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尊者心想,这大概就是因果吧,冥冥之中,一切自有主宰。
    他不能主动去看神女,但神女竟跋涉万里来到他门下,这便是天道的安排。
    他将名为徐慢慢的小姑娘收至门下,悉心照料,教她药草之学。
    四年后,琅音仙尊因中血契,来到四夷门向他求助。那时他正好有事外出,只有徐慢慢听话地在园中侍弄花草。她手上被镰刀割破了口子,自己没有放在心上,却无意间滴落在琅音仙尊的花瓣之上,与他结下了血契。
    多年前,念一尊者便是久仰千叶木芙蓉之名,奔波数月才到了两界山,诚心诚意拜见,才与琅音仙尊结下了一番机缘。琅音仙尊乃是无心之花,为人淡漠,不通世俗人情,但念一尊者精通天下花草,与他也能说上几句话。
    他几片花瓣受了些损伤,想找个僻静之处调养,认识的人又不多,当下只能想到精通花草的念一,便赶到了四夷门,变回原形根植于灵壤之中调息却没想到将一辈子都陷进去了。
    他无意吸食了徐慢慢一滴鲜血,成为了她的契奴,生死悲欢都掌握在她手中。
    念一尊者只能感慨造化之神奇了,便对琅音仙尊说道:仙尊,我这弟子是无意,也是无辜,还请见谅。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设法减少损失了。
    琅音仙尊俊容清冷,不见息怒:有何方法?
    我这弟子没有修道资质,若为凡人,再长寿也不过一百有余,而仙尊您是无疆之寿,若因为我这弟子而短寿,我们岂不是罪过大了。所以我有个想法,希望仙尊以灵血滋养她的躯壳,打通神窍,待她走上修道之路,晋升法相,便有千年之寿。这一千年,总能找到解开血契的方法,您说是不是?
    琅音仙尊沉默片刻,眉头微微一皱,便道:也行。
    念一尊者心里总是存着私心的,几年相处下来,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弟子与昔日神女判若两人。神女圣洁却疏离,而小弟子却与凡人没有两样,他寻思许久,隐约找到了答案。一则,是长生藕的神异之处,遮掩了一切神圣气息。二则,便是神女当初所说,她觉魂遭受重创,将神魂藏在了别处,分出三魂至此。只有三魂,那便只是个凡人了。
    百年来,他一直暗中搜查一切与四魂族有关的消息,也在追查到底神女的仇敌是谁,只是他身份普通,不比大宗门知晓那么多秘闻,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神女成长。
    但他总会想起当日神女所言她须得历经灾劫,汲取众生之念,方能温养元神。
    四夷门小猫两三只,又怎算得上众生呢
    念一尊者一时觉得自己做得对,一时又觉得自己做错了,思来想去,只能待神女结成金丹之后,再让她去红尘中历劫。
    只是他也没想到,本该是无心的千叶木芙蓉,竟因神女的一滴血而生出了心。他教她如何修道,她教他如何为人,琅音仙尊自己或未察觉,可他旁观者清,仙尊对慢慢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情感,他无意识地将她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追寻着她的身影,眼中的冰霜色不知何时已经消融,他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却依旧以为自己的七情还是慢慢的七情。
    百年来他千叮咛万嘱咐,只怕慢慢喜欢上无心的仙尊伤了心,却没想到是仙尊动情更深。徐慢慢结丹之后,他便悄悄解开了两人之间的血契,他以为若无血契,两人又分隔百年,这感情终究是会淡去,毕竟仙尊本就是个冷情淡漠之人,神女又心怀苍生。
    一切似乎如他所料一样,琅音仙尊没有跟随神女游历人世,神女也未与琅音仙尊有过暧昧之举,他们便像一朵花上的两片叶子,同根而生,却又毫无交集。
    然而仙陨那日,他才恍然明白三人之中,最不懂人间情爱的,竟是他自己。
    仙尊长留四夷门百年,若非深爱入骨,又怎能忍受这百年相思。
    神女云游天下,唯有潋月冠片刻不离,流苏于耳畔轻响之时,她想起的又能是谁
    琅音绝对是我笔下最温柔的男主没有之一(床上除外)
    还有一个番外,晚上九点更新
    番外桫椤+后记
    (三、桫椤)
    与血尊一战,千罗妖尊为护着群玉芳尊,以血肉之躯硬扛下花刃香阵,又受血尊威压所创,内外皆伤,千疮百孔,一颗妖丹被碾出了裂纹,无力维持人形,变成了一株奄头耸脑的桫椤幼苗。
    群玉芳尊自昏迷中醒来,怔愣地看着怀里几片叶子,一时竟没认出这是千罗妖尊的本体。
    蕨叶像被火燎过似的,枯黄微卷,气息微弱,只有几息妖气残存,却还紧紧扒在她腰腹之间,撑开了不大的叶片想要护住她全身。
    妖尊
    群玉芳尊脑中闪过被屠灵使操纵时的画面,记忆断断续续,却又拼凑出了全貌是妖尊不顾自身安危始终护她周全。
    心头涌上一阵酸疼不忍,她抬起手,指尖温柔地抚过叶柄,紧绷着的叶片似乎有所感知,终于放松了下来,无力地垂落。
    朝樱与晚棠看到群玉芳尊怀抱一株桫椤回来,皆是大惊,听群玉芳尊说起千罗妖尊为救她而身受重伤,又觉得十分合情合理。
    芳尊是要将妖尊送回万棘宫,还是带回花神宫?朝樱细心问道。
    他伤了妖丹,寻常灵壤无法治愈这等伤势,必须找到他化妖成精之地,将他种回原处。
    群玉芳尊种花数百年,对种植之道自然也是十分了解。每一株草木成精都万分不易,首先得是洞天福地灵气充裕之处,其次还得有一些机缘,才能开启灵智,走上自主修行之路。
    草木与人和兽不同,它们根植于何处,便吸收当地的灵气与养分凝成妖丹,凶煞之地生出的草木成精便也凶残嗜血,灵蕴之地生出的草木便亲切和善,也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草木。
    因此千罗妖尊妖丹之伤,便须得回到他生长之地,只有当地独有的灵壤,才能修复他妖丹之伤。
    群玉芳尊虽说自己修的是无情道,却也从不是真正无情之人。她原对千罗妖尊无意,便也不愿利用他的深情。如今恢复了阿姮的记忆,心肠更是柔软了许多,受千罗妖尊如此深情,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当下便去了一趟万棘宫,找到与千罗妖尊熟悉的旧人,探问妖尊成精之地。
    群玉芳尊得了一张地图,便循着地图的指引,抱着桫椤幼苗来到了地图指示之地。
    那是一个安逸祥和的村镇,疫患解除后,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村民们陡然见到一个月宫仙子般的美人从天而降,全都惊呆了,晃神片刻竟跪下来叩拜神仙。
    群玉芳尊无奈一叹,温声道:我不是神仙,你们起来吧。
    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个村子叫神木村,据说四百年前有柱神木化形为人,引发了天地异象,百里之内灵气不散,自此水草丰美,百姓安居乐业,村民们为纪念此事,便将村子改名为神木村。
    群玉芳尊心想,这神木想来便是千罗妖尊了。
    妖尊化形之地被修成了一座庙宇,香火鼎盛,庙中却有一片空地被郑重地围了起来,据说是神木现世之地。凡人看不出门道,群玉芳尊却能察觉到那处有极其浓郁的灵气,而且这灵气十分特别,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竟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群玉芳尊环视四周,不知为何心生怅惘,她缓缓走入那片禁地,村民不敢阻挠,甚至远远避开,生怕惊扰了仙子。
    群玉芳尊小心翼翼将桫椤幼苗植入土中,灵气似乎有了意识,迅速地向桫椤涌去,泛黄的叶片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
    群玉芳尊稍稍松了口气,起身布下重重结界,以免有人打扰了妖尊修行。
    她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感觉,这片土地牵扯着她的心神,让她觉得亲切又难受,让她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群玉芳尊在村中走了一圈,眼前所见皆十分陌生,却不知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村长早已注意到了仙人的驾临,见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便壮着胆子上前询问。
    敢问仙子,可是神木化身?白发老人恭谨地问道。
    群玉芳尊淡淡一笑:我是他的朋友。
    那便也是仙子了!
    村长心中大喜,只觉得这是莫大的机缘,便又道:那便也是神木村尊贵的客人了!
    得知群玉芳尊会在村中住上几日,村长急忙让人在神木寺备下一间安静舒适的房间供群玉芳尊休息,又安排了人前来服侍。芳尊寻了个推窗能见桫椤的房间住下,却拒绝了旁人的服侍。
    村长热情又健谈,见群玉芳尊说话温和,便也渐渐打卡了话匣子,说起神木村的历史来。
    当年我们这里只是一个穷山恶水的荒僻村落,多亏了神木化形的异象,才有了今日这般繁华,因此还改了村名为神木村。
    群玉芳尊听了却觉得有些古怪,穷山恶水,又怎会生出千罗妖尊这般天赋惊人的树妖呢?
    她稍稍一问,村长立刻便解释道:村志中有记载,那是因为四百年前有个得道行者途径此村,在神木之下开坛讲道,神木有慧根,这才开启了灵智,化为人形。
    千罗妖尊是因听了行者传道而开启灵智,此事也非绝密,道盟之中多有人知。但是群玉芳尊却是不信的,她种花无数,更加明白草木成精不易,若是听几日讲道便能成精,那悬天寺便该遍地草木妖精了。
    她淡淡一笑,只觉得这不过是百姓神化美化所致。
    但如此一来,她便更好奇千罗妖尊化形的原因了,于是让村长将村志送来让她翻阅。
    夜深月明,她在灯下翻阅村志,朝窗外看去,那桫椤在月光下凭风招展绿叶,看着比昨日又精神茁壮了几分,好像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在她看过去时,叶柄又挺直了几分,摇摆的叶片好像在向她打招呼。
    千罗妖尊的面容便宛在眼前了。
    这人也是奇怪,怎么总是缠着她呢
    群玉芳尊想起与他初见,那时是在万棘宫,她本是去见当时的万棘宫宫主,却无意撞见了躺在树上偷懒的千罗妖尊。
    那时候他天赋惊人,却无心修行,日日躲懒晒太阳,群玉芳尊见到他时,他横躺在粗大的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拿着一片硕大的叶子盖着脸,被风一吹,那叶子便落了下来。
    芳尊下意识便伸手接住了叶片。那是一片荷叶,荷叶怎会从天而降呢
    于是她仰起头,便看到了从树上探出脑袋的千罗。
    一张五官深刻而俊美的脸庞,若正经时该是十分的英俊,只是似乎刚刚睡醒,深邃的眼眸还含着几分慵懒与欢愉,他看着她时,眼中的慵懒便骤然散去,只余满满的惊艳与悸动。
    你是万棘宫新来的师妹吗?我怎么之前从未见过你?他猛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她身前,眉梢眼角是不加掩饰的爱慕与惊喜。
    群玉芳尊其时已有了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也习惯了旁人的惊艳与爱慕,只是如此坦诚赤裸近乎热辣的目光,仍是让她觉得不适。
    她退了一步想避开对方,那人却又进了一步。
    她冷下脸来,说道:放肆!我乃花神宫宫主,群玉芳尊!
    那人愣了一下,弯着深邃的眉眼,明明是个树妖,却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原来你便是群玉芳尊我叫千罗,我能加入你们花神宫吗?
    群玉芳尊都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身后传来一声呵斥:千罗,不得对芳尊无礼!
    万棘宫宫主匆匆赶来,赔礼道歉,群玉芳尊才知道,原来那个叫千罗的男子是万棘宫宫主最喜爱又最头疼的弟子。
    天赋千年难遇,顽劣也是百年一见,不服教训不爱修行也就罢了,如今见了个美人,竟然连万棘宫也不想呆了!
    好在群玉芳尊没有挖人的心思,否则这株桫椤立马能化身狗尾巴草跟着人跑。
    群玉芳尊很快便将此事忘了,后来却听说,万棘宫宫主拿着自己去激将那个徒弟,令他燃起了修行的斗志,竟是在短短百年间就一飞冲天,打败了无数同门,竞得了万棘宫宫主之位。
    这百年间群玉芳尊也与他见过几次,每次他都是笑脸热烈地迎上前来,碰了满身冰屑也从未浇熄过他一腔热忱。
    有次道盟议会,万棘宫宫主一脸无奈又羞耻地带着身受重伤的千罗来了。她心中诧异,便看到千罗瘸着腿一蹦一蹦地凑到她跟前。
    芳尊!他俊脸笑得灿烂无比。
    你这是她眉心微蹙。
    师父说我能打败大师兄就带我参加道盟议会!
    万棘宫宫主捂着老脸,只觉得颜面扫地。
    千罗口中的大师兄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大境界,他本是想以此为借口拦着千罗,不让他到群玉芳尊面前丢人现眼,谁承想他竟拼着两败俱伤的打法,真的把大师兄给打趴下了,自己险些命都没了。
    万棘宫宫主见他这么豁出命,哪里还敢失信拦着,只能厚着树皮把他带来慰藉相思了。
    群玉芳尊一看便也猜出了七八分,只觉得无言以对
    他是树妖吗?他是蜜蜂成的精吧?
    这样的事每十年便能发生一回,后来当上了万棘宫宫主,更没人能拦着他了,天天只想着入赘花神宫,别说是道盟了,天底下又有谁不知道此事呢
    世人有称赞他痴心的,有嘲笑他妄想的,他似乎都不在乎,满心满眼的都是芳尊,芳尊
    她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拒绝得不够明显吗,还是这张脸就真的那么美吗,能让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热情未减
    她修的是无情道,克制己心,不动凡俗之情,有时候厌烦千罗纠缠不休,有时候却也怜悯他满身伤痕。
    自恢复了阿姮的记忆,她心里柔软了许多,不再执着于无情,对千罗大概说话声音不够冷了,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哪怕知道她心里只有柏焉一人,他也百折不挠,只想跟在她左右。
    群玉芳尊幽幽一叹,收回目光看向桌上村志,借着月光与灯光,翻开了书页。
    这个村子,原来不叫神木村,而是匪石村。
    群玉芳尊一怔,手顿时僵住。
    匪石村
    她小时候住过的村子,也是叫这个名字。
    不过天下之大,同名的村子是有许多,她又继续往下看去。
    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无名行者于本村落脚,在桫椤树下开坛传道,半年后,桫椤树得道成仙
    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
    这个特殊的时间让群玉芳尊登时心中一紧。
    便是这一年,她与柏焉相遇。
    他每日歪歪地躺在树荫下,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慵懒不恭的笑意,哪里有正经行者的样子。村民们识字不多,说的大道理他们也听不懂,他便捡着惊险有趣的故事说给孩子们听,最忠实的听众,自然便是阿姮。
    没有开坛,只有阿姮为他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遮蔽风雨。
    也没有传道,只是他说着世外的见闻哄她开心。
    四百年,斗转星移,偷换人间,物易人非,故事已变了面貌,又有谁记得当年真相?
    捏着书页的指尖轻颤发白,她惊愕地看向月光下的桫椤。
    千罗便是当年为柏焉遮蔽过风雨的那棵树吗?
    可她却忘了,她记得柏焉的面容,却不记得他背靠着的那棵树究竟是何模样。
    行尊,我想祭拜柏焉。
    群玉芳尊忽然出现在了悬天寺,众人都十分惊异,但广生行尊却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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