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同龄人,老一辈常谈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在大多数年轻人看来其实更接近狼外婆熊瞎子一类的故事。而且绝大部分人包括我,对易水心曾经的丰功伟绩大都停留在道听途说的层面,本来也没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青年才俊谁不喜欢啊?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份今非昔比不说,还有陈清风、柳叶刀这些人背书,出现当下这样的盛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奇怪的是,我无意中看见了不远处的柳叶刀,他的视线也粘在人群里的易水心身上,脸上的表情不说咬牙切齿,也绝对没有什么愉悦的意思。
    后来吃饭的时候,听陈清风顺嘴一提才知道,柳叶刀原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捧一捧自己那个不成器的逆子,邀请萧如观多半也是看在他爹萧恪的面子上,让他来充当一下吉祥物。谁知他居然这么不懂事儿,前脚拒绝了东道主观战的提议,后脚提着刀就下场抽签去了。
    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一桌子人相互看了看,都在彼此脸上读出了无语两个字。
    齐云舟大概还顾忌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没有多说什么,秋星鹭倒是很豪放,张口就是:这算不算偷鸡不成反蚀把
    话没说完,边上的齐云舟突然发出震天动地的咳嗽声。秋星鹭带着一种怯生生的意味偷瞄了一眼他师兄,细声细气地纠正:那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看着齐云舟额头上几乎要爆出来的青筋,不无同情地叹了口气,揽着易水心很不走心地忏悔道:辛苦你了。
    易水心沉默地扒着饭,过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意识到我在跟他说话,又胡乱地应了两声,很心不在焉的样子。
    晚饭过后,陈清风带着秋星鹭和我出去消食,齐云舟则是和易水心在院子里比划了起来。自从两天前以半招之差惜败易水心之后,他隔三差五就要跑到我们这儿来,以监督师弟为名,行切磋蹭饭之实。头几回还有些不好意思,绞尽脑汁找了不少一听就不靠谱的借口,后来约莫是熟能生巧了,见易水心撂下筷子就迫不及待地也站了起来。
    易水心想必也很乐在其中陈清风是长辈,我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笨想也知道这个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往的对手有多难得,本人身为他的至交好友,除了尊重祝福还能说什么呢?
    我落在后头生闷气,忽然听见陈清风问:小秋,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秋星鹭小狗似的左右嗅了嗅,老老实实的回答他:没有啊,什么味道?
    陈清风笑眯眯地回头喊我:小冬,你说是什么味道?
    我哪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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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小楼的时候,碍事儿的电灯泡已经走了,易水心像是洗漱过,披着头发站在窗边发呆,听见我喊他的名字,便低下头来看我,暖黄的灯光和冷白的月光同时照在他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无端端看出了一点伤心。
    我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眼,正想仔细观察,窗户却被合上了。我抓了抓头发,不明所以地回了房,结果在床上烙了半天烧饼,愣是没生出一点困意,只好摸着黑跑去敲易水心的门。
    易水心也没睡,房间里点着一盏灯,被夜风吹的摇摇晃晃。我顾不上问他为什么熬夜,门一开就把人抱了个满怀,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慌不择路地去亲吻他。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浑身一僵,随后才抬手抚了抚我的后脑勺,贴着我的嘴唇问我怎么了。
    我被问住了,垂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易水心好像误解了我的沉默,抿了一下嘴,有些难为情似的,小声说:我明日还有比试,你非要的话,记得轻一点。
    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身上才会短暂地出现一些合乎年龄的反应。我看着他有点发红的耳朵尖,微微一弯腰,抱小孩儿一样把人抱了起来。
    我问他我是那么禽兽的人吗?
    大概是这个姿势太羞耻,他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我的颈窝里,闷声闷气地说那你大半夜的来干什么?
    我嘿嘿一笑,来找你睡素觉啊!
    易水心抬手给了我一拳。
    说是来睡觉,可一直挺到后半夜,我的眼睛还是瞪得像铜铃。沉默之间,易水心忽然翻了个身,问我怎么还不睡。我没办法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心烦意乱,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谁也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揪起被子往我俩头上一盖,言简意赅:睡觉。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翻了个个儿,像个毛绒玩具一样压在他身上看着他。易水心皱着眉头推了我一把,力道很轻,一看就不是正经在拒绝。离得近了,借着透过窗纸的微弱的亮,我忽然发现他眼里有一点闪烁的光。
    可那光既不雀跃,也没有半点喜意,反而有些忧郁。
    我不明白他的忧郁从何而来,只好把人搂得更紧了一点。
    易水心笑我:你是属年糕的?
    他的语气轻快,不像他眼里的光。
    我答非所问,问他:你喜欢我吗?
    脑门一疼易水心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少矫情。
    先前偃旗息鼓的烦躁又卷土重来,我稍稍撑起身,恶狠狠地用脑门撞了一下他的,要是被我发现你在骗我,我就
    易水心明明吃痛抽了口冷气,听我这样说不知为什么又突然笑了起来,问:你就去跟秋星鹭好,怎么样?
    他语出惊人,听得我当即一哆嗦,感觉自己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我说还是不要立这种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flag了吧?
    易水心但笑不语,表情非常耐人寻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无端端福至心灵,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我说易水心,你不会是在吃醋吧?见他没有反应,实在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上手推了两把。
    你醒醒,把话说清楚再睡啊!
    郑:你是在吃醋吧?一定是在吃醋吧?!
    易:废话真多,睡觉!
    第31章 恨西风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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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几天过得实在乏善可陈,除了看易水心砍瓜切菜一样料理对手,就是看柳叶刀脸上的笑一天赛一天的挂不住。柳兄早在第一天就被大浪淘沙淘了下去,这会儿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到处找不到人,只有他身边那个冷着脸的年轻人,和说打不过我的小厮跟在柳叶刀身边。
    秋星鹭早早回到了长青宗方阵,陈清风也有鹤鸣观的崽子们要照顾,连孤家寡人的山羊胡也没了影,我赖在易水心身上看人比试,觉得仿佛全世界都在成全我们这对聚少离多的苦命小情侣。
    当然了,要是小情侣里的另一个人能换一个话题,别再孜孜不倦地试图告诉我台上这些人武功的弱点就更好了。
    什么仙乐宫身法轻灵,风雷坞刀势刚猛,别念了师父,你觉得我看上去很像会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人吗?我的心愿明明是世界和平。
    易水心看着我半晌,猛地给了我一胳膊肘,没好气道:乖乖听着。
    哦。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又念叨了一会儿,人站在原地,心已经飞出了十万八千里。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昨晚莫名其妙的心理活动,挨着他耳边小声说这地方多半是克我,有空得找陈清风算算流年。易水心斜了我一眼,感觉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陈前辈虽然是鹤鸣观的师叔祖,却不那么擅长四柱八字、紫微斗数呢?
    不会算命你做什么道士啊!
    正闲聊间,擂台上的打斗已经结束,胜出的是个扎高马尾的青年,大概是才比试完,浑身的煞气还没收拾干净,直勾勾地冲易水心站着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看看台上的人,轻轻撞了易水心一下,看你呢,不会是打算挑战你吧?
    易水心面上八风不动,实际上也在嘀嘀咕咕:安知不是在看你?
    知道我帅,不用特意强调了。
    自抬身价,面皮真厚。不如打个赌,赌他究竟在看谁?
    你怎么还学坏了呢?赌什么?
    话音才落,台上的人扬声一句:敢问萧少侠身边这位可是印心剑谢前辈的弟子?
    啊?
    关键时刻,我的嘴比脑子可快多了,一句你爹在呢脱口而出。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赵州桥南京市长江大桥。
    但高马尾一看就是能干大事的人,脸上的尴尬明明快要具象化,居然还能好涵养地继续唱他的独角戏:在下天山派明月臣,师从松风剑吕秋水,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与印心剑的传人切磋一二?
    我僵硬地扭过头去问易水心:我疯了他疯了?
    易水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我总觉得他好像早有预料,非但没说话,还把我往前推了一把,面前的人群也十分配合地让出了一条道。
    不要在这种时候突然善解人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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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的工夫,台上自称明月臣的人已经恢复了从容,倒提着剑冲我抱拳,郑少侠,请赐教。
    我还怀着一丝希望,指着自己又向他确认了一遍:请谁赐教,我啊?
    阁下不是郑小冬郑少侠么?他也迟疑了一下。
    是倒是。我心如死灰,狠狠抿了一下嘴,但是看你对谢哲青这么推崇,我还以为你要找他比武呢。
    明月臣的表情顿时精彩了起来,用一种看奇行种的目光打量了我好几眼,语气里满是不敢置信:你怎、怎能直呼前辈名讳?
    我被问得噎了一下,又觉得似乎确实有那么点儿大逆不道,于是从善如流地改口:我还以为你要找我师父比武呢。不过他老人家现在连人带盒一共五斤,下辈子你记得赶早啊。
    这话一出,活像捅了马蜂窝,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哗然。明月臣大约是彻底绷不住了,脸上也冷了下来,强硬地重复:请赐教。
    我懒得听左右的人大声密谋,下意识朝后背摸了一把,没成想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根烧火棍早被我以碍事为由扔在了房间里,只好可怜巴巴地向易水心求救。易水心显然也是才想起这茬,一脸无奈地冲我摊手。
    看他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我反而大大松了口气,回头理直气壮地拒绝道: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赐教,实在是爱莫能助啊。你总不会打算让我赤手空拳跟你打吧?
    话没说完,边上冷不丁飞来个东西,我才手忙脚乱地接在手里,就听见一句:在下点苍派裴仪,此剑虽比不得印心锋锐,但也是出自名家之手,还请少侠勿要嫌弃。
    怀里的剑突然烫手了起来。
    不知道现在说我很嫌弃还来不来得及。
    可惜明月臣没有给我后悔的机会,语气不善地催促道:畏缩怯战,谢前辈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子?
    总之非要我出手就是了。
    人身攻击就过分了啊,没准我师父就喜欢我这样爱讲道理的呢?
    我顺手把剑扔到擂台上,自己也慢吞吞爬了上去,仔细回忆了一下原身去挑战聂无极时的细节,依葫芦画瓢,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先说好啊,要跟我打可以,先让我三招再说。
    我听见明月臣倒吸了口气,一副被刷新了世界观的样子,质问道:堂堂名门子弟,张口就要人让三招,你倒也说得出口?
    这话听着实在耳熟。我看了一眼台下的易水心。大约是和我想到了一起去,易水心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只可惜现在不是怀念往日时光的时候,我拔出了临时借来的装备,学着武侠剧里大侠的样子,屈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
    余震很明显,老板没骗我,确实是颗好瓜。
    不是,好剑。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我甩甩手腕,掂量了一下武器的重量,注意了哦。
    话音没落,人已经蹿了出去。
    郑:我不就是上了个擂台,怎么都这眼神看我?
    易:大概是幻灭了吧。
    郑:所以我早就说了粉圈打咩啊!
    第32章 恨西风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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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我竟然真的敢亲身上阵跟人肉搏这事过于惊世骇俗,下台之后,从易水心到借剑的冤大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副大白天见了鬼的表情。秋星鹭的反应更夸张,长青宗和我打擂的地方隔着大老远,这人硬是拿出了孙猴子出五指山的气势飞奔而来,张口就是一串当事人听了都要无地自容的彩虹屁,把我捧得那叫一个神功盖世,比武失利那都不叫失利,叫战术性示弱。
    不过这回我学乖了,记得偷偷往边上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易水心看着我但笑不语。吓得我当场按着粉丝的脑袋把人推远了一点。
    我说秋哥,您是我哥行吗,快收了神通吧。
    你再说下去我怕台上那个真正的赢家会忍不住连夜暗杀我啊!
    好在秋星鹭嘴上虽然没个把门的,比起我还是听劝不少,哦了一声就老老实实装起了鹌鹑。礼节性地和台上傻站着的那个打了声招呼,我回身照着易水心和秋星鹭肩上各拍了一下,走,上别的地方看热闹去。
    杭城这几天来了一伙南粤的商队,听说是要北上去赶下个月的互市,路过杭城,便进来歇歇脚,每到晚上都会在城西搞街头表演。唱歌、喷火、变戏法,权当做赚外快。
    同行的还有一头大象,也被当作噱头牵了出来。易水心虽然见多识广,但近距离接触野生动物这种机会我猜他还是没碰上过的。
    可没走几步,台上的明月臣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也追了过来,堵在我们仨面前,问:你怎能这么轻易就败了?
    他的语气很微妙,与其说是胜利之后来打脸的志得意满,倒不如说是充满了对我落败的失落和不可置信。
    我忍不住去看易水心,我说这人是抖m吗?独孤求败?
    易水心多半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扭过头干咳了两声。
    我懒得跟人掰扯,但看明月臣的架势,说不清楚输给他的缘由估计很难办,只好诚心诚意地发问:你是想听我夸你吗?先说好啊,作为一个实事求是的人,让我吹彩虹屁等于让我出卖灵魂,得加钱。
    秋星鹭小声向我打听:冬哥,你也很穷吗?
    想起他那盆能把祖师爷气活的伴手礼,我热泪盈眶,恶狠狠地拥抱了他一下,怅然若失地感慨:我的钱包可比灵魂清澈了不止一两点。
    面前,明月臣还在结结巴巴和围观群众解释自己不是我说的那个意思。看得出来这人朋友不少,起哄的大多是在开玩笑,不过人多嘴杂,搞得场面一片混乱,我正好浑水摸鱼趁机拖家带口逃出生天。
    一路溜到认识秋星鹭的人工湖边,天色还早,山庄里的人大都集中在比试的地方,鱼也乖乖潜在水底不露头,岸边只有几只白鸟蹦蹦跳跳。不知是不是触景生情,秋星鹭没头没脑的也问我:冬哥,真就这么输了啊?
    弟弟,刚才下了场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年纪轻轻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技不如人,输了就输了呗。我耸耸肩,反正我又不会被赶出师门。
    秋星鹭一下就蔫了,如果人类有尾巴,这会儿估计也耷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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