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没说话,把手里剥的那颗剥好了,递给她。
    怡和郡主接过来,先是露出笑,很快又惆怅道:别给我了,先皇还在时,母亲每次都能分许多,府上这东西都吃不完。
    怡和郡主这话当然是吹牛了,大长公主是先皇收养的女儿,当初虽然过得好,但也不至于御供吃到腻的程度。
    不过有句话她说得倒是没错,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过逝大长公主过得也不如从前,她也使不上什么力。
    怡和郡主时常忍不住想,若是她先皇还在,她央母亲去求一求,自己女儿说不定也能得个郡主的称号,现在也不至于过得这么辛苦。
    不过她也只能想想,她出生不久那位外祖父便去世了,她连对方相貌都记不太清了。
    荔枝不过是生活中一件小小的插曲。天气闷热朝臣心情也随之浮躁,户部改革一事后,几位皇子间的斗争逐渐激烈。
    数天后,朝堂上发生的一件事猝不及防占据长安城中所有人的心思。
    今日早朝,因工部周侍郎治理黄河一事,圣上在朝堂大发雷霆,公然训斥太子,斥责其以下犯上,罔顾人伦,不忠不臣。
    这些用词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刻薄,据说上朝的大臣们当场脸色大变,齐齐跪了大半,大呼圣上息怒。这其中便有永安侯。
    太子垂头跪地叩罪,皇帝余怒未消,登时宣布罢朝,严词命令太子在家中反省数日,期间不必上朝。
    根据永安侯带回来的消息,原话应当是:你在家中好好反省,反省好了,再来朝堂当你的太子吧!
    圣上这句话严苛程度令人心惊,简直是公然向朝堂众人表明自己已有废太子之心。
    就连陈皎听后,也不由胆寒。
    永安侯府上上下下安静极了。不止他们府邸,京城大半臣子今日恐怕都无安宁。
    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太子身为储君,他的颜面几乎被扫到了地上。
    陈皎忽然问道:工部周侍郎治水不好吗?
    周侍郎治水一事,太子门下早就有过探讨,陈皎也因此苦读数天治水相关书籍。她虽不精通此事,可那日听太子和周侍郎两人的谈话,也觉得对方处理黄河水患方法极好。
    如今圣上勃然大怒,难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永安侯闭口不言,良久叹息一声:周侍郎治水很好。若是让他筑成水门,黄河两岸百姓不必再受困水患。
    陈皎不解:那太子为什么会被训斥?
    永安侯道:黄河水患已久,周侍郎想在今年汛期前改道,向户部索要十万劳力,户部借口不够只送去了五万人。周侍郎到任后在黄河周围征召百姓,凑齐五万人自愿修堤此事传到圣上口中,便有了今日之事。
    陈皎皱眉:这样不好吗?
    户部人力不够,黄河周围百姓苦水患已久,早日解决他们便早得安宁。在她看来,这样再好不过的办法。况且当初周侍郎说过劳力物力足够,一年便可修成水门完成治水。
    永安侯叹了声气,说:这样很好,但对圣上不好。
    皇帝早就对太子忌惮,此前户部也是因他授意故意刁难周侍郎。如今对方私下解决此事,他认为此举是阳奉阴违,于是训斥太子有不臣之心。
    周侍郎治水本是大功一件,结果回京后估计还会受罚臣子好好做事为圣上分忧,却得不到奖赏,这算个什么事。
    怡和郡主面色担忧,她当初听闻母亲传回来的消息,猜到圣上对太子不满,却没想到对方发作得这么快。
    一时间,她都有些后悔皎儿站队太子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谁知道皎儿会不会被牵连。
    永安侯也忧心忡忡,他今日在朝堂上亲眼所见,惊觉圣上对太子的厌恶程度居然比他想得还要严重,不由惶惶。
    老侯爵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他忽然招手,对陈皎道:罢朝后圣上要求惩治捉拿周侍郎,太子上言黄河水患一事重大请圣上收回成命,自跪于养心殿外请罪,如今还未离宫。
    陈皎忍不住看了眼天色,从永安侯下朝到现在,已经数个时辰了。太子万金之躯,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她心情沉重,问道:周侍郎会被罢免吗?
    老侯爵摇头:周侍郎没事,治水要紧,圣上不过是拿他做筏子。太子为保周侍郎,不得不请罪。
    治水本是功劳一件,此事一成太子的声望会更上一层,圣上不愿见到这个结果,便故意找麻烦,强行让这件事变成了太子的罪过。
    太子如果不请罪,周侍郎便会真的有事,为了保周侍郎安心治水,太子自己一力承担了罪名,
    陈皎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后,顿时心情无比沉重。
    她从前只知道太子会登上大座,此刻听完对方目前的处境后,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太过简单。
    皇帝对太子的不满几乎是明面上了,不顾父子颜面屡次训斥太子,怂恿其他几位皇子瓜分太子掌控的权利。太子的每一步都是逆水行舟,一不小心便会踏进深渊。
    这场博弈,并不简单。
    老侯爵看向孙女,浑浊的双眼锐利:你在想什么?
    陈皎抿唇,道:黄河水患苦百姓已久,圣上不满太子,以私欲为难周侍郎,苦的却是百姓。
    老侯爵眼中浮现满意,他松了一口气,语气也不再似方才沉重,欣慰道:你能看透此事,其他臣子文人也会明白。
    太子没有任何问题,他唯一的问题便是他太优秀了。他成长得太快,甚至让自己的父亲感到担忧和恐惧。老侯爵知道这件事,其他大臣也知道这件事,就连被认为是纨绔的陈皎也明白。否则今日朝堂圣上公然训斥太子,不会有大半臣子下跪劝诫。
    百姓不懂官场勾斗,他们只知周侍郎治理水患,太子的名声会更上一层楼。
    太子有臣子支持,有民间声望,皇帝要废太子,不是一件易事。
    老侯爵身边的老仆走至门前暗示,老侯爵看向窗外天色,道:太子已出宫归府,你现在便去太子府
    永安侯登时起身,语气担忧:父亲此事是否不妥?圣上勒令太子在家反省,据我所知右相府闭门不出,皎儿此刻上门,岂不是惹了圣上的眼?
    圣上愤怒的时刻,去看望太子便相当于把自己立在了圣上眼下,别看太子母族的右相府都静悄悄的不去撞枪口吗。
    怡和郡主出身长公主府,深知圣心难测。她吓得紧紧拉住女儿,难得违背公爹,说:是啊爹。今日天色已晚,不若让皎儿明日再去?
    先看看情况,等右相府和其他太子党羽动作再做决定。
    老侯爵没有说话,倒是陈皎反手握住母亲,对永安侯夫妇冷静道:爹娘不必担忧,祖父说得对。
    便是老侯爵没有提出,她也会亲自走这一趟。既然选择支持太子,便没有回头和后悔一说。
    要想谋富贵,便必须有取舍,真心才能换真心。何况太子为人清风朗月,这件事陈皎对他无比敬佩,对比圣上,两人品德高下立断。
    无论是为人还是为臣,陈皎都认为太子是最适合皇位的那个人。
    长安城中另一头。
    太子从宫中出来时天色已晚,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传遍了长安。
    在御前跪了一天,谢仙卿每走一步,膝盖便会感到锥心的疼痛。他没让张公公搀扶,保持着仪态沉稳朝外走去。
    出了宫踏上马车,帷幕之后,谢仙卿静坐车厢内,眼神一片冷然。
    他的父亲,是真的老了。
    他不恨他,他只同情他。
    他清楚皇帝拿自己没办法,才会试图用冷漠恐吓、斥责,来威胁他的地位。但这些都无法改变他太子的身份。
    他的母亲是元后,母族是右相府,他勤奋读书,爱民如子,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无错事。
    马车平稳行驶在街道上,外面零星有行人叫卖的声音传来,谢仙卿的眼前却闪现出今日宫中单独面圣时,陛下对自己的斥责。
    在对方列举的数条罪状中,其中一条居然是无子。
    想到这,谢仙卿抽动嘴角,笑容讥讽。
    几位皇弟已有妃嫔,他身为一国储君,却因为圣上忌惮,至今仍未成婚。堂堂天子,居然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可笑至极。
    马车很快抵达太子府。府内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垂着头,恨不能头埋到土里去,不用发出一点声音。
    谢仙卿知道,这些人是怕自己怪罪和迁怒他们。但其实他的心情还算平静,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么糟糕。
    毕竟他早已知道,他父亲的为人了,对方今日这些举动也不算意外。
    心情说不上坏,却也不明朗,亲眼看着曾经抚育陪伴自己的父亲变成如今面目可憎的人,即使是谢仙卿,一时间也难以平静。
    御医沉默恭敬地为他敷药,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处已经全是乌青,还伴随着肿胀和充血,每触碰一下都刺骨的疼。
    就在这时,一位内侍匆匆上前,打破了屋内沉闷的气氛。他双眼发亮,说:殿下,陈世子来了!
    神情平静的谢仙卿陡然抬首,眼眸诧异。
    陈皎不该现在来,圣上刚大发雷霆斥责自己,要求他闭门反省,公然表示对他不满。在这个时刻,任何看望他的人都会成为圣上的眼中钉。
    以陈皎机灵敏锐的性格,太子笃定她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但她还是来了,就如诗会那日夜晚,她提着一坛酒开开心心地来找自己。
    陈皎进来时,恰好撞见太子上药,对方膝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吓人得很,陈皎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好的回忆。
    上辈子她是舞蹈生,父母对她寄予厚望,一旦她训练比赛排名达不到要求,便会命令她跪在门外,仍由来来往往的邻居对她指指点点。
    他们自喻为文明人,从不动手打孩子,却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孩子有足够深的印象记住教训。
    不过幸运的是,为了不耽误她跳舞,这种惩罚往往不会持续太久。但那种在大庭广众前下跪,胆战心惊地害怕有人路过的情绪,陈皎永远不会忘记。
    耳听不如眼见,亲眼看见太子为了保护自己属下而做出的牺牲时,陈皎沉默地站到一旁,胸口憋着气,没有说话。
    谢仙卿屏退周围内侍,偌大的房间内只留下侍候的张公公。他看向陈皎,温和问道:怎么不说话?
    他见少年脸色不好,以为对方是被太子府沉闷的气氛吓到了,还小小地开了个玩笑:你急急忙忙来孤这里,便是为了罚站?
    太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反而来安慰开解自己,陈皎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她心情更难受了。
    陈皎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小声说:这是我祖父当年得到的配方做的膏药,化瘀止血很有效。
    谢仙卿过瓷瓶,嗓音温柔:陈世子费心。
    他还是那么温柔,一如既往的温柔。在遭遇圣上的训斥,身份高贵却不得不当着群臣面下跪,但他依然这么温柔。
    陈皎觉得温柔是一种很高尚的品格,很多人在遭遇生活的挫折后会变得失去理智,暴躁,向身边的人发泄。
    陈皎已经做好自己今日会被迁怒的准备了,但太子没有。他在见到自己匆匆赶来时,甚至还能对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长夜虽暗,明月照人。
    陈皎来了一会儿,张公公小心翼翼盛上一碗清粥。太子一天滴水未进,今日还未用过膳食。
    谢仙卿用膳时,陈皎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对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闷闷地说:我为殿下感到不值。
    谢仙卿见她一直憋着气,也没去故意逗她,现在见她主动说话,也笑了:孤有何不值?
    陈皎闷声说:殿下是好的储君,也是好的儿子,你不该被罚。
    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儿子,太子都已经足够好了。
    太子商议汴渠时,陈皎刚刚加入太子党不久,她亲眼所见对方为了治理水患做出的努力。当时她和太子第一次单独会面时,她亲眼看见对方桌上摆放了许多治水有关的书籍。
    太子殿下或许不是如周侍郎那般精通治水的专家,但他作为上位者,愿意去主动了解考证,而不是仍由下属给出解决办法,自己做甩手掌柜,这一点已经强过许多人。
    更别说今日太子为了保下周侍郎所做出的努力,陈皎觉得如果她是周侍郎,她此生都会铭记今日殿下的牺牲。
    在这一刻,陈皎深深的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士为知己者死。
    陈皎坐在一旁生闷气,谢仙卿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感想,有一点心酸,有一点好笑。
    陈皎果然年纪还小,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了。他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多太多,必然会有一些失去,所以从不因自己的境遇而愤怒或怨恨。
    陈皎瘪嘴,忽然说道:若是先皇后还在便好了,陛下定不会如此严苛。要是我父亲打了我,我母亲肯定会同样追着他打!她说的父母自然是这辈子的永安侯府夫妇。
    谢仙卿笑容淡了淡,道:天子与常人不同罢。
    但陈皎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她看了眼桌上沾染血迹的纱布,从进门压抑到现在的掩藏的情绪瞬间爆发:天子又怎么样,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吗?既然是当父亲的,为什么没有做父亲的样子,折腾人!!
    陈皎说得不只是圣上,还有被太子伤痕激发出的对上辈子父母的记忆。
    她站起身,在屋内走来走去:孩子不喜欢了就丢了,认为这个没用处了就另外生个养,父母不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要伤害他们?
    圣上不喜欢太子了,就要把他废掉。她原本的父母认为她无可救药了,就重新生了个孩子。
    为什么没人考虑过她和太子的感受?
    谢仙卿看向陈皎,沉声道:慎言!
    陈皎吓了一大跳。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当即缩着脖子不说话。
    谢仙卿眼神锐利,没有轻飘飘的放过她:妄议皇室,不满天子,哪条说出去,都够你死一万次!
    和陈皎认识这么久,太子对她从来都是温和有礼,这还是第一次急声厉色地斥责。
    陈皎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对从小生活在古代接受教育的人来说,有多么不可理喻和大胆。她也是仗着自己是太子的心腹,加上想到上辈子的事情,才敢大胆说出这些话。
    现在被太子训斥后,她回过神后,忽然自己很失望。
    她不是失望自己当着太子面非议天子,而是失望她把自己对上辈子父母和圣上行为的不满,宣泄在了太子身上。
    明明太子才是受害者,却反过来承受了她的怒气。
    相比于永远镇定永远理智的太子,陈皎觉得刚才那个愤怒的自己很没用。
    见她被吓住不出声了,谢仙卿这才缓和声色:孤知道你的心意,日后有些话切勿在外人面前言语。
    他并不在意陈皎冒犯圣上威严,只不过担心对方在外面也如此口无遮拦,早晚会遭来大祸,才会此次出声斥责警醒对方。
    方才陈皎状态不对劲,他虽疑惑却不得其解,只按捺住等日后再查。此刻见对方脸色不好,他又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太过严苛。陈皎性情鲜活,刚才也是关心他才会流露真实想法。
    何况屋内只有他的心腹,陈皎那些话永远不会传出去太子眼角余光扫了眼室内唯一一人张公公,对方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动。
    陈皎随着他的目光,这时也注意到了张公公。不过她倒是不担心。张公公和太子荣辱与共,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她出卖了太子,张公公都不会出卖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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