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她的话,少年顿住了。
    一双眸子倏地蒙上水色,仿若林间的清溪一般的眼眸当中清晰地倒映着她的模样,委屈道:原来你是觉得我帮不上忙
    看到他失落的神色,玉黎清慌张的解释说:没有没有,我怎么会那么想,你千万别误会。
    虽然她的确那么想过,但现在承认,他一定会难过的。
    少年半晌没有回话,许久才道。
    清清,我们是要结为夫妻的,我希望你,能再多一点依靠我。
    稚嫩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双有如浸染了清透的泉水一般的眼眸里,有着一丝隐约的期许与不安。
    他能够敏锐的感觉到清清对他并没有那么亲近,他想要的并不只是身体上的亲密,更希望能贴近她的心。
    这对他而言并非易事。
    哪怕他掏心掏肺的把心里话对她说,玉黎清依旧不敢靠近。
    她其实很介意两人之间的身份差别,倒不是在意谁高谁低,而是因为他们注定会走上两条不同的路。
    江昭元日后要去梁京做官,前途无量,而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留在扬州,弘扬家业。
    尽管她也有想过让江昭元来扬州做官,这样自己便能两全其美,可是为了自己的心愿去委屈他放弃前程,她开不了这个口。
    许多事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思索再三,还是说:你独自来这里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怎么能给你添麻烦呢?
    她一说这话,江昭元的眼神越发暗淡,怯怯地问她:那你为什么,会愿意给池家的人添麻烦?
    我玉黎清不知该怎么回答。
    因为你把他们当成自己人,池月也好池殷也罢,你们是一起长起来的,感情自然深厚,亲如一家,只有我是外人。说到最后,双臂已然松开了她,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我没有玉黎清下意识反驳,小声道,可是我们又没有成亲,我怎么能让你只因为一张婚约便我不顾一切?
    少年默默从她身上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低着头看她,眼中的泪珠便顺着眼睫掉落下来。
    伤心道:是不能,还是不信我会为了你去扳倒卢家?
    他的声音很轻,响在玉黎清耳朵里却让她心烦意乱,小小的哼了一声,答他:我只是一个商贾之女,不懂官场上的门道,但若因此耽误你的前程,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说到底还是把他当外人,对他客气。
    少年落寞的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落下,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所以你不信我?
    掺杂着哭腔声音一下一下挠在她心里,玉黎清心都要碎了,他越是深情,她便越纠结。
    终于,积压在心中的情绪猛的爆发出来,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江昭元,如果我不是你的未婚妻,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脆弱,不过一张婚约,婚约没了,便再无交集。
    而她却亲自把这一层脆弱的关系□□裸的展露在了江昭元面前,一个从没得到过亲情关爱的人,一个期待着她能成为他家人的人。
    楼下弹的曲子应和着淡然神伤的月夜宫阙,孤独寂寥中糅杂着些许伤感。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紧咬着牙,沉默不言。
    玉黎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侧过头遮掩说:初次见面时你便那样亲近于我,实在是没有警惕心若与你定下婚约是个有心机的女子,早就不知道利用你多少回了。
    话说完了,依旧没听到少年的反应。玉黎清稍稍用余光打量他,突然自己整个人从椅子上起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少年打横抱着走进了内室。
    细长的手臂远不是看上去那样纤瘦,少年的身躯结实有力,箍着她的身子,任她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
    看着他脸上的伤心落寞,玉黎清又内疚又害怕,颤声道:江昭元,你做什么,你放我下来!
    少年不答,侧身将内室与外间的门关得严实,隐去了大半声响。
    雅间分为外间与内室,外头可以赏乐吃酒,内室则用来小憩。曾有过客人为了等一场晚间的压轴曲,特意早来,在内室修养精神,直到半夜才醒来去听曲。
    一夜三百两银子的雅间,连里头的床榻都格外柔软,精致的梨花雕木,床头还有安神的熏香,并未点燃。
    被放在床上,玉黎清紧张的抱紧双臂,你要做什么?
    她有点害怕,这样冷漠不语的江昭元,好陌生。
    仰躺在床榻间,她看向少年,轻轻眨了下眼睛,纤长的羽睫扑扇着,有如扇动翅膀的蝶。
    低语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要是不爱听,我不说还不成吗。
    少女扭过头去,乌黑的长发在床榻间散乱地铺散开来,挣扎间从发髻上掉下来的粉色的香花装饰一般地点缀其间,如她一般鲜活动人。
    江昭元抬起一条腿跨上床,身子半伏在她身边,哽咽道:我对你好,不只是因为婚约。
    他的心好痛,他从来不知道清清心里是这样看待他的。
    所以她才允许他的放肆,才格外疼爱他只是在履行作为未婚妻的职责。
    他毫不怀疑清清对他的爱,但这爱却掺杂着让她不得不屈服的责任感,让她委曲求全,也让他过分估量了自己在清清心里的地位。
    我喜欢你。他说着,身子上了榻来,双手撑在她身侧,俯下身拥住了她的身子。
    骗人,你先前来的时候都说过,说自己想要家人,所以才要来跟我成亲。玉黎清紧紧抱住自己,小声嘟囔着,你喜欢的是自己未来的妻子,至于那个人是不是我,对你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不是的,我想娶的人就只有你。少年将脸埋在她颈侧。
    四周格外安静,只能隐约听到外头的乐声,隔着紧闭的门窗,传进来的声音也变得朦胧了。
    玉黎清从来没跟他说过自己的心事,今日开了口便索性说个明白。
    她轻声说:那是因为你只亲近我,日后你若是认识了旁的,更合适你的女子,就不会这么想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
    少年的声音哽咽着,从她身上撑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中蓄满了泪水。
    他抽泣着,眼泪像珍珠似的滴落下来,在玉黎清衣衫上溅开泪花,委屈道:你这样说,简直让我比剜了心还要疼。
    见他如此难过,玉黎清也心软了,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按着他的后脑勺把人按回身上搂住。
    轻轻拍着他因为哭泣而颤抖的后背,愧疚道:我是一时冲动,你别往心里去。
    江昭元侧卧在她颈肩上,可怜兮兮的问:清清,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玉黎清轻语着,没有半分犹豫。
    那你不相信我喜欢你?江昭元追问着,像是害怕听到自己不愿听到的回答,手掌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
    喜欢一个人真是让人倍受煎熬,一会儿幸福感都要满出来了,现在却心痛的难以忍受。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舍下她给予自己的感情,那是他为数不多,感受到的真实的情感,苦涩与甜蜜交织,所有的心动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
    他紧绷着神经聆听她的回答,却听她说,我不知道。
    玉黎清深深地吸了口气,认真地开口,虽然你对我很好,但那是因为我们有婚约,你才理所当然以为这样很正常。
    他们这段缘分,只是因为一纸婚约。
    玉黎清从不敢忘了这件事。
    少年的手掌向上滑到她脸侧,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道:刚开始,我是因为婚约才愿意接纳你,但后来,我发现你的温柔,你的单纯,只有你愿意把我护在身后,对我而言,你是独一无二的。
    他的夸赞让玉黎清受之有愧,你这么好,以后还会有别的人愿意为你做这些。
    不会有了。
    少年撑起半边身子看向她,咬唇道,清清,我就只有一颗心,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
    如同告白一般深情的话语,像轻柔的花瓣飘进了少女心中,点在心湖上,泛起圈圈涟漪。
    只这一句话便击碎了她所有的固执。
    看向少年的眼神越发复杂,玉黎清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开心雀跃,亦或是激动,对自己先前固执己见的愧疚,更多的,是心动。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敢承认自己对江昭元的感情,哪怕是喜欢,也要克制自己,不要为这份喜欢去追求结果。
    今天才发现,有些感情早在不言之中开花结果,只是她闭上眼睛选择视而不见。
    直到少年捧上一颗真心,闯进了她的心门。
    少年满眼的伤感,泪水快要把她的领口打湿,哼唧道:我只喜欢你,若是你不要我,把我扔了,我也会想尽办法回来找你。
    玉黎清的心跳止不住的雀跃,眨着眼睛问他:江昭元,你是真心的?
    听她唤着自己的名字,少年拉着她的手掌贴到自己胸膛上。
    激动的心脏在胸腔中砰砰直跳,震动的触感传到她手上,在某一瞬间,仿佛与她的心跳重叠了。
    尽在不言中。
    玉黎清嘟起嘴来,悄悄把手收回来,我不知道是我误会了你的心意,对不起。
    我很高兴,你今天愿意说出来。少年微笑着。
    好像意识到什么,他羞赧似的勾了下手指,那我们现在是
    两情相悦。
    替他说完,玉黎清自己都觉得害羞,抿唇掩住了嘴角的笑容。
    闻言,少年猛地抱住了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不住地往她领口上拱。
    脖子上被他的头发撩得痒痒的,玉黎清攒足了力气去推他,紧张道:你又要干什么,不许解我衣裳!
    我什么都不做,就想这么抱着你。少年说着,把她抱得更紧,开心道。
    听到他语气中的欢喜,玉黎清也跟着笑出声来,放弃了推开他的想法,放松了身子,笑道:到底是谁抱着谁呀?
    明明是他躺在她怀里。
    还没得意一会儿,脖颈下便传来了浅浅的湿//濡感,没看到他在干什么,只觉得锁骨上喷洒着灼热的呼吸,紧接着就落下两排牙印来。
    尖利的犬齿轻轻厮//磨着,并不痛,只是有些发痒。
    玉黎清忍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足了力道捏着,娇气道:别太得寸进尺了!
    少年正专注的要在她的身上留下印记,只当她是害羞,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短暂沉默一会儿后,少女突然翻身,把人掀下床去,看着他坐在地上一脸发懵,玉黎清没忍住,笑的欢快。
    与外间相对的窗外,长街上灯火通明,穹顶一轮弯月照人,来往热闹的街市上,尽是烟火气。
    身在尘世与雅乐之中,两个稚嫩的心,有了第一回 触碰。
    他们这就算,心意相通了?
    走在路上,玉黎清忍不住又想起来,现在想着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江昭元竟然真的喜欢她,还说非她不可,好像自己真的多么重要似的。
    嘻嘻。嘴角溢出两声嬉笑,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小姐,小姐?
    若若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侧过脸去答,嗯,叫我做什么?
    若若一脸疑惑地盯着她,小姐碰上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开心?
    有吗?玉黎清摸上自己的脸。
    当然有了,您脸上的笑啊,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停过。昨天去乐坊赏半夜的舞乐,出来的时候就满面春光,也不知道是在雅间里发生了什么。
    玉黎清随口道:算不上是好事,只是心情好。
    若若狐疑道:您先前心情好,也没笑的跟朵花儿似的,难道是和江公子?
    不许瞎猜。玉黎清严肃的制止了她,要到织坊了,在里头可不许乱说。
    奴婢知道了。若若也知道不能在外头让小姐丢了架子,老实的住了口。
    走进织坊,玉黎清像往常一样去寻账房先生,要查一查今日的库存和织品数量。
    进了仓库到账房先生的位置却找不到他人,便问在仓库做工的伙计,账房先生人呢?
    伙计见到玉黎清过来,忙跑过来说:咱们前几天送去染色的一批布被染坏了,账房先生带着几个人去染坊讨说法去了。
    玉黎清立马紧张起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伙计小声道:小姐您不是在私塾读书吗,账房先生说他先过去,等小姐下了学再让我们同您说。
    玉黎清也来不及同他掰扯,好了,我这就过去。
    说着就赶去了染坊。
    布匹染坏并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值得正纺先生为此跑一趟,其中必定有内情。
    一炷香的时间后,玉黎清踏进了玉家染坊的大门,入目是宽敞的院子,里头一排一排的大染缸,再往后支了很多架子,上头晾晒着刚从染缸捞出来的布料。
    正在染缸旁忙活的伙计见到小姐过来了,忙走过来为她引路,听她说要找织坊的账房,便领着她穿过晾晒的布料,走进了后院。
    后院里,两个中年男人争吵的激烈。
    为什么别的都能染得好好的,到了我们这一批就给染坏了。
    我都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些染料的着色本来就是为了适应棉布麻布调了很多遍的,你这一批是丝绸,染坊里能染丝绸的染料已经搁置好多年了,旧物重新拿出来用,出了问题我们也没办法啊。
    平日里踏踏实实从不争抢的账房先生,这会儿却同人吵得面红耳赤,玉黎清赶忙走过去劝架。
    站在两人中间把人隔开,别吵了,都是自家人,先解决问题才是。
    账房先生不服气道:小姐,就算染料真的有问题,他们试色的时候也应该查出来才对,怎么会一直等到染了几十匹布才发觉颜色不对。
    染坊的管事也很委屈,小姐,我们这里可是玉家最大的染坊,每天要染的布有上百匹,忙得团团转,一时着急出了差错也是有的,没必要为此揪着不放吧。
    两人各执一词,玉黎清都信也都不全信,只说:给丝绸染色的染缸在哪里,带我过去看看。
    管事点点头,带着一行人穿过后院旁边的拱门,里头的院子比方才的前院小上不少,摆放的染缸也只有四个。
    栏杆后头支在杆子上晾晒的便是被染坏了的丝绸,颜色一块深一块浅,已是不能售卖的残次品。
    管事把人带上染缸前。
    账房指着染缸里的水道:小姐您看,这就是他们调坏的颜色,您瞧瞧,我这个外行人一眼都能瞧出颜色不对,他们在这干了大半辈子,难道发现不了吗。
    管事怒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会故意把布染坏,砸自己的饭碗吗?
    玉黎清抬手挡住了两人的脸,帮他们把头转回来。
    别吵了,让你们两个一起过来是看看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要是光靠吵嘴就能辨清对错,那你们就吵个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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