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有长辈好养花种菜,北方老居民楼那种灰扑扑的阳台被他打理得很热闹,春看月季夏看绣球,芍药还是花苞的时候就很大,颜色也艳丽,虞美人小蓬小蓬的,明媚如十四五岁的少女。
    有天晚上,我十六七岁的一个晚上,父母在医院照顾生病的亲戚,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忘记因为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抱着枕头被子跑到阳台去吹夜风。结果不知道是运气太好还是不好,正赶上昙花凋谢。
    枯萎和凋谢是不一样的。
    枯萎呈现的是结果,花已经死了,因为脱水变得干瘪,萎顿在地上。凋谢则是一种过程,是你见过了他开到极盛时的样子,跳脱飞扬的、意气风发的,然而万事万物都要服从于盛极必衰的道理,所以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朵昙花一点一点合拢,再像天鹅面对偷猎者时一样,认命地弯下脖子。
    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败。
    易水心就像那朵被我目睹了死亡的昙花,凋谢了。
    后来山羊胡带我下山消遣。我一直闹不明白他在侠风古道究竟是个什么定位,说是长老干部,又没见他带过徒弟掌过事,一天天五脊六兽的,拉着我到处吃酒听戏。阳平的酒和自在城、和榆镇的都很不一样,我抿了一小口就被辣得涕泪相和流,只好喝茶。结果山羊胡没头没脑地说我好口福,一问之下才知道,这茶除了秦巴雾毫这个颇具诗意的名字之外,还有个非常通俗的称呼,叫口含茶,说是每一片茶尖都要在采茶女的嘴里泡过一道才能晾晒杀青。
    吓得我一口水差点没吐在他脸上。
    山羊胡用袖子挡了一下脸,让我注意形象。
    你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我没有形象赖谁啊?
    剥毛豆的时候,戏台上来了人,红衣裳白脸谱,一亮嗓活像唢呐成了精,唱得我脑瓜仁子生疼。
    山羊胡询问我的观后感。我叹了口气,告诉他这种艺术对我来说还是太超前了。他听了便笑,笑够了,就着单五爷塞得满屋子都是的宽音大嗓,和我聊起了易水心。
    我说我不明白他那口血到底为何而吐,山羊胡捻须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模样,我都要以为他真的有什么独家新闻要爆料,没想到他张口就来:因为悲喜交加啊。
    什么玩意儿?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么说吧,杀了自己的仇人,你快意不快意?但要是这杀父仇人是你的授业恩师呢,你痛不痛?等你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突然来了个人告诉你,你这恩师早就知道你要杀他。所以啊,其实根本不是你杀了他,而是他活腻味了,心甘情愿死在了你刀下。换了你,你得是什么感受?
    我觉得这里面的关系有点乱,抬手示意了一下。
    我说你等等,我捋捋。
    我说:首先我得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我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要对这种违背公序良俗的暴丨力行为表示强烈谴责。
    山羊胡也摊手,侠以武犯禁嘛。
    你们怎么都是这副嘴脸啊!
    这个地方的法律是已经管不住你们这些人了吗?
    54
    回到院里的时候,易水心不在,侠风古道的人说他去了后山,我想着左右回屋也是待着,索性带着山下买来的小玩意儿一块儿去找他。
    找到易水心的时候,他正在瀑布下练刀。霜降结束不久,马上就是立冬,他却赤着上身站在水里,全然不怕冷似的,光是看着就让人浑身发寒。我担心水声太响盖过我的说话声,只能扯着嗓子喊他。
    易水心像是没听见,头也没回一下。我啧了一声表示不满,不死心,还想骚扰他,结果没来得及出声就被突如其来的寒气逼得退了好几步,吓得我花容失色当场大叫一声好汉饶命。
    我说哥哥你好狠的心,喊了你两句而已,不至于杀人灭口吧?
    易水心没反驳我那声哥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从头到脚、由内至外、连人带刀都是冷的,像一块行走的人形冰块,过了老半天,哼了一声,剪个腕花收了刀,捡起搭在旁边石头上的外衣披上,问我:怎么不出剑?
    我打量了他一眼,反问他手怎么了。
    易水心穿的还是自在城标配的白衣服,那几团不知被什么东西染上的红色便格外扎眼。他的衣袖动了一下,似乎在往身后藏什么东西,脸色也不太自然,本来想试试能不能靠蛮力斩断那条瀑布,有些不自量力了。
    我用肉眼估算了一下瀑布的大概宽度,顿时无语了。欲言又止,最后冲他竖了一下拇指。
    大约是见我没回答,易水心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我弯腰让他看了一眼自己背上的包袱,说,我连剑都没带,出什么?寂寞吗?又招呼他赶紧穿衣服回家吃饭。
    这话说出口之后,我忽然有点恍惚,觉得自己像个等工作狂老公下班的小娇妻。
    回了房间,我献宝似的,把从山下买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拿给易水心过目。他对着一地皮影、泥人之类的小东西,显然是哭笑不得,问我:你拿我当玄玄呢?
    我这才觉得确实不太像话,为了掩饰尴尬清清嗓子,你跟他有区别?不都是弟弟吗?
    易水心若有所思,哦了一下,突然凑到我跟前,笑眯眯地问我:又不是你叫哥哥的时候了?
    屋里和后山的温差不小,他刚进来不久,头上还袅袅地冒着白烟,整个人仙气缭绕的,像仙人身边的金童。
    只可惜跟在他身边的是我这个男酮,不是玉女。
    我们靠得太近,易水心身上皂荚的味道像只小飞虫,拼了命的往我鼻子里钻。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口干舌燥,结结巴巴地说:干嘛,想、想听啊?你让叫就叫,那我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易水心的笑一下僵在了嘴边。
    他长出了一口气,骂我:闭嘴!
    然后恶狠狠地堵上了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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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着一个冰冰凉又甜丝丝的吻晕晕乎乎上了床。
    临睡前冷不丁想起了白天饭馆里山羊胡说的话,我腾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什么叫我这恩师早知道我要杀他?
    聂无极不想活了?什么时候的事!?
    郑:看见我脸上这个唇印了吗?老婆亲的。你们有吗!
    易:你有病吧。
    第20章 逐月明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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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平有交九烧纸钱的传统,我和易水心点火的时候,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起初像雨丝一样轻飘飘的,谁也没在意,没想到转眼它就得寸进尺,愈演愈烈。定军山上的风也大,鹅毛似的雪片糊了我俩一头一脸。
    纸没烧成,易水心挺过意不去,山羊胡来招呼我们吃饭的时候还道了歉。后者倒是满不在意,说什么,清明中元给谢哲青烧的钱够他买好几十件棉袄还能有富余,要易水心别往心里去。
    我和易水心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是侠风古道的人太豁达,还是他们师兄弟的感情太塑料。
    侠风古道在吃方面也没有什么忌讳,饺子馅儿和得五花八门,茴香猪肉、萝卜牛肉、芹菜羊肉我甚至还吃到一个豆沙馅儿的,个顶个的皮薄馅儿大,说是为了讨个口彩,被捏成元宝的形状。
    掌勺的是谢哲青的三师兄张月鹿,抱着只眼睛都快胖没了的猫挨个儿要评价。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夹着半个豆沙馅饺子的手抖得厉害,措了半天辞,终于选了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我说您是个南方人吧,我们那儿一般管这玩意儿叫汤圆。张师伯的胡子一动一动的,气鼓鼓地要来收我的碗筷,急得我围着桌子秦王绕柱,边跑边喊:今天你就是把我打死在这儿我也得大声说,饺子就是应该是咸口的!
    山羊胡也很配合,装腔作势拦在张师伯面前,嚷嚷着要收就收我的吧,就算穷得揭不开锅也绝对不能苦了孩子。
    我看了一眼张师伯怀里的猫,我说你管这叫穷得揭不开锅?
    山羊胡理直气壮:这是过劳肥!
    一桌六七个人,都在看我们仨耍宝,我悄悄搂了一眼,易水心神色平静得让我十分挫败。我以为他就要和幽默绝缘了,结果收拾完在院子里溜达消食的时候,这人突然开了尊口,说南方人应该也不吃甜口的饺子。停顿了一下,竟然还严谨地又补充了一句:永湖人。
    他是永湖人。
    我反应过来了,上上下下端详了易水心好一会儿,好像他突然从男人变成了女人,又从女人变成了外星人。我说不得了,你竟然还会抖机灵呢?
    易水心笑得相当慈悲为怀。
    易水心说:上房揭瓦了是吧。
    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天光落在他的眼睛里,雪片也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星星碎在水面。
    不过当事人多半是没有这样的意识的,看在心情不错的份上,我决定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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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黑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已经积得很厚。易水心冻得嘴唇发青,被我赶回了屋里,我在屋檐下扫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又坐了一会儿。
    屋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闲得发慌,扒着门缝跟我闲扯。
    怎么在外面干冻着?
    你以为哥哥是你啊?我又不怕冷。
    不怕冷你抖什么?
    我一时语塞,哆哆嗦嗦地反驳他:都说了怕冷的是我的肉体,不是灵魂。我是精神东北人。
    这具身体只有芯子属于我,说是精神东北人大概也没什么错。
    易水心当然没听懂,但也没像以前那样拆我的台,从门缝里递出来一个小火炉。
    冬天的天黑得很快,四周转眼就暗了下去,屋里也没有点灯,我们两个像一对傻子,干坐在冷冰冰的黑暗之中,谁也不说话。
    我捧着炉子,手被烤得直发烫,心里也像块化了的冰,冒出一大股细小的气泡。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来由的觉得很孤独。
    当我还处在那个四六不懂、只会讨狗嫌的年纪的时候,我一度认为孤独和寂寞是可以混为一谈的某些时候也可以等同于无聊。
    直到刚才那一刻。
    那一瞬间我才终于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像前门楼子和胯骨轴子两码事。寂寞说的是你写完了暑假作业,也可能压根没写,想出门踢球却逮不着人。或者是情人节那天你一个人出门吃饭,结果在一群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小情侣中间显得格格不入、鹤立鸡群、出淤泥而不染。这叫寂寞。
    孤独呢?
    孤独是别人的快乐,是于连看见的雄鹰,是阿飞数过的十七朵梅花,是那只波长6.6米的鲸鱼。
    也是我问易水心宫廷玉液酒的下一句是什么,易水心笑着骂了一句:你什么毛病?
    我只好说:想吃钟薛高了。
    可我是真的想吃那死贵死贵的东西吗?
    未必吧。
    易水心捋了一下我的马尾,梦里什么都有。
    你知道吗,我老家有一个传统,你碰了我的头发就要跟我结婚,不然就是耍流氓,是要被抓去沉塘的。
    那你恐怕要先去鹤鸣山提亲吧。
    易水心不买账。
    我哽了一下。
    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你这嗑的是个什么邪教CP?
    这是七形的爱啊!
    58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易水心穿戴得非常整齐,像是刚去山下兜了一圈,手里还提着几个油纸包。
    我做了个不好不坏的梦,脑子里乱糟糟的,做什么都得慢半拍,看着桌上白花花的东西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嘴这是什么。
    易水心说是梅花糕。
    我一愣,以为是张师伯又换了新花样,下意识就拒绝了。
    谢谢,但是我不爱吃甜的啊。你吃吧。
    易水心没说话,半天才把吃的又包了回去,转身出了门,我喊了几声也没见他回头。
    晌午前后我去吃饭时随口一提,张师伯果然又气得不轻。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怎么跟谢哲青一个德行。
    骂到一半话锋突然一转,我今天也没做甜的啊?你背着我上谁家偷吃去了?
    山羊胡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火上浇油了一句:你随口一句想吃什么糕,人家小易天不亮就下山挨家挨户地问。好不容易遇上个江南来的厨子,你可倒好,轻飘飘一句不吃甜的就应付过去了。
    山羊胡啧啧了两声,可怜小易的一片真心哟,全进狗肚子里了。
    我立刻扭头去看易水心。
    他和我对视了一眼,镇定自若地扒完最后一口饭,捧着筷子碗去了后厨。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赵州桥南京市长江大桥。
    我后知后觉发现易水心应该是生气了。
    我问山羊胡:你说我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山羊胡没跟我客气:我估计你就算改口说自己是狗都来不及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我一下没悟明白。山羊胡脸上写满了孺子不可教也,用筷子敲了我一下。
    狗改不了什么?
    狗改不了吃吃饭呢,说这个不合适吧?
    郑:我超爱吃甜的,一顿不吃浑身难受,你看能放我进屋了吗?下雪了好冷啊,我想进去上厕所。
    易:你不是自称精神东北人吗,憋着吧。
    郑:纠正一下,肉体也是。
    写完才想起来阿飞数梅花后面用的好像是寂寞算了.JPG
    第21章 逐月明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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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紧急修复一下我和易水心岌岌可危的关系,问了一大圈也没找到那几包糕的下落。我总怀疑是被易水心自己解决了他那一整天的饭量好像都比平时小一点,但风太大,实在分不清桌上那一小撮细粉末到底是梅花糕的碎渣,还是顺着窗缝门缝捎进来的雪粒子,只能放弃。
    第二天下山进城,找到那个江南厨子的时候,正赶上他背着包袱细软,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上前搭讪聊了两句,听他说是不干了,打算回江南老家。
    他对易水心的印象似乎特别深,我只提了一嘴梅花糕,他一下露出了然的神色,估计是把我当成了易水心的老乡,张口就是一股腌笃鲜味儿。
    你这个小伙子我晓得他的呀,个么老大一个阳平只有伊来买桂花缸炉,哪能忘记啦。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厨子都有问人要五星好评的习惯,他也问我:爷叔家的点心味道好伐?
    厨子长得人高马大脖子粗,口音倒很精致,我也被带着跑了,连着说了两个蛮好,没好意思告诉他,他辛辛苦苦摘的梅花做的糕明月照沟渠了。
    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非要下山走这一趟,没问到什么想知道的,告别了厨子就要回去。走了几步,那厨子突然问我:小伙子,侬个朋友,伊啥地方人啊?
    闹了半天是看上易水心了,想给他说媒。我一下来了劲,没顾得上聊聊易水心的籍贯问题,连忙告诉厨子这媒说不得。
    厨子锲而不舍:哪能说不得啦?
    我被问住了,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眼见他的神色越来越狐疑,我眼一闭心一横,干脆告诉他:他要成亲了啊,三媒六聘都走过了的,当然不能说亲了。
    厨子将信将疑:阿渡,真的吗?
    他嘴里突然蹦出个陌生名字,转身的工夫,易水心已经走上前来,抬手像是想来揽我的肩膀。可惜他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成了蚕蛹,胳膊举到一半就僵住了。我见状,赶紧一矮身钻了过去,随后听见他说:先生又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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