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已经走了很久,纪丞半身裹着绷带,他坚持不肯躺下,坐在厉轻的床边拉着她的手,在黑暗里一直坐,孩子没有了,他应该高兴,但是对着她月光一样刷白的脸,他半点也兴奋不起来。
    明天一到,他就要承受她愤恨疏离的眼神。
    凌晨的时候,有人悄悄来报:顾焱在联邦间谍的帮助下逃了。他依旧面无表情,挥挥手,想要和厉轻安静地待着。
    在厉轻醒之前,他主动离开,去了顾珝的病房,医生焦急地对着光片反复校对,他问,医生答:“伯爵先生大脑受损严重,需要……需要……”他战战兢兢,“联邦的医疗……”
    纪丞只言不语,缓缓走出病房。
    珍珠一大早不见父母,抱着玩具出来找,好不容易找到他,抱住他的腿,纪丞有些木然,想抱起他往回走,奈何身上的伤太重,他只能勉强步行送他回去,安抚他:“妈妈今天不舒服,不……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我送她去王宫外养身体了,珍珠别担心。”
    珍珠表面坚强地答应,等纪丞一找理由离开,他就偷偷躲进卫生间哭,不让仆人进去。
    顾凛同样一夜未眠,他好不容易能帮到大哥,却又在昨晚让顾珝伤成那样……他的眼眶一周薄红,眼神无光。纪丞走进来,他立刻充满敌意地瞪着他。
    “你休息两天,就做手术吧,她受不了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顾凛朝他冲过去揪住他华贵的衣领,瞥见他胸口的白色绷带,咬牙切齿,“我真想杀了你。”
    纪丞掀起眼皮,“同样的话,送给你。”无所谓alpha的愤慨,他表情淡然,“不过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顾珝……可能真的要记不得她了,大脑损伤严重,你以为你打开他的头皮再缝上,就是给了他自由吗。”
    “你让我看看他,我可以治他……你他妈放我出去!”顾凛喘着粗气,昨夜的事情已经彻底激起他的全部怒火。
    “你可以见顾珝,只要记得给她做手术就好。”他推开他的手臂,“这是你唯一的价值。”
    于是在他答应给厉轻做手术的第叁天,他被人带到顾珝的病房,他已经清醒过来,可是正如纪丞所说,谁也不记得,只是皱着眉头,对所有的访客的到来都表现得相当不耐烦,除了他的母亲,有至亲血液将他们连结,他不至于不认。
    “我说了我已经好了,我要出去!”顾珝拉扯着额头的白绷带,伊莉莎难受地转过脸去,想阻止,可又害怕说漏了什么,让他想起那些伤心事,她已经从自己的仆人那里得到了全部的事情真相。作为一个母亲,和一国公主,她进退两难。
    顾凛走上前,搭了搭他的肩膀,抿紧嘴唇,他在想要说什么,想了很久,久到顾珝已经相当不耐烦地从他身边走开,继续扯自己的绷带,他才对着他的背影,缓缓道:“我是你哥。”
    他说完便走,因为受不了里面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他背靠着墙,喘气,平息。
    仆人又带他到厉轻的房间,是他特别要求要在手术前见她一面。
    厉轻憔悴的程度超乎了他的想象,她瘦得像纤弱的海草,面颊蜡黄无光泽,金黄的头发好像都白了些,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浅色的瞳仁紧张极了,谨小慎微地打量来人。
    确定不是纪丞,她才敢继续维持那个姿势,而不是直接全部缩到被子里去。
    他抬头对侍者说:“我需要单独跟她说话,你可以站在门口,但是我要到她耳边说。”
    厉轻蒙住了头,枯骨一样的一双手死死揪着被子,瑟瑟发抖。侍者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他们的王妃和王子关系已经完全决裂,她每天对王子避而不见,见了也是惊恐地哭叫,声嘶力竭,直至疲累晕厥或者王子妥协离开。大概率,这个王妃厉轻当不久了,于是他摇摇头,惋惜着移步到门口,连连叹气,也不关心里面的人和事了。
    顾凛在她身旁站着,看着她从发抖到逐渐镇静,他没说话,不想作出任何惊吓她的姿势。
    他默默等着,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他偶然瞥见她后颈的玫瑰腺体,有些干瘪枯竭了。这样美丽的omega,已经被折磨到这个地步了。
    “顾珝死了吗?”
    等了好久,她终于说话了,声音细弱蚊吟。
    “你希望他死吗?”
    厉轻渐渐放下被子,露出空洞的双眼:“不想。至少,他会懂我失去孩子的感受,因为他和我一样。”
    顾凛可怕地沉默起来,可怕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顾凛,你是来给我做手术的吧。我的医生……就是你吧。”
    “是。”
    顾凛几乎按捺不住想要怒吼的冲动,他俯身贴到她耳边,她防备地后撤身体,他轻说:“别害怕我,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我的omega,我有责任照顾你。所以我今天是来问你,你自己的选择。”
    厉轻缓缓露出一个苦涩牵强的微笑,原来她还能有选择。
    “纪丞要我都忘了。”
    “我只问你怎么想。”
    “我想回海里。我没有别的念想了顾凛,你问我的,都不是我想要的……”她哀默般地闭上眼睛,“你觉得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顾凛捏紧手掌,“我……我会选择都忘了。”
    厉轻抬起头,“你打算把你自己也忘了吗?”
    顾凛突然抬起身体,目光凝聚,“对于你来说,我没什么可记得的,我作为你,就当然会选择忘记。”
    “可是你是我的医生啊。”厉轻笑叹一声,“如果待在这片陆地上就是我的命运,那我想选一个人听我诉苦……”
    她稍顿,眼珠微转,泪光莹莹,“不然,我一个人要怎么活得下去啊。”
    顾凛的心紧张起来,追问:“什么意思……?”
    “为了惩罚你,惩罚所有人,我选择不忘,我要记得你们的坏,但是要假装忘了,假装爱你们,离不开你们,不管你们谁把我抢走,我都可以爱他。但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只是我的报复,我唯一能做到的报复……”
    “厉轻……”顾凛震惊地望着她,她的嘴皮在发抖,紧接着说:“我知道你们的弱点,其实,你们都讲感情的alpha,纪丞更不用说,因为我知道……所以我要骗你们,但是你——”她大喘一口气,“顾凛,你就和我一起保守秘密吧,你伤害过我,这是你……”
    “应得的。”
    “厉轻!”顾凛抓住她的肩膀,她的表情变得有几分陌生,“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做不到这样,你只会过得很痛苦……”
    “是啊,可是我还有你啊,我要把我所有的痛苦都分享给你,让你治疗我。如果你想当我的alpha,就必须要答应我这个要求,不然你碰我,我就去死。”
    顾凛垂下头,近乎哀求,“别这样……忘了吧,和顾珝一样,把什么都忘了……”
    “你说什么……?”
    “他已经失忆了,并不是那个能明白你丧子之痛的人了。”
    厉轻脸上极端的激动情绪瞬间消失不见,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前所未有的孤独击溃了她,她以为至少还有一个人和自己同病相怜,其实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在悲伤而已,她哭得无助极了,靠在顾凛的腰间,反反复复询问为什么……她整个人除了悲伤,什么也不剩。
    纪丞刚靠门口,看着他们,没有进去耀武扬威地将顾凛赶走,却反而像个灰退的败者,黯然离场。
    手术定在第二天早晨,厉轻毫无精神可言,纪丞来陪她,她没有再躲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望着他,接受他的吻。
    他趴着吻她干枯的唇,揉抚她毛躁的头发,眼神温柔而忧郁:“我都帮你记得,我的错,他们的错,都让我来记,所有谴责,都让我来背,好不好?以后姐姐只做一条快乐的人鱼,我们还有珍珠,你一醒来,我就把他抱给你,我会提前提醒你,不让你不认得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姐姐……你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厉轻费力地抬起手臂,手掌搭在他的头上,卷曲的短发柔软轻盈,和他少年时候触感没有半分分别。
    四眼相对,她呼吸轻缓,骤然收回手,偏过头,“小丞要记得,我不想原谅你。”
    “顾凛……走吧,要忘,就早点忘了。”
    她摆手要助手将她推走,手术室的门将她和纪丞隔开,趁着助理不注意,她拉住顾凛的手腕,朝他轻轻地摇头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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