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向云还未看明白这刑具有何特别之处,那麻绳一扯,左手的五指骤然断了一般地疼了起来。
    俗话说「十指连心」,意思便是手指受了伤是很难忍受的,往往要比其他的皮外伤更疼。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的五指被那那木棍狠狠夹着,指骨在这压力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听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压断了。
    手指上的皮肉似乎都已然不复存在,仅余五根指骨与木棍互相折磨着,神经叫嚣着疼痛,撕裂般地顺着手臂向上,似乎要将整个人撕成两半。
    裴向云眼前蓦地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他急促地喘着粗气,额角青筋突突地暴跳着,脸色涨得通红。
    但就是不愿痛呼一声。
    福玉泽凑近了看他的脸,似乎要将他这样痛苦的表情尽收眼底:不是不愿意对我弯腰吗?不是瞧不起我吗?你现在还瞧不起我吗?
    他说着,手上勒麻绳的力气轻了几分,给裴向云一个缓冲回答自己的机会。
    裴向云的双唇不住地颤抖着,身上淋过雨般湿透了。
    他蓦地咳了几声,血丝从唇角流下。
    我就是瞧不起你裴向云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似乎刚才疼到痉挛的人不是他一样,你配吗?你就是个畜生,你根本不配。
    福玉泽失态地尖声叫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凭什么说我不配?你凭什么不对我弯腰!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马上就能要了你这疯狗的命!
    裴向云被痛楚磨得眼前时亮时暗,却将那阉人失态的一字一句都听了去,焦灼的心中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趁着自己还能说话,连续道:你就是不配,你算什么东西?
    福玉泽手上一发狠,那拶指再次将裴向云的五指狠狠夹了起来。
    钻心剜骨般的痛楚再次叫嚣着席卷而来,他唇齿间溢出一声难以忍受的哽咽,眼前骤然一黑。
    竟是疼晕了。
    哪怕是疼晕了,裴向云也一声痛未呼,腰板一下也没弯。
    也不曾对福玉泽求过饶。
    站在裴向云身后那士兵眸色微动,暗暗有些敬佩。
    往常他时不时便会押送犯人来天牢。
    这福公公不知是否因为早年有过非常的经历,折腾人有瘾,基本每个经过他手的嫌犯被真的关进牢中前都要脱一层皮。
    他见惯了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为了逃避私刑,亲口许了福玉泽不少好处,甚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乞求他放自己一马。更有甚者卖妻儿求荣,只为不遭那皮肉之苦。
    唯独眼前这一人铁骨铮铮,哪怕疼得昏了过去,也从未低过头。
    福公公
    那士兵再次开口:圣上的意思是要将他关在天牢中,等有结果了再决定是处死他还是放了他。您眼下万一将人折腾得不行了,到时圣上怪罪起来,为难的还是公公您。
    福玉泽厚实的胸脯上下起伏许久,方才那失态的情绪这才慢慢被压了下去。
    纵使他大权在握,已经不太将那小皇帝放在眼中,却仍要忌惮所谓「皇权」几分。
    他垂眸看向倒在地上的裴向云,终究还是恢复了几分理智。
    抬走吧他咬牙切齿道,关进去,给我好生照顾他。
    立在旁边的小太监应了一声,拎起暗房角落里的一桶凉水便照着裴向云脸上泼了过去。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从昏厥中慢慢醒了过来。
    那两个小太监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毫不客气地将人从地上拖了起来,向甬道尽头走去。
    裴向云一双膝盖在地上拖行着,布料被本就不平坦的砖石磨得破开。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直到被人径直丢在了一堆枯黄的草垛上。
    周遭一片漆黑,连一扇窗也没有。
    似乎是生怕他与旁人联手越狱,甚至旁边两间牢房中也空无一人。
    那小太监将牢房的门落了锁,「哐当」一声砸在了铁栏杆上。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将左手小心地伸了出去,摊开掌心放在草垛上。
    那被拶指夹过的指节已经开始肿胀起来,估计不消一会儿便能肿成馒头大小。
    四下无人,他这才低低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大的痛楚后知后觉找上门来。
    今夜之事实在太蹊跷了。
    是那琵琶女算好了清平殿后苑会出人命,刻意将他引过去,还是自己真的恰巧撞上了呢?
    如果是刻意的,对方在图他什么?
    裴向云自诩没什么值得人觊觎的东西,正暗自苦恼于脑袋的不灵光,心头却忽地掠过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猜测
    若那幕后之人根本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老师来的呢?
    作者有话说:
    给狗子呼噜呼噜毛(?)
    第94章
    裴向云揣着这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念头被困在方寸的囚笼中,左手和手臂的伤口依旧连心一样地疼着。
    如果他们真是冲着老师去的,那老师身边如今没有一个能保护他的人。
    那幕后者雇佣的人身手矫健,连他都难以招架,更何况那些不如他的家丁护卫们。
    裴向云猛地拽住了铁笼的栏杆,似乎下意识地想试试自己能否将这铁栏杆拽开,刚用了几分力又顿住了。
    若是真的跑了,那老师也会有大麻烦。
    他鲜少这样清晰地觉得自己十分无力,上一次还是前世江懿于面前自刎的时候。
    如果那些人真的要对老师下手,那他请不清白也没什么用了。
    裴向云焦躁地撑着地要起身,却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让他重重地跌坐回了那干草堆上。
    手臂上的伤口虽然已结痂,但架不住被那福姓太监折腾了好几次,不断开裂了几次,让他有些失血过多。
    裴向云闷哼一声,用完好的那只手狠狠地向墙壁锤去。
    小姑娘惨白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让他本就隐隐作痛胸口更闷痛起来。
    她那样单纯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到底是如何的罪名,能让她被如此残忍地杀死在寒冬腊月的池塘之中。
    而这大燕的皇宫,与自己所处的这一方铁囚笼又有什么区别?
    裴向云想从天牢中出去,去查明梅晏然的死因,去保护江懿,去将那狗仗人势的福玉泽手刃了,再将他生生剥了皮。
    可眼下也只能想想。
    他如今连这座监牢都出不去。
    裴向云呼吸愈发沉重起来,靠着墙瞪大眼睛坐在干草堆上,分明已经过了三更天,却仍没有半分困意,一直坐到了鸡叫破晓之时。
    身侧的墙根下一直响过「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
    他的耳力在一片寂静中好用了不止一星半点,甚至能听见隔着墙壁外那甬道中人走过的声音。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停在了墙的拐角处,继而是一道拿腔拿调的声音:里头的,醒没醒?吃饭了。
    裴向云面上凝着冷意,一句话也不说。
    那人的动作顿了下,提着泔水桶拐了过来,将一个铁盘丢在地上。
    那铁盘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了,上面铁锈斑斑,甚至沾着些许暗褐色如血迹一样的东西。
    裴向云目光落在那盘子上,莫名有些反胃。
    那负责发饭食的士兵用一柄木勺在泔水桶里舀了舀,舀出一勺稀淋淋的汤水倒在铁盘上,而后又丢了个发霉的馒头。
    那汤水不知做什么剩下的边角余料,里面还掺杂着几片蔫头耷脑的烂菜叶子。
    似乎注意到裴向云的目光,那士兵古怪地笑了下:看我干什么?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就拉倒。得罪了福公公还想过好日子?想得美。
    他说完,用脚尖将那铁盘往裴向云面前踢了踢,然后哼着小曲走远了。
    那盘吃食裴向云碰也没碰一下。
    其一是实在看着便不能吃,其二是因为一直记着先前江懿与自己说过的话。
    若是有人想下毒弄死他,最快的方法便是在饭里下毒。
    等那狱卒来收盘子时,看着那一口未动的泔水与馒头,面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早听说关进来一个有骨气的他道,没想到这么有骨气,真不吃饭啊。
    裴向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未说。
    那狱卒似乎来了兴致,一步三晃地走到铁栏杆前,摇了摇那把铁锁: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你得罪的是最受宠的内侍,他若是看你不顺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也不是和你过不去。你呢,如果后悔了,跪在地上给爷磕个头,爷兴许能给你弄点能吃的东西来,你看如何?
    裴向云牵着唇角冷笑了下,继而抬起下巴,毫不留情地啐了他一口。
    狱卒倏地变了脸色,狼狈地匆匆转身离开,尚不忘骂一句:呸,狗杂种。
    裴向云眸中跃动着怒火,却生生地又将怒火捱了下去。
    这狱卒似乎知道他被关在铁栅栏后,纵然看上去很凶,但却并不能将他怎么样,于是羞辱他便成了他这乏味工作中唯一的乐趣。
    第一天早上给的是泔水和馒头,后来越来越过分,甚至看不出那吃食到底是什么做的,或是焦糊一团,或是长满了黑的青的斑点,甚至发出阵阵异味。
    裴向云倒是真的一口也没动,硬生生撑着连续三天没吃东西。
    虽然他的身体本身就比一般人好些,但三天不吃不喝到底还是消磨了他的大部分锐气,往日明亮的黑眸中仅余下几分残存的执念。
    关乎于江懿的执念。
    他醒了睡睡了醒,天牢中四面透风,吹得他似乎染了伤寒发起热来,口唇干裂,意识已然十分模糊,在彻底昏死的边缘摇摇欲坠。
    可裴向云却仍强撑着一口气没真昏过去,他一直期待着老师能查出什么,还自己一个清白,将他从天牢中救出去。
    但是第三天时,持续许久的饥饿让他不得不考虑起那个他最不愿想的可能性
    老师是不是不要他了?
    这个可能让他那颗恍若行将就木的心忽地跳了下,而后是无尽的惶恐。
    若江懿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
    裴向云的意识浑浑噩噩,处于半梦半醒之中,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前世的回忆片段。
    有尚在陇西时那段不可回首的年少时光,亦有决裂后二人之间横亘着的血海深仇,末了是一道清脆的木鱼声敲响
    洪清寺的老僧立于他面前,身后是慈悲的佛像。
    施主,你心不诚他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连带着一片嗡鸣声响起,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是在诚心信仰叩拜神佛,还是在强求神佛满足自己的私念。
    求什么?
    求那藏在心底的执念,求那大逆不道的痴妄,求那人心的三毒贪嗔痴。
    佛寺撞钟的声音愈发响了起来,低沉的嗡鸣声震得他额角突突跳着疼。眼前的佛像骤然消失,变成了一脸冷酷的乌斯主君。
    裴向云,纵然你冠了汉人的姓,取了汉人的名,但你会一直效忠于乌斯。
    你逃不掉的,你会被他们当做异类,你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吗?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摇着头去躲那古钟震彻耳膜的低吟,骤然于黑暗中睁开眼,额上覆着大滴大滴的冷汗。
    是梦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从那梦魇中缓过神,便听身侧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他警觉地侧过头,发现铁栏杆前蹲了一团黑影。
    那黑影看着是狱卒的装扮,可即便是蹲着,也掩盖不了他颀长而匀称的身材。
    我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人轻轻开口,声音中多了几分玩味,没成想撞见你做了噩梦,还真是稀奇。
    这声音他在哪听过。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沙哑:你是什么人?来取我命的吗?
    非也。
    那人擦亮了火折子,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露出一张精致而妖冶的脸。
    裴向云原本意识正昏沉着,看清他长相时用尽浑身力气从墙壁上弹了起来,失声道:你是密东那个
    喀尔科支着脸颊:是啊,很惊讶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裴向云似是终于找到了说话的人,连珠炮一样问道:你又怎么会穿着狱卒的衣服?你来做什么的?我
    他最后一个问题顿了下,声音低了几分:我的老师还好吗?
    你是说江大人?
    喀尔科狭长的眼眯了起来,带着些许不怀好意:这事很难说啊
    裴向云猛地攥住了那铁栏杆,震得铁锁与栏杆相撞,发出「当啷」的响声:他怎么了?
    我先把你弄出来,再慢慢讲。
    喀尔科说着便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枚簪子,捅进了那把看上去十分坚实的铁锁锁孔之中。
    裴向云垂眸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道:我不能走。
    喀尔科撬锁的动作停了下,目光有些怪异:你蹲大牢蹲上瘾了?为何不走?
    我走了可能会给师父添麻烦。
    裴向云撑着地面的手微微颤抖,一颗原本以为百毒不侵的心这会儿七上八下地在胸腔上打着鼓,全因方才喀尔科那句模棱两可的话。
    喀尔科挑眉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你可知孤为何这个时候进来把你弄出去?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便听这漂亮的小王子慢条斯理道:今日下午江大人便查出了那起凶杀案并非所捉嫌犯所为,明早就能给他放了。孤正看热闹看在兴头上,却听见一身材圆润的汉人男子暗暗与狱卒说要处理掉此案的嫌疑人。孤左右无事,使了点小手段,让那狱卒把家底都兜给我听了。
    孤一听说这被冤枉的是个熟人,救你心切,连忙把他剥得一干二净混进来救你。
    铁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铁牢的门缓缓向外滑开。
    裴向云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感激涕零,反而十分认真地问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师父他是否仍平安?
    喀尔科气极,将那簪子收回怀里,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小狗怎的听不懂人话,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作者有话说:
    小王子:你有病啊?
    狗子:师父QAQ
    第95章
    江懿连续两个晚上都没睡,陪在仵作身边等着验尸的结果。
    随同他一起的还有个刑部侍郎郭禄。
    他前一夜的心情可谓是跌宕起伏。刚暗喜于和丞相搭上了关系,还没高兴多久,丞相的学生便因为疑似杀了人被关进天牢了。
    郭禄看着那少年满口胡言地说自己与丞相大人不认识,暗自心惊,回去一宿没睡好觉,第二日醒来后就被通知了要他随同一起去看仵作验尸。
    郭禄顶着一双黑眼圈,讪讪地与江懿打了个招呼:江大人可安好?
    江懿瞥了他一眼,淡淡应了一声。
    郭禄问完便有些后悔了。
    亲学生被当成杀人凶手捉进去,这心情能好才怪。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倒是也没别的法子再补救,只又讪讪地笑了笑。规矩地站在江懿身边。
    那仵作年龄不大,但大抵当差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被两位大人围着看如何验尸,面上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更何况死的人是十五皇子的王妃。
    仵作先是检查了梅晏然的脸,将那根簪子拿起来问道:这簪子是她生前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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