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生得面容精致,如今在雪中跪得久了,眼睫上结了一层冰碴,可眸子却亮得很,倒真像是个玉雕的人一般。
    小黄门看着他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觉出自己方才的行径有些莽撞,连忙避开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可,可您
    无妨
    江懿对他笑了下,声音有些沙哑:是我顶撞陛下再先,我亦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多谢公公好意。
    他说完,掩着唇闷咳半晌,面色比先前又差了些许。
    小黄门看着他谦和有礼的样子,愈发觉得不值,摇头叹息着转身要走,却听那人在背后道:若公公不嫌麻烦,可否帮我去将外头等着的一个车夫劝回去?他年岁大了,在风雪中等久了不好。
    您这
    小黄门今日之前从未与他见过面,眼下心口却莫名替他难受起来,踟蹰半晌后终于还是打着伞走了。
    江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垂下眸,任那朔风混着雪片往脸上吹来,刮擦得人生疼。
    他不知自己在这宫门前跪了多久,隐隐能在呼啸的风声中听见人来人去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亦有不少人低声窃窃私语着,像是在议论江懿是怎的惹着了洪文帝,在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中竟被罚着跪在宫门外。
    江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今天穿的衣服不算厚,眼下那冰凉的寒意已然顺着布料的缝隙渗入皮肉中,甚至连骨头缝也因此而隐隐作痛起来。
    雪不见大,但风确乎越来越大,吹得原本安分积在瓦片上的雪「啪」地掉在地上,砸中了一只妄图躲一躲寒意的麻雀。
    那麻雀抖落一身白,啾鸣一声后迎着风起飞,摇摇晃晃地向宫中飞去。
    江懿的四肢有些僵硬,勉强蜷起五指抵在唇边闷咳了几声,冷意肆无忌惮地从他口鼻处倒灌进来,连五脏六腑都浸了一层霜般。
    这么长时间过去,差不多整个燕都都应该知道自己与洪文帝吵了一架,已经在圣上面前失势了。
    他兀自想着事,感官连同肢体一起变得迟钝麻木,连耳畔响起急促的呼吸声都未曾发现,直到被人从背后抱住时才回过神来。
    那人的胸膛坚实而滚烫,烫得他心尖凛然一震,下意识地要挣脱出来,却被更有力的手臂紧紧箍在怀中。
    裴向云的呼吸急促,炽热地喷洒在他耳畔,稍微唤回他几分已然麻木的五感。
    松手江懿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成何体统?
    似乎被他这句「成何体统」刺了一下,裴向云慢慢将箍在他身上的手臂松开。
    江懿蹙眉,刚想继续说什么,手背上忽地落下一滴冰凉的水。
    他有些诧异,微微抬眸,便看见狼崽子赤红着一双眼站在旁边,低垂着头看向自己。
    江懿似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有什么好哭的?
    裴向云在他身前蹲下,看着老师苍白的面容与毫无血色的唇时,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只觉得胸腔内血气翻涌,暴虐之意倏地侵占了最后几分理智,恨不能直接将那不识好歹的狗皇帝宰了。
    他将焐在怀中的一件大氅给江懿披上,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所触皮肤却是一片死寂般的冰凉。
    这无端让他想起了上辈子那人死后躺在棺椁之中,他又怕又眷恋地抚上老师的手,也是这般触感。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惊慌,轻声道:师父,学生带你回家。
    江懿的指节在他掌心中动了动,却没有力气将他的手挣开:你怎的来了?
    李兄告诉学生,说那皇帝罚你在宫外跪着裴向云的声音很低,似乎在死死克制着什么异样的情愫,学生实在放心不下老师。
    你先回去吧。
    江懿呼出一口白气,有些不适地又动了动指尖,觉得狼崽子手心和烧红的铁块般烫人得很。
    那你呢?
    裴向云听见他拒绝自己,眉眼间骤然洇开一片狠戾:你竟还愿意在此处跪着吗?
    我
    江懿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蓦地一阵天旋地转。
    裴向云没再与他多说,径直将人抱了起来,紧紧护在了怀中,大步向马车走去。
    江懿又惊又怒:你疯了?放我下去。
    裴向云一言不发,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直到上了马车后才将人放了下来。
    车夫一鞭子抽下去,老马嘶鸣一声,在大雪纷飞中向江府而去。
    裴向云抬眸,仔细将老师上下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他受了皮外伤时才松了口气。
    裴向云,最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江懿冻得发青的手指拢着大氅,我又不是不能走路,你方才
    你又不是不能走路?
    裴向云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那一捧邪火,任由将他残存的理智侵蚀殆尽。
    他一把将江懿的手拽过来,生怕他跑了似的扣住他的手腕,声音低哑,透着森森的寒意:如果我不来,你要跪到什么时候?你倒是能走,但你想走吗?
    江懿撞上他那双依旧赤红得像是要滴血的眸子,只觉得狼崽子掌心的跳动的血管着了火一样舔舐着自己的手背。
    江懿
    裴向云终于被怒火与那不敢言说的执念逼到疯魔,眼前掠过鬼影憧憧,恨不能将眼前的人拆吃入腹,如此才能不让他一直被这样患得患失折磨得几欲癫狂。
    江懿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护着什么?
    他大逆不道地直呼着老师的名姓,堪堪撕破了那层伪装数年的皮囊,心底积藏多年的话昏了头般脱口而出:你上辈子宁可殉国也不愿与我一起,这辈子你难道还看不清这腐朽的官僚与狗皇帝,还要傻到糟蹋自己也要护着他们吗?
    可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又为何连一个好脸色都不愿给我看?
    裴向云说完,心上的邪火蓦地熄了三分,恢复了些许理智,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好像说漏了嘴。
    江懿原本在他手心中挣扎的动作顿了下,几乎不可思议般地轻声道:你刚刚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是亲妈吗?
    帅气鹿酱:嗯怎么不算呢?(扭捏)
    报君黄金台上意 ◇
    第105章
    裴向云攥着他手腕的手轻轻发抖,低声道:我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江懿确实被冻得难受,甚至懒得开口骂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他唇角微翘,静静地看着自己这逆徒,直到裴向云心虚着将扣着他的手慢慢松开。
    裴向云,我累了。
    他轻声道:最后问你一遍,方才你说了什么?
    我没
    裴向云下意识便要否认,可触到他那双眸子时却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无法形容江懿看着自己的目光,但却实打实地被那浸了冷意的眼看得心脏不轻不重「咯噔」漏跳了半拍。
    你没什么?江懿的声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悲,说啊,怎么不说了?
    裴向云咬着唇低下头,心中十万分后悔。
    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却仍抵不过一个「关心则乱」吗?
    分明老师现在对自己的态度缓和了太多,分明眼看着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为何在这个时候让一切前功尽弃?
    裴向云恨不能抽方才那个冲动的自己两巴掌,惴惴不安地看向江懿,却发现那人的目光早已落在了车外的景物上,竟是没看自己一眼。
    他倒是想让老师骂自己。
    哪怕骂的再凶,打得再狠他也受得住,总好过眼下对自己这般漠然。
    江懿表现得越平静,他心里越是没底,惶惶低声道:师父,我方才说错了话,抱歉。
    他低着头,等了半天也未等来那人的回答,舔了舔唇:师父,你责罚我吧,别
    别不理我
    我责罚你?
    江懿将目光收回来:责罚你,生气难受的是我,我不做赔本买卖。
    那你
    裴向云更慌了,在颠簸的车厢中站起身,摇晃着身子似乎要坐去他身边,却听那人轻声道:等车停了,你自己滚。
    他神色轻松,似乎说的只是询问天气如何一般的小事,却蓦地砸在裴向云心口,砸得他耳畔嗡嗡作响。
    裴向云下意识地又要去抓他的手腕,却被人扬手避开。
    别碰我江懿低声道,恶心
    师父,你别不要我。
    恍惚间,裴向云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老师下葬时的那个雨天。
    他麻木地跟在人群之后,唢呐声刺穿虚假得令人作呕的哭丧,在他耳边炸响。
    他环视四周,这些人陌生得让他惊惧,让他从未如此想要再听老师说说话。
    于是那凶名远扬的定西王跪在江懿棺椁前,拼命拦着专精丧仪的汉子,要他们先别将棺椁埋进土中。
    他就是如此般疯魔地跪着,与那棺椁中睡着的人低喃道
    师父,你别不要我。
    马车在江府前稳稳停下。江懿实在不想与他同处一室,猛地起身要离开,却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踉跄着摔倒。
    裴向云眼疾手快地在后面将他扶住,却被人拨开了手。
    自己滚江懿轻声道,我没力气跟你生气了。
    他说完便扶着车厢下去,慢慢走向了府邸的大门,留裴向云一人在马车边无所适从。
    李佑川不知在门口守了多久,看见江懿时眼前一亮,连忙将备好的汤婆子塞进他手中:少爷,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跟老爷交代?
    江懿只觉得自己周身冷得如堕冰窖,可额上却越来越烫,心不在焉道:他又不会怪你。
    但是我没照顾好少爷啊。
    李佑川看不出他掩在衣领后疲惫的神色,兀自小声絮叨着:我也没看住小裴兄弟。他一听说你出事了,脸色都变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去了燕宫。要是他冲撞了官老爷,被人怪罪了可怎么办?
    听他提起裴向云,江懿抚着汤婆子的指尖顿了下,有些痛苦地微微蹙眉,半晌后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李佑川听他的声音确实虚弱,担心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满腹的细碎关心收了回去:那少爷你若是有事可一定要喊我。
    江懿淡淡地点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身上落的雪已然化作水,浸湿了衣服的布料,黏腻得让人难受。
    江懿有些麻木地将那大氅脱下,继而是里面的外袍,待长袖除去时,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那段红绳。
    是裴向云给他的平安扣。
    他一直摇摇欲坠的理智在此刻忽地崩倒倾塌,心中高高垒砌的堤坝骤然溃不成军,让他颤抖着伸手,竟是想将那刺眼的红绳生生拽断。
    可那红绳是三股线编的,质地坚韧,并非徒手就能拽开,倒是在手腕上落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江懿压着火气,径直取来放在桌边的一把短刀,对着那平安扣的绳结要将它挑断,房门却倏地被人撞开。
    裴向云带着一身冷气站在门口,看见江懿手中的短刀对着手腕时几乎瞠目欲裂,猛地上前扣住他的手,将那柄短刀夺了下来。
    江懿眉眼间浸着冷意,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巴掌:又在发什么疯?
    裴向云脸颊上蓦地一疼,慢慢松开攥着他的手,低声道:我以为你要
    你大可放心。
    江懿看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眸,似乎知道说什么能让他痛不欲生:在弄死你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裴向云的面上果不其然多了几分痛楚,却并未退缩,反手将房门关上,将人困在怀中与桌案之间。
    师父,学生方才想了很多裴向云趁着江懿还没让自己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学生知错了,不应当那样与师父说话。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目光在他高挺的眉骨与鼻梁上游弋而过,看得裴向云又不自在了起来,刚刚在门外想好的说辞与鼓足的勇气悉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是因为你与我那样说话才生气吗?半晌,江懿才开口问他。
    裴向云避开他的目光:学生那会儿说的话确实欠妥当,我
    裴向云
    江懿忽地喊了他的名字,三个字带着恨意地撞在他的耳膜上。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喉间发痒,克制不住地闷咳了几声,复而用那把沙哑的声音道: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遇见了事只会逃避。我以为你此生白纸一张,尚有拯救的余地,却不想全是你骗我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眸中的慌张溢了出来,变作悲哀与无奈,像是要慢慢将他溺死。
    演得真好啊江懿温温柔柔地对他笑了,眉眼潋滟,却浸了毒似的,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变了,没想到躯壳年轻了,内里还是那个肮脏丑陋的魂灵,一点没变。
    其实是变了的。
    他不再强求老师的垂爱,也不再视寻常人命如草芥,甚至情愿去保护那些自己曾漠视的人。
    可裴向云说不清自己到底变了什么,只能愣愣地听着江懿字句诛心的审判。
    江懿说完,似乎意识到和他讲这些没用,摇头叹息:说了让你别跟我回来,你非要回来。我今天真没力气与你生气,你要是想我多活几年,就快些滚吧。
    他说着去推裴向云,手却使不上力气,软绵绵地扣着狼崽子肌肉遒劲的手臂。
    裴向云忍着心头的痛,向后退了几步,膝盖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江懿有些头疼地垂眸看着他,似乎在等着听他狗嘴中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可裴向云还未说话,眼眶倏地一红,一串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师父,我其实有在变的他的声音哽咽,你教的我都记在心上,让我改的错误我也在改了,你为何还是不信我?你哪怕,哪怕
    哪怕信我一次呢?
    江懿险些要被他气笑了,猛地拧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你撒的谎,现在倒是怪我没信你了?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
    既然你要非要与我纠缠,那我便和你好好谈谈。
    江懿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热的,惹得他心中烦躁,眼前偶发一次眩晕,不撑着桌案都站不稳。
    这一世第一次见时,我问你为何赖着我不放,你是如何说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似是要反驳,可江懿却未给他反驳的机会,一桩桩地数了下去:要拜我为师时,你是如何撒的谎?我试探你是否也是重生时,你又怎么对我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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