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表了忠心,就不会被你的新主子怀疑吗?
    她看着裴向云愈发阴沉的脸色,嘴角扯出一个丑陋的角度:你会下地狱,司掌万物的神会惩罚你这个叛徒,你会万蛊噬身,元神俱灭,将至亲之人屠杀殆尽,你不得好死!
    裴向云悚然而惊。
    这段话他曾听那被俘的乌斯将军说过,那时只当做罗耶的胡话,如今看来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自己真的会嗜杀成瘾,会伤害挚爱,会不得好死。
    裴向云猛地箍住纱衣人的脖子,将她蒙面的面纱揭下,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
    裴向云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你还知道什么?
    可女子却施施然阖眼,口中喃喃着不成句子的话。
    在她看来,入灵蛊到底还是成功了。纵然眼前这药引子不知为何失了控,却仍保有了被种下蛊之后该有的特点。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湮灭于虚无之中:那是万蛊之王,除非你身死,不然永远无解。你会带着我最得意的蛊度过余生,成为天地难容的恶鬼。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她胸膛失了起伏,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歪歪晃晃地站起身。
    那喝了人血的血池中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越靠近,额角便愈发疼了起来。
    裴向云终于知道为何自己上辈子和这辈子都会时不时感受到这样的闷痛了。
    因为自己身体里也有一只如此丑陋的虫子。
    他一口气哽在喉中,不上不下的憋得他胸口闷痛,想也没想便从一边的篝火中拾了根柴火扔进血池中。
    那簇火焰在与血池接触时骤然烧得更热闹了,很快便燎至整片池面,不时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就好像将这一池子人血养的蛊虫烧尽后,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体内那只也不复存在了一样。
    裴向云腿脚仍发软,路过那群面露痴傻的村民,慢慢攀着从井口吊下的软梯回到了地面。
    外面月色浅浅,照在干枯的蒿草上,为眼前景致平添几分凄凉。
    那些劫后余生的商旅们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气,在瞥见裴向云时却不约而同地闭了嘴,眼中满是惊恐。
    江懿正与他们说着些什么,眉眼间被月色镀上了一层温柔。
    他看着那人安抚其中两三个年龄尚小的少年,心底的无助慢慢被放大。
    老师有平步青云的坦途,有千万人的爱戴与尊敬,有光风霁月,有无限的以后。
    而他呢?他有什么?一颗如烂沼泥泞般难缠的所谓真心吗?
    江懿还会遇见很多爱他的人,可自己却只有老师一个人。
    他踉跄着向江懿走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宛若天堑,让人难以跨越。
    今晚暂时先住在这村子里江懿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和那些商旅道,明日一早便送你们回旁边的城中。
    商旅们原本还不好意思走,毕竟无论如何害怕,裴向云到底是救了他们的命。
    若见了救命恩人像见着鬼一样倒是很不礼貌。而现在江懿让他们走,他们立刻如获大赦,连忙起身散开。
    江懿这才将目光落在了裴向云身上,见他走得实在费力,向他伸手道:走吧
    脏的。
    裴向云指了指自己那沾满了血的手:你不喜欢。
    江懿垂眸看着他连指尖都发抖,轻叹一声,径直抓住了他的手腕,像是一块烙铁落入掌心,灼得他心神恍惚。
    这一世狼崽子也长得比自己高了。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江懿道,别杵在这儿。
    他说完,眉眼间多了几分揶揄:还是说,方才我丢下你走了,你眼下在记恨我?
    裴向云如梦方醒,连忙摇了摇头:我怎么会
    怎么会记恨你?
    犹豫只是因为自己身体里好像住着怪物,怕看见老师提防质疑的目光。
    他与寻常人不一样。
    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他动了动手指,想从那人手中挣脱出来,却被江懿用不容置喙的态度又扣了回去。
    一边的房舍恰巧开着门。江懿也懒得再向前寻那老妪的屋子,带着裴向云直接进了屋中。
    后院放着一个装了水的木桶,江懿将人牵到木桶前,把那只仍想躲着的手强行按进了水里,仔细地清洗干净裴向云手上的血迹。
    清水中慢慢氤氲开一片淡红色,他刚要说话,手背上却蓦地落下了一滴水。
    他抬眸,裴向云慌忙转过脸不敢看他。
    怎么了?江懿难得这样温柔地与他说话,为什么哭?
    裴向云摇摇头,分明声音还哽咽着,可却仍嘴硬:我没哭
    江懿轻笑一声,不再问他,把他的手从水桶中捞了出来,而后将就着这染了血的水简单将他脸上的血渍擦去。
    待最后一丝血渍擦净,他轻轻拍了拍裴向云的脸颊:回去歇着吧。
    裴向云蓦地抬眼:你不问我吗?
    问你什么?江懿反问他,问你会告诉我吗?
    我
    他确实不太想告诉别人。
    没有谁会在中了蛊之后广而告之,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正常,他身体里有一只虫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因为这只虫子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他不想看见别人异样的目光。
    江懿看着他面上纠结而欲言又止的神情,转身便向屋中走去:就知道你不愿意说。
    不是的,我
    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其实如果他问的话,自己是一定会说的。
    他这样别扭着跟在那人身后回了屋中,却踟蹰着站在房门前不愿进去。
    江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了,靠坐在那草垛搭成的「床」上看向他:愣着做什么?你不累么?
    裴向云的声音很低:我在外面就好。
    他生怕自己又突然发了狂,控制不住地伤害了身边的人。
    江懿的脸色倏地垮了下去,眉眼间多了几分不快:让你滚过来就快点。
    裴向云听着他的话,到底还是没忍住,慢慢挪到了他面前。
    江懿扬了扬下巴:谁允许你这样站着跟我讲话的?
    裴向云慌张「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在他身侧跪下,却不想那人捉起自己那受伤的手:疼吗?
    不疼的。
    他的目光落在江懿脖颈间那已经发红泛紫的五指印上,心脏被人紧紧揪了一下似的疼着,几欲令他窒息。
    我其实是想和你讲我记起来了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想讲给你听。
    想告诉你我上辈子并非真的自愿要杀那么多人,只是实在身不由己。
    他不想以此来洗白自己,却希望让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印象稍微好一些。
    哪怕只有一点呢?
    江懿微微侧着头看他,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裴向云鼓足了勇气,颠三倒四地将自己的梦境与方才冲破桎梏的记忆一股脑地告诉了他,继而低下头,等着那人对自己的审判。
    知道他身体里被种了蛊虫后,说不准江懿会顺手把自己悄无声息地解决掉。
    毕竟方才在洞窟中,若他没及时从那魔怔的状态中醒来,老师的刀估计已经递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越想越难受,低着头跪在那人身前,觉得一切言语都是徒劳。
    半晌,那人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继而轻轻抚过他的额角。
    裴向云,你要知道。
    江懿望向他的目光很平静,像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与他谈心一样:不管你身体里有没有那只蛊,上一世因你而死的人终究还是死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裴向云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被人宣判结局后还是不可遏制地难受起来。
    但是
    江懿轻声道:上一世的时候我便在想,你先前分明也没疯得那样厉害,为何最后我们会走到那般境地。
    裴向云没听见他对自己的责难,骤然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疼吗?江懿问他,那只蛊?
    裴向云想摇头,却发现绝望而悲恸的情绪已然决堤,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其实是疼的。
    他上辈子到死都一无所知,很多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偏执暴虐,很不可理喻。
    可却并不知晓这是他皇兄与旁人给他安排好的道路,一条满是血腥与众叛亲离的绝路。
    裴向云抬眸看向那人脖颈间的痕迹,慢慢伸手去碰了骇人的伤痕:对不起,对不起
    江懿眸色似乎动了下,到底心软了一瞬,伸手将他揽进怀中。
    裴向云靠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安。
    师父,答应我他轻声道,如果我失控了,不认识你了,求你杀了我,别让我再变成上辈子那样了。
    我其实不想杀人的,一点都不想。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别管我快走吧!(那种眼神)
    江江:哦(冷漠.jpg)(转身就走.gif)
    狗子:如果我变坏你就砂了我吧!(那种眼神)
    江江:哦(冷漠.jpg)(擦刀.gif)
    狗子:什么才能感动你QAQ;
    江江:你自觉点从我眼前滚开(温温柔柔.jpg)
    第116章
    裴向云似乎真的又累又怕,口中胡乱喃喃着他听不清的话,最后伏在他身上睡着了。
    甚至连睡着时都是蹙着眉的。
    江懿凝神看了他半晌,在一边拿起方才从洞窟中顺出来的短刀,慢慢贴在了裴向云的脖颈上。
    短刀有些锋利,他慢慢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在狼崽子脖颈上划出了一道极细的伤口。
    那伤口微微向外渗着血,顺着裴向云的脖子流了下来,落在他的衣领上。
    可狼崽子似乎睡的很沉,居然没被脖颈上的疼痛惊醒,也不过是眉头又蹙得更深了些。
    他动了动唇,含糊地不知说了什么。
    江懿俯下身贴在他的唇边,想听听裴向云在梦中还念着的到底是什么,「师父」两个字却蓦地撞进了耳中。
    裴向云似乎被什么魇住了,五官痛苦地皱缩起来,可口中却时有时无地念叨着他的名字。
    蠢货。
    江懿的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心中暗暗叹息。
    你师父如今觉得你是个不安定的因素,想要了你的命。
    他手中的刀刃又再次往下了几分,这回倒是将裴向云的脖颈割开了,但那狼崽子也十分恰巧地醒了过来。
    屋中烛火幽幽,映得裴向云眸中似有星火在跃动。
    他动了动唇,声音很轻:师父,你要杀我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命悬一线,先前那些礼义廉耻也被他抛到了一边,执拗地要喊人「师父」。
    江懿垂眸,手轻轻在他的发上抚过,却并未将那柄抵在他脖颈间的利刃移开。
    你怕我,对吗?
    裴向云怔怔地看着他:你怕我伤了你,所以杀我。
    江懿挑眉:不是的
    他的动作轻柔,将裴向云一缕发丝挽至而后,像是待情郎般含情脉脉,可另一只手上攥着的刀却不似这般温柔。
    你应该知道我在怕什么。
    江懿的手顺着他的脸颊向下移,径直按在了他喉间的凸起处:你应当还记着自己上辈子最后是什么德行,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谁还管得了你?
    裴向云被他的动作按揉得半边身子战栗,可另外半边却蕴藏着无尽的惊惧。
    老师或许真的有要杀了他的心思。
    他如何能不记得自己上辈子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纵容手下的士兵烧杀抢掠,万分顺从于皇兄的命令,领着铁骑将汉人屠戮殆尽。
    为这片土地带来了无尽的战火与恸哭。
    有蛊虫又如何?他到底还是罪不可赦。
    想清楚了这点,裴向云的心奇异地骤然平静了下来。
    他咽了口唾沫,抬眸再次望向江懿:师父,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江懿端详着狼崽子的这张脸,隐隐与上辈子记忆中那不祥的血色重叠了起来:求饶没用。
    我知道
    师父一向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裴向云鼻尖泛酸,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学生明白铸下的罪孽没有被轻易原谅的道理,若师父真的想杀我,我也没有半分怨言。
    不会恨也不会怨,这是我欠你的。
    嗯江懿颔首,然后呢?
    然后想恳请师父在学生死之前,能满足学生一个心愿。
    说到「死」字时,裴向云的声音倏地轻了:学生想再抱你一次,可以吗?
    抱我?
    江懿用刀柄将他的下巴抬起来:真有出息,你死之前就这一个要求啊?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眶先红了一圈,隐隐有泪水在其中打转。
    江懿「啧」了一声:怎么上辈子没发现你这么愿意哭?
    其实裴向云上辈子是不懂何为伤心的。
    那会儿他的心里只有嫉妒和偏执,却不懂什么是伤心,以为只要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力量,想要的一切都会手到擒来。
    直到江懿死在自己怀中时,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不能强求的。
    是因为师父这辈子教我要爱世人,要心怀仁善裴向云哽咽道,你教我的我都记得,我不是顽劣不化的学生。
    只是学这些的时候太难了。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似乎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声,将抵在他脖颈上的刀锋撤了。
    继续睡你的觉吧他说,明早还要将那些人送回城中呢。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我
    留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
    江懿阖眼向身后的草堆靠去,不太想看见他:但凡你有一点发疯的征兆,我就杀了你,明白吗?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继而十分小心地伸手环过他的腰。
    江懿猛地睁开眼:你干什么?
    我
    裴向云一时语塞,却仍固执地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腹间:我心里难受。
    江懿面上发烫,咬牙切齿道: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便不成体统了。
    裴向云索性将自己装作一个小聋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与老师来之不易的亲密接触,哪怕江懿下一刻真的要了他脑袋,他也甘之如饴。
    自从知道身体里被种了蛊,他便隐隐有一种自己时日无多的感觉。
    而在自己死后呢?会有谁记得他?
    老师身边又是否会有别人呢?
    裴向云全然不敢赌自己在江懿心中的地位,只能悄悄将满腹惶恐咽了回去,只表面上露出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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