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命的就怕不要命的。
    裴向云眼下一脸亡命之徒的模样,怕是真的能做出与他一起死的决定。
    那乌斯将领不知裴向云为何对一座汉人的城池如此上心,纵然心中好奇得很,却仍未停下向前的脚步。
    那道宛若天火降世般的防线慢慢在空中变得透明,不知还能撑多久,兴许下一刻便要消失。
    这火墙但凡消失,等在后面的乌斯援军便会一鼓作气地冲上前来,将这些负隅顽抗的燕军屠杀殆尽,而后破开城门,以人命洗出一条血路。
    不能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不要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他今天怕是要殉了这城,可若是他没守住这城,老师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
    积压许久的疼痛与不甘骤然爆发,裴向云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宛如悲鸣的怒喝,顶着满脸的血再次向乌斯人扑去。
    他并非只拖住了一个将领,甚至能来一式借刀杀人,让那将领用手中不分缓急的重剑亲自把手下士兵扫下马去。
    可终究也要到极限了。
    裴向云现在身上没一块完好的地方,可谓千疮百孔,破布似的在那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上摇摇欲坠,能撑到现在全靠心中的一口气。
    还没和老师见最后一面。
    他答应了老师的。
    答应老师会守住城,会等他回来,会在今年的人间四月一同去襄州看桃花。
    不能倒在这里。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已然开始模糊,隔着血水向前望去,整个天地间都变成了血红一片。
    忽然城上战鼓声阵阵,号角声凄厉地刺穿着混着血腥味的阴霾,嘹亮地响彻了整个战场。
    乌斯人原本以为燕军已然是强弩之末,甚至已经有人攀着云梯往城墙上而去,想做那个最先攻下渝州城的立功之人。
    援军!撑住!援军来了!
    裴向云蓦地抬眸向远望去,果然看见撩起了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地快速向渝州城而来!
    他心中骤然狂喜,甚至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长/枪。
    那乌斯将领心头一惊,没想到燕人的援兵来得竟如此之快,收了重剑便想先行撤退,却再次被一柄长/枪拦住了去路。
    裴向云一腔热血再次沸腾起来,不管不顾地一人冲进乌斯士兵之中,手中长/枪挥过残影,以一人之力生生拦住了十数人向前的脚步。
    必须坚持住。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裴向云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胸口却蓦地一痛。
    他有些迷茫地低头,却看见那一直用重剑的人手臂上忽地多了一柄灰黑色的利刃,径直将他毫无防护的左胸刺穿。
    裴向云仅来得及看见那人面上狰狞的笑,继而便感觉到生命似乎随着那喷溅而出的血液慢慢流逝。
    那乌斯人似乎以为稳操胜券,面上的笑阴恻恻的,正欲将那利刃拔出,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牢牢地抱住了。
    似乎那只入灵蛊带给裴向云唯一的好处便是让他的生命力足够顽强,顽强到能带着这一身致命的伤硬生生拖到了援军赶到的这一刻。
    你
    那人被裴向云眼中的执拗刺了下,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整个人被他不要命地扯下了马,翻滚进那道尚燃烧着炽焰之中。
    火舌燎烤着周身,让那乌斯将领哭嚎般地大叫起来,手脚胡乱地挣扎着,像是想要从裴向云扣着他脖颈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一边乌斯人的马蹄从裴向云背上践踏而过,让他觉得整个人要被生生撕裂了一样。可他却仍死死抱着那人的手臂,不让他逃走。
    疯子!你这不要命的疯子!
    裴向云任他声音凄厉地骂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开始麻木,继而抽离了躯体般离他而去。
    他这是要死了吗?
    分明脊骨好像都已经被踩碎了,五脏六腑跟着骨头一同粉碎,似乎已经停止了对生命供给的运转。
    但裴向云仍靠着一股韧劲死死箍着那乌斯人的脖颈,似乎这辈子也不会放开。
    待援军赶到,渝州城便能脱离困境。
    那炽焰虽然在渐渐熄灭,却仍有将人烫伤的危险,可裴向云只觉得自己周身似乎在慢慢变冷。
    好冷啊
    他抬起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痴痴地望着援军赶来的方向,蓦地想起了与老师相遇的那年冬天。
    两辈子
    孽缘似的纠缠不清。
    对江懿来说是孽缘,可对自己来说却是修不来的福气。
    不怪别人,是自己没珍惜。
    他前世糊涂,狼心狗肺,不分鱼目珍珠孰贱孰贵,弃雅楠美玉如朽木敝履,等到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人心凉了,真的很难焐热的。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回过帧帧画面,有燕都飞阁流丹青瓦红墙的繁华喧嚣,有陇西塞上飞絮大漠平沙的萧瑟浩阔,最后却终究如空中楼阁般骤然崩塌,消逝于熊熊烈火之中。
    没有百姓伤亡,他也不是临阵脱逃的逃兵。
    他用性命赎上辈子的罪孽,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护住江懿所在意的一切。
    前世的问题似乎隐隐有了答案,可剩下的时间已不容许他想明白了。
    裴向云近乎渴求地向前缓缓地爬了几步,五指抠进了沙土之中,破碎的身躯拖曳在地上,留下的道道血迹被烈焰蒸发作白烟,可他的目光却仍定定地看向援军来的方向。
    快些,再快些,让我走之前再看你一眼。
    他眸中落下两行血泪,与干涸的血渍混在一起,让面容更加可怖。
    还有很多话没说,但好像真的来不及了。
    他终究活成了江懿上一世的模样,以身殉了这座城,守住了一城险些被屠戮的无辜百姓。
    若你知晓了这一切,对我的恨会不会少一些?
    裴向云的头无力地垂在了地上,口中控制不住地溢出黑血,目光慢慢黯了下去。
    或许我没办法真的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能做到的只有倾尽所有去在意你所在意的,爱你所爱的。
    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赤色的火焰却在他眸中被臆想作了灼灼桃花的模样,宛若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下午,老师纸卷上以胭脂红铺开的亮色。
    师父,我好像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思了。
    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心安之所,是我死都要爬回去的故园。
    那双惯常狠戾的眼中终于不再剩一丝生机,宛如一对琉璃珠般死气沉沉地望着遥远的远方,停止了转动。
    他裴向云以命守诺,殒身恤城。
    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此心安处是吾乡」摘自苏轼的《定风波》。
    物理火葬场指丢火堆里烧了;
    据说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狗子还叠了别的buff(肩上中一箭身上开了个口子又被穿了胸失血过多)
    暂时别骂我别骂我别骂我还妹完结呐,先给各位老爷磕三个(顶锅盖跑了)
    第122章
    江懿心中忽地「咯噔」跳了一下。
    这「咯噔」得有些突兀,让他倏地蹙了眉,握着缰绳的手顿了下。
    旁边马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侧眸道:你怎么了?
    江懿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间的诧异,摇了摇头。
    那人没得到回答,嘴上的话却仍未停,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继续说道:江子明,要依着我的说法,你这次之后赶快去找个大夫调养下身子,脸色差成什么样,跟鬼一样。
    前方是敌军,后方是滚滚狼烟,他竟还有这等闲心思关心江懿的脸色,着实算得上个人才。
    这位陇州州牧名叫宋辰,字星渊,看上去不过弱冠年岁,面色白净,一双凤眼却不如旁人有凌厉之色,反而经常是笑着的,多了几分风流意。
    那年殿试,你中了状元,我却是探花宋州牧道,为此我耿耿于怀了小几年,眼下我倒是释然了。感觉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江懿懒得听他又念叨了什么不像样的话,一双眼遥遥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城池。
    若是自己没猜错,那手防患于未然的底牌应该已经亮过了。
    可若是底牌被用过了,那他们还要用什么守城?
    陇州驻军人数比渝州的要多,也更骁勇善战。这些乌斯人先前被消耗了不少,如今面对全盛的陇州驻军再无一战之力。
    再加上主帅已死,纷纷丢盔弃甲,凭着本能地想逃,却没几个能逃得掉的,都做了俘虏。
    江懿在战场后方望向前方,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亲卫护送下浑身是血的张戎。
    老将军一身血看着可怖,但好像没伤及根本,仍能自己走动,应当没什么大碍。
    裴向云呢?
    他的目光又再次将那些燕军打扮的人看了一遍,却仍没发现裴向云的身影。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今狼崽子成功守住了城,看见他后应当格外得意地来找自己邀功,可如今却连个人影他都没看见。
    宋辰身上连轻铠都没穿,一身白衣溜溜达达地策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找谁呢?
    江懿倏地收回思绪:没找谁
    没找谁你钉在这儿做什么?
    宋辰也不在乎对方是丞相,自己仅是个州牧,言谈间完全没有畏惧和距离感:走,回城里吧,这战场看着忒惨烈。
    江懿收回心中的不安,淡淡地应了。
    城中一片肃杀。那些个渝州的官员第一次经历规模如此大的战事,又赢得相当惨烈,一个两个吓得浑身哆嗦。
    等回燕都,这些人都得被好好参一本。
    张戎正面色凝重地听着亲卫向他汇报估计的死伤人数,抬眸看见江懿后瞳孔倏地一缩,有些不自然地将头微微向侧偏去。
    江懿第一次看见老将军如此逃避的神色,心中的不安隐隐被放大,动了动唇:将军,你看见裴向云了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同时静了一下。
    江懿不明所以,等着张戎将人喊来,却见老将军长叹一声:是我的错,是我没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忽地有些哽咽。
    怎么了?江懿轻声道,别急,您慢慢说。
    张戎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了下:我带你去。
    他说着便向州府里屋走去,江懿跟在他身后,却忽地觉得这大燕的老将军背影好像有些佝偻了。
    人总是会老的,谁也不例外。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屋中的小厮见有人来,连忙起身要行礼,张戎却摆摆手让他不必如此。
    江懿抬眸,看见床上那人时有一瞬的愣神。
    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裴向云。
    狼崽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甚至不知为何会有被火烧过的地方,焦炭似的糊在一起。
    他们是在一堆碎瓦砂砾中将裴向云挖出来的。
    彼时已然看不出他还有呼吸,唯独一只手紧紧箍着乌斯将领的脖子,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柄同样被烟火熏黑的长/枪,如何掰也掰不开。
    江懿眨了眨眼,听自己问道:他死了吗?
    张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那小厮招了招手,轻声对他道:你再最后看他几眼吧。这孩子临阵前一直问我,问
    问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可他却连老师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便走了。
    房门被人轻轻关上,江懿垂眸,慢慢踱到那没有一丝生机的躯体前,看着那张被熏黑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
    渝州城守住了,城中百姓无一伤亡,前世的梦魇被击破,他应该高兴的。
    甚至连上一世乌斯人秘而不宣的剑刃也被自己所驯化,成为了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刀,十分忠心地为敌对的汉人守城池,不惜将自己的命都豁了出去。
    这不就是重生回来一次最想看见的结果吗?
    上一世的惨剧已经被扭转,将这野狼驯养成愿意为自己赴死的狗这不是已经够了吗?
    江懿下意识地觉得裴向云没有那么容易死,眼前这一切宛如一个不真切的梦境,虚假而让人心惊。
    他的指尖抚在裴向云的眉骨上,轻声道:别装了,起来。
    可没人回答他。
    狼崽子平日连睡着时脸上都是戾气,可眼下眉眼却温柔得很,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样,以至于唇角都是微微翘起的。
    可江懿却又清楚地知道,死人是不会笑的。
    他的目光从那张被烟熏黑的脸上滑过,落在了那人肩上与胸口上交错斑驳的伤疤上。
    不难看得出裴向云死前受了多重的伤,即便是如今再看,那伤口仍触目惊心得很。
    于是直到现在,江懿才明白有些孽缘之所以称作孽缘,全然是因为纠缠不清,割舍不断。
    满打满算,这辈子也要过去六年了。两世加起来一共十二年,可人这辈子又有几个十二年?
    江懿说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
    或许是失了挚爱,又觉得他对裴向云的情感远远未达「挚爱」的程度。
    或许是养了多年的宠物暴毙而亡,又觉得自己和裴向云的关系,怎么说也要比「宠物」更进一层。
    可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那破烂的轻铠糊在人身上,如剜不掉的疮疤般看得人心中难受。
    江懿鬼使神差地想将那些辨不出原型的甲胄掰下去,却从那人胸口的轻铠下摸到了一个鼓包。
    他将那东西拿出来,发现竟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袋子,看上去十分眼熟。
    是自己今年春节时给他的那个福袋,没想到这狼崽子居然给留到了现在。
    江懿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不知该用何种眼神去看自己手中攥着的那福袋。
    不过是自己随手包的几锭碎银罢了,有什么好宝贝的?
    真是蠢货
    分明是可以走的,为何又非要丢了命也要留下来?
    谁稀罕你那承诺,谁稀罕你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分明胸口堵着什么般难受,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兴许是上辈子为死去的人流过太多,而这逆徒死得又确实太突然,让他眼下除了一片麻木外再无任何其他的心情。
    江懿撑着椅子的扶手摇晃着起身,这才发现原来此处是州牧安排给裴向云的厢房,而他那平日不离身的包裹正静静放在桌脚边。
    多少算是遗物了。
    他将那包袱拿到桌上,却不料那打着的结未系紧,其中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散落在桌上。
    江懿以为里面是狼崽子带着的衣物,定睛看去,桌上竟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落在周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事。
    而这些物事他竟有好些都十分眼熟。
    有一串少女惯常买的金铃铛,应该是梅晏然送的。一只纸折的奇丑无比的乌龟,八成出自张素的手笔。还有一把木签,不知是从哪个寺里顺来的,散了一桌子。
    江懿又在椅子上坐下,将那把木签拢到一起,按照上面的数字排了序,发现上头的签文看上去都不怎么吉利,七成都是「下下签」,剩下三成要么是半吉,要么是小吉,唯独最后一支终于被他抽着了个「上上签」。
    那「上上签」还系了条红绳,手法显得笨拙而丑陋,一看便知是出自裴向云的手笔,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但或许因为墨水氤氲开,让人难以辨识清写了些什么。
    这又是在做什么?
    江懿不理解裴向云这魔怔了一样求来的签,正打算将这些签子与那堆小玩意儿放在一起,衣物被拨开后下面却露出了一个用草纸钉起来的簿子。
    那些草纸被人在边上穿了洞,用粗绳串了起来,让它们像本书一样能翻阅。江懿翻开第一页,看见的是自己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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