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阳县客栈。
    赵白鱼等人正商讨如何处理几桩案子。
    黄家昔日幕僚都被当成乱党所杀,死无对证,仅凭黄青裳一人很难扭转局势。安怀德敢明目张胆冤枉三千渔民,必然做好证据,我就怕我们反被利用,替他澄清章从潞之死和赈灾银被劫两桩事皆与他无关。
    崔副官如是分析道。
    不一定。赵白鱼说:黄家幕僚被害,没法替黄青裳作证,也同样没法开口证明他们就是乱党,全凭安怀德一个人说,可还有三千渔民能喊冤。只要有人喊冤,就能做文章,能模糊处理,问题就是我们得给渔民喊冤的机会,而安怀德不会允许这个机会的发生。至于物证,最强有力的物证就是二两百万银子,除非在乱党手里搜寻到赈灾银,否则任何物证都不够有力,可以驳回。
    关键就在于二百万两赈灾银该去哪找。
    还有,我们该用什么名目插手徐州赈灾银被劫的案子。抚谕使虽然有过问的权利,但要直接插手,怕会被找各种理由搪塞,加快他们捂嘴定罪的步伐。
    赵白鱼一夜没睡,想得头秃,最后敲桌决定:先审邓汶安的案子,借这桩案子把安怀德拖下水,缠住他,让他顾不上徐州那边的案子。另外,找人去给司马骄送封告密信,就说吕良仕手里有阴阳账簿,已经掌握他贪污朝廷税收的证据。
    崔副官一惊:这不是打草惊蛇?
    这叫赶鸭子进笼。赵白鱼笑说:把他们全都赶进笼子里,给点食饵,让他们互相争斗,斗到最后能把最大最肥的那只引过来。
    崔副官不懂赵白鱼的计划,只知道照做就行:行,听您的。
    ***
    开堂之日,崔副官坐公堂主位,左右是宋提刑和萧知府,堂下则是吕良仕、邓汶安和三名假造出来的人证。
    赵白鱼在公堂之外观望。
    先是三个所谓人证证明邓汶安是王国志同伙,还拿出银子作为物证,认证物证俱在,即便邓老伯和邓汶安父子相认,确定邓汶安身份也不能撤回死刑的判决。
    萧知府催促:如今认证物证俱在,纵然邓汶安不是王国志本人,也是其同伙,按律判处死刑,吕良仕不但无罪,还可说有功。
    是吗?崔副官问:吕良仕,你可有话说?
    吕良仕跪地磕头:清者自清,鄙人无话可说。
    你!崔副官皱眉:你难道就没别的话说?比如这三个人证和案子的真实关系?
    吕良仕惶恐:人证物证不是钦差大人找到的吗?钦差大人不应该比鄙人更知道他们和案子的关系?
    崔副官眉头紧皱,心生怒气,料不到吕良仕牢里说得好好的,这会儿突然翻脸不认,果然如小赵大人所料,是根墙头草。
    要不是有时疫区的大夫和王国志家的厨娘作证,要不是邓老伯救了黄青裳,阴差阳错间又叫黄青裳抓住真凶,恐怕这会儿真就入套,被吕良仕和萧知府两人联手耍了一把。
    堂下观看的赵白鱼气定神闲,吕良仕两头联系说明随时倒戈,就看哪边筹码更高,他本身也不太相信钦差和郑楚之的关系。
    堂上只见萧问策,而郑楚之没来,吕良仕害怕被放鸽子,自然临时倒戈萧问策。
    接下来不用猜,时局还在赵白鱼的掌控中。
    崔副官猛拍惊堂木叱问:就算邓汶安是匪徒同伙,可他假冒王国志顶罪,从县令到知府再到提刑使、安抚使,没一个人发现不对,没一个人纠察到底,放任真凶逍遥法外,就是渎职!
    萧知府:下官失职,甘愿受罚。只是有错该罚,做对也该赏,按大景律法,我等判处并无失职之处。他坐在原位,拱手举过头顶:该如何罚、如何赏,还请大人说明白。
    崔副官十分犹豫,公堂之上,显得坐立难安。
    萧知府不停催促,还拉宋灵一块儿逼迫:宋提刑,你善谳狱,在场没人比你更懂大景律,你来说说这种情况该如何判?
    一直沉默装死的宋灵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按大景律匪徒同伙应处死刑,维持原判,驳回犯人申诉。一审县令、复审知府等人虽有失职但没有较大过错,略作小惩即可。
    崔副官做出压抑愤怒的表情,紧紧抓着惊堂木,迟迟不判决。
    吕良仕喜得禁不住露出笑脸。
    邓汶安面露绝望,邓老伯一脸茫然,还好记得赵白鱼的话,可还是悲从中来,禁不住老泪纵横。
    萧知府猛地起身质问:大人为何迟迟不判决?您不信吕良仕,不信本官,难道连堂下齐全的人证物证也不信吗?诉讼刑狱讲究证据,而今证据就摆在堂下,大人为何还犹豫不决?难道是民间风言风语误导大人判断,抑或是堂下惯做可怜无辜的刁民欺骗大人,才让大人您感情用事,犹豫再三?
    大人!萧知府拱手道:请大人当堂判决!
    崔副官却不如他所愿:本案还有疑点,押后再审。退堂!
    言罢就不顾萧问策逼迫,准备强行退堂,但在此时却有人喊道:慢!
    人群立时分开,有官兵冲进来分立两侧,从中走出一四十来岁、气质儒雅的文官。他站在公堂下,自报家门:淮南转运使司马骄见过抚谕使大人。
    崔副官问:都漕大人所来何事?
    司马骄说道:本官身为一省转运使,行监察权,底下出现冤案便是监察失误,重审冤案,本官责无旁贷。方才在外旁听全程,心生疑惑,本官就想问钦差大人,人证物证俱在,本案还有哪些疑点?
    崔副官:本官是陛下亲赐抚谕使,更是本案唯一主审,本官说押后重审就押后重审,都漕凭什么来质问本官?
    司马骄:就凭本官做人良心!凭本官头顶的官帽和皇后、太子外家的身份,应为天下表率,更凭本官身为一省转运使有监察钦差行事是否公正的权利和职责!所以本官就在这里行一省都漕监察权,请问大人,本案疑点是什么?如无疑点,还请大人立即宣判结果!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冠冕堂皇,本案终于成功进入白热化。
    堂下赵白鱼按住左手腕的佛珠,唇边挂着轻松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老霍:在一声声卿卿夫郎里迷失自我。
    兰锜:武器架。
    第35章
    崔副官脸颊抽搐, 像被逼到极限的困兽,环顾堂下咄咄逼人的萧问策、假仁假义的司马骄、装死不敢出头的宋灵, 还有得意于逃过一劫的吕良仕, 反观真正的受害者邓汶安父子孤立无援,铁证如山下还能被泼脏水。
    这就是朝廷治下的平民百姓,有嘴难言,有冤难诉。
    这就是一方父母官, 官官相卫, 狼狈为奸, 三言两语便可冤死无辜, 甚至当堂逼迫代天巡狩的钦差,等于威逼陛下, 枉顾朝廷公信, 当真敬畏无存,狂妄至极。
    崔副官眺望几十米开外,藏在围观群众里的赵白鱼,在对方微不可察的点头示意下开始表演,额头和手背都突起青筋,强行压抑怒火,拍下惊堂木, 不敢看邓汶安父子:邓汶安伙同王国志入室杀人,按律当斩, 吕良仕、扬州知府所判并无失职之处因此维持原判。
    说完便起身匆匆下堂。
    邓汶安一脸呆滞,邓老伯再三磕头喊冤枉,公堂外群情激愤。
    就在这时又有人进来:抚谕使大人, 我有话说!
    崔副官驻足:堂下何人?
    原定州都巡检使,陛下亲封归德将军, 迁郡公,今淮南转运副使郑楚之,状告原江阳县县令吕良仕勾结扬州知府萧问策诬陷邓汶安,欲将冤假错案坐死到底!
    可有证据?崔副官速回公堂正位,急声询问。
    吕良仕心生不祥预感,来回看崔副官和郑楚之二人,头顶雾水,隐隐有被当成筏子的猜想。
    郑楚之拿出一封信说道:这是吕良仕写给我的信,信里详细交代他和萧问策如何威逼利诱三个所谓人证制造假证据诬陷邓汶安,包括当初安帅使和宋提刑明争暗斗,借职权之便,泄私人恩怨,不顾案情疑点重重,冤死邓汶安。
    吕良仕闻言,头顶的铡刀已然掉落,果然被当成对付萧问策和安怀德的弃卒,还是他亲手将自己送上门。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为自己增加筹码,将自己变成可被利用的刀,来交换郑楚之和钦差大人保他一命的承诺,但没想到费力救他的人会是太子党,反而一开始投来橄榄枝的钦差和郑楚之过河拆桥!
    正因为都是秦王旧部的交情,还有钦差初来乍到便为他出谋划策,屡次表明站在他这边的示好的原因,吕良仕潜意识里便对郑楚之和钦差投多几分信任。
    没成想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平生头一次付出的信任反而收获辜负和利用。
    吕良仕只觉脑子嗡嗡响,太阳穴刺痛,心里又悔恨又绝望,难不成这就是他墙头草当惯了的报应?
    萧问策和司马骄一开始以为是郑楚之特意抓这机会跑来搅混水,本应不足为虑,随后见吕良仕脸色惨白如大祸临头,心念电转,霎时明白这蠢货病急乱投医竟两头倒,还将他们私下筹划坐死冤案的全过程都写信告知郑楚之。
    他以为拿自己当刀指向他们就能成功投诚,叫郑楚之捞他出来?
    简直愚不可及!
    吕良仕一无才二无德,哪来的自信觉得郑楚之会保一柄刀?
    哦不,他吕良仕还不配当把刀,顶多是根搅屎棍!
    萧问策额头抽痛,他就不该还信吕良仕,简直一团乱麻、一滩烂泥,越陷越深,眼下想抽身还走不了,怕不是得一条路走到黑。
    至于司马骄更难以置信,上下打量吕良仕,内心大写的荒谬二字,怎有人蠢到这地步?
    手里拿捏他贪污淮南税收的证据,等于手握免死金牌。
    无论案子多艰难,他也会想法保住吕良仕,实在保不住了才会下死手。
    可他握着免死金牌居然还能调头把自个脑袋送别人手里,司马骄为官十几年,和他打交道基本是聪明人,还真头一次见有人能蠢到这地步,简直叹为观止。
    当然他不知道那封告密信并非吕良仕送过去的,吕良仕知道他一旦泄露手里有司马骄等人贪污证据,只可能悄无声息死在牢里。
    即便侥幸逃过一劫,出狱后也会被杀人灭口,所以吕良仕嘴巴闭得紧,只敢在钦差来使跟前透露一二。
    崔副官将堂下众人脸色览入眼底,挥手说:信拿上来。
    看完信件,崔副官怒而拍桌:好个官官相卫,指皂为白!萧知府,萧仓使,你要不要亲自过来看一看这封信?
    萧问策脸色青白,支支吾吾,连连摇头,不敢回应。
    崔副官转而问司马骄:都漕大人,您要不要当堂读出来?
    司马骄表情不好看:谁能保证这封信是吕良仕亲笔所写而不是旁人捏造,故意诬陷朝廷命官?他忽地想到什么,质问道:这封信什么时候写的?又是什么时候到郑运副手里?这段时间里,吕良仕不是在牢里关着吗?怎么能写信,还能送信?没记错的话,钦差暂代江阳县县令,本县谳狱刑讼皆归大人您管理,您治下出现人犯对外传信自由是否失职?
    你崔副官扭头问郑楚之:郑运副来告诉你的上差,你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
    郑楚之:前日午时。
    司马骄逼问:可能证明此书信出自吕良仕之手?
    郑楚之:查他笔迹便可验明真伪。
    司马骄嗤笑:到哪个天桥底下随便找个卖艺的就能模仿笔迹,有什么稀奇的?你们说吕良仕勾结萧问策陷害一个平头百姓,我倒想问问萧大人为什么勾结吕良仕?案子复审失误,顶多罚点俸禄,可是跟吕良仕勾结,故意诬陷,按律革职,我觉得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就干不出这事儿,除非萧大人和吕良仕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才肯替他作伪证。
    他回身问:萧大人,你说你和吕良仕是什么关系?
    萧问策回过神,赶紧说道:本官和吕良仕除了上下级便再无其他瓜葛!还有那封信里提到的伪证,本官根本不知道。再说了,如按计划行事,吕良仕已经被本官和都漕大人联手救下,他为什么还向郑运副揭穿自己诬陷邓汶安的过程?难道他悬崖勒马、以身作饵,学佛祖割肉喂鹰,抓我们这些贪官污吏不成?
    他环顾公堂,冷冷扫过郑楚之,最后直勾勾望着崔副官,义正言辞地说道:大人怀疑下官诬陷百姓,下官却怀疑大人伙同郑运副混淆是非,胡搅蛮缠,欲置下官于不义境地!
    萧问策当堂摘下官帽,怒而质问:本官今日以顶上官帽为证,请钦差查明真相,如果本官犯案,当堂拿下,自无二话!可要是有人不怀好意,蓄意栽赃,而大人偏听他人一面之词置本官于进退两难境地,本官只好按章程行驶监察权,一折子参到京都府,请陛下来裁决!
    司马骄迅速上前两步,厉声叱问:吕良仕,那封信可是你亲笔所写?
    不!吕良仕在他们对决之时就已清醒,赶紧痛哭流涕地否认:邓汶安一案,鄙人自知失察,可邓汶安分明口口声声自认他就是王国志,为何到了刑场才喊冤?他要是当时喊冤,我就能发现不对是我才能不足,未能及时发现疑点,案件重审的消息传回江阳县,我愧疚得坐立难安,立即着人问话,尽心尽力,这才查到邓汶安是王国志同伙
    邓汶安连连摇头摆手否认,被他们的逻辑绕进去,已经不知如何插嘴。
    吕良仕继续哭诉:我才能不足,愚钝无能,错判无辜,即使邓汶安没有法场喊冤这一出,即使邓汶安实实在在丢了命,按律,我也顶多革职发配服役,何至于一错再错、故意诬陷?更何况我已经查明邓汶安是罪犯同伙,处决并无过失,最多罚俸,我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淮南一众官僚不愧为官几十年,各个能把黑说成白,白说成黑,当真是批人皮的众鬼相。
    司马骄厉声呵斥:钦差大人,赵大人!您看看淮南一众官员被您逼成什么样子?红脸赤颈,歇斯底里,官体有辱,行为无状您是想逼死淮南一众官员吗?您承担得起淮南上千官员联名参您一本的后果吗?
    我!
    崔副官到底是武官,常年驻守西北,很少钻研官场。
    厚脸皮、利索的嘴皮子和颠倒黑白的语言逻辑缺一不可,而他即便三者皆有,也没丰富的经验,当下被逼得脑子空白,无话可说,莫名其妙掉进司马骄等人的逻辑陷阱里,思索不出个三五六来。
    钦差失职,该罚该骂,自有圣裁,轮不到你们威胁。
    突如其来的清亮声音插1入,吸引众人目光,却见公堂后方走出一缟衣广袖青年,皮肤白皙,模样清隽,气质温文。
    一入场便开大火力,没给他们任何反应机会,先发夺人,口齿伶俐,气场强大。
    行监察权、联名参奏是诸位大人的职责,也是陛下赋予的权利,钦差失职,想参就参、该骂就骂,悉听尊便!但一案归一案,钦差管的是邓汶安这桩冤案,与之相关的任何疑点就不能放过!钦差审案问案都按流程来走,都漕没审过案,不知道章程可以理解,宋提刑、萧知府,还有吕良仕,你们手底下审过不知多少案子,还需要钦差来教你们怎么审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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