,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什么身份吗?
    赵三郎: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不过能肯定他是唐河铁骑的首领,此行是办差,需回京述职,到时可寻人留意。只要他在朝中走动,迟早能找到。
    赵钰铮闻言一笑,心里涌起强烈的期待。
    ***
    安怀德、司马骄和两百万两赈灾银都在扬州府衙门里,郑楚之令扬州行营兵围起来,本想写折子奏禀圣上,又担心圣上转手把案子给了钦差,他岂不两头捞空?
    幕僚建议他可在折子里加上抚谕使年少有为,足智多谋,无愧东宫对其仁爱刚直的赞誉,郑楚之犹疑:可行?
    幕僚知他是关心则乱,便耐心解释:事关国母、储君,案件非同小可,东宫曾当众表示他对钦差的欣赏,则有朋党之嫌,查此大案,任何关系都必须避开。除去避嫌的钦差,秦王被废,郑国公府低调行事,与东宫虽素有嫌隙,但也说明由您来办案,没有空子可钻。
    郑楚之:有理。我这就写折子可我怎么记得是五皇子夸的赵白鱼?算了,兄弟齐心,谁夸都一样,五皇子的态度就是东宫的态度。
    下笔如有神,短短一刻钟便挥毫而就,文采翩然,字字句句都是真情流露。
    郑楚之封好信叮嘱:快马加鞭,送去京都。转身又对左右说:广招府内审讯经验丰富的老狱卒,要叫他们来好好审审安怀德,务必撬开他们的嘴!
    ***
    扬州府的信件快马加鞭送到文德殿,元狩帝一目十行看完:居然是郑楚之抢到功劳?
    不太对。
    按理来说,霍惊堂应是第一个找到赈灾银的人,他不方便出面,可以把功劳给赵白鱼,除非烫手到赵白鱼也不敢接,说明靖王这些年在淮南干的事天怒人怨。
    赈灾银在徐州被劫,安怀德火急火燎赶过去,意图迅速结案,也让元狩帝怀疑他,叫人查安怀德发现他是靖王从西北带回来的养马奴。
    被脱去奴籍,一手栽培至一省帅使,难怪忠心耿耿。
    截至于此,元狩帝都以为靖王干得最出格的事是贪污赈灾银和谋害朝廷命官,有圣祖丹书铁券在手,没法杀他,却能削兵权、圈禁宗正寺。
    解决心腹大患,元狩帝不是不能容忍靖王寿终正寝,但如果连霍惊堂和赵白鱼都觉得烫手,碰都不敢碰靖王的案子,他在淮南得是干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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