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心中莫名掠过一道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定了定神,安抚陆绎风道:清平殿连着后面的院子都封了,应当出不去这大殿,你别急,再仔细找找。
    洪文帝在主座上坐了些许功夫,这才缓过来受到的惊吓:江爱卿,方才有一小兄弟救朕于危难之中,朕还未答谢赏赐他,他便走了。朕见你似是与他说了句话,你可是认得他?
    能唤裴向云作「小兄弟」,看得出来洪文帝对这次的突袭心有余悸,应当是真的被吓着了。
    江懿眉心微蹙,思忖半晌后向洪文帝行了一礼:他是微臣的学生。
    学生?
    洪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他现在在何处?
    江懿垂眸:刚刚微臣让他去追乱党余孽,应当一会儿就回来了。
    清平殿作为宫中设宴的大殿,为防止刺客藏匿,本身并没有像其他宫殿般复杂的结构,仅有一条从幕帷通向外面的通道。
    裴向云最后一眼看见这琵琶女时,她应当就是逃向这条通道的。
    通道中一片漆黑,唯有墙上隔了很远才有一盏的烛灯勉强照明。
    所幸他双眼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强于旁人,速度快了很多,在离通道出口还有些许距离时终于看见了那女子的背影。
    琵琶女听见背后的脚步声骤然回头,指尖弹出几道银丝,骤然射向他的面门。裴向云仰身向后躲开,有些懊悔自己方才没将天子剑顺出来。
    虽然手感不怎么样,但到底还是眼下唯一能用的武器。
    那琵琶女似乎并未诧异他将琴弦躲了去,反手一记水袖抽了过来。
    通道狭窄,琵琶女两种武器都长得很,纵然裴向云身手再好,也难以在这样的劣势下躲开她的每一次攻击。
    其中两三道琴弦刮擦过他的手臂,让原本就受了伤的地方更火辣辣的疼。
    裴向云额上全是冷汗,目光忽地落在了离两人缠斗不远处墙上的红烛上。
    他脑中灵光一现,纵身向那红烛扑去。琵琶女的琴弦紧随其后,劲风直接将烛火扑熄了。
    通道忽地陷入一片黑暗。琵琶女双眼不能视物,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以耳听声辩位,手中琴弦紧绷。
    急促的呼吸蓦地在她右耳侧响起,她刚想抬手反击,手腕上一处大穴却骤然一麻。
    她有些痛苦地闷哼一声,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琴弦,「叮当」地落在了地上。
    武器被人夺了,眼下一片漆黑,她不好再恋战,抽身便向前奔去。
    裴向云捡了地上的琴弦,紧紧缀在她身后,待隐隐能看见外面的光时,那女子忽地回头,五指弹了下,几枚圆珠冲着裴向云的面门而来。
    裴向云疑心是什么暗器,连忙侧翻躲避,却见面前炸起一片浓浓的烟雾。待烟雾散开,外面只余下一片寂静的冬夜,再无那琵琶女的身影。
    他慢慢走出了通道,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清平殿的后苑。
    似乎是为了不让枯枝扫人兴致,后苑种的花木大都是冬青与红梅,在一片白茫茫的积雪中显得十分喜庆。
    那琵琶女去哪了?
    裴向云站在通道口,微微蹙眉,心中暗道不妙。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想护着洪文帝,也没有那么想把琵琶女抓回来。
    江懿没事了便好,至于旁人在他心中都是一个样,没谁值得自己如此大费周章。
    但老师却不要自己保护,而是要自己来保护无关的人,这让裴向云心头平添了几分别扭。
    手臂上的伤结了痂,却仍在寒风中刺痛着。他轻叹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向后苑走去。
    这一路上的积雪平整如新,似乎并没有人曾来过。
    那她是从何处逃走的?
    裴向云拨开腊梅的枝丫向前看去,看见了一处被结了冰的池塘。
    池塘边多假山,上面也覆着皑皑白雪。裴向云屏息凝神听了半晌也没听见池塘传来什么声音,正要放下拨开腊梅枝丫的手,目光忽地顿住了。
    若他没看错,那假山上似乎搭了件衣服。
    衣服是湘妃色的,很淡,若不是他眼神好,估计在这昏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出来。
    有人在池塘里?
    裴向云舔了舔唇,微微捏紧了从琵琶女手中顺来的琴弦,轻手轻脚地向那池塘边走去。
    依旧没有脚印。
    池塘中漂着一层薄冰,倒映了不远处的灯火。裴向云向池水中凝神看去,好像看见了一道浮浮沉沉的影子。
    是什么?
    他直起身左右看了看,寻摸着找一根木棍伸进水中去探一探那浮沉的物事,刚转过身,便和一个满脸惊愕的小太监看了个对眼。
    那小太监一身灰青色幞头袍衫落满了腊梅枝丫上摇下来的雪,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遇见人,瞪大了眼睛后退几步。
    他看了眼雪地,又看了眼旁边搭在假山上的衣服,颤抖的手指着裴向云,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
    裴向云被他盯得莫名,向前走了几步:你是
    杀,杀人了!
    那小太监忽地一嗓子嚎了出来,原本就阴柔的声音险些破了音:有人杀了人,又将人推进池塘中了!
    裴向云心蓦地一沉:我没杀人。
    他垂眸,忽地发现了自己先前没注意到的东西。
    一串狰狞的血迹从那丛冬青处一直蔓延至池边,在雪地上格外显眼。而自己手中的琴弦正慢慢往下滴着血,看上去倒像是自己真的杀了人。
    裴向云一时不知该辩解什么,傻愣在原地,直到周边来排查刺客的御林军赶到,两柄长戟压着他的脖颈让他跪倒在雪地上。
    我没有杀人裴向云挣扎着要站起身,可箍着他脖颈的两柄长戟却愈发用力,慢慢勒出了两道血痕,我刚刚才来,怎么会
    可御林军的士兵却并不听他的解释。
    负责捞尸体的人将池水上的薄冰拨开,把沉在塘底的尸首合力抬了上来,平放在裴向云面前的雪地上。
    裴向云慢慢抬头,原本准备好了说辞,可看见尸体的面容时却忽地愣住了。
    他耳畔骤然炸开一片嗡鸣,眼前恍若天旋地转般,刻意地不愿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那死在池塘中的人,竟是梅晏然。
    作者有话说:
    骚瑞,忘定时了qwq
    第91章
    湿漉漉的额发遮住她的半张脸,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尖。胭脂被水冲散,露出其下发紫的唇。
    将她捞上来的士兵正欲将遮住她脸的额发拨开,却蓦地听那少年低吼一声:不许碰她。
    用长戟押着他的那人手上用了些力气:老实点
    裴向云痛得闷哼一声,撑在地上的十指猛地收紧,在积雪上抓出两个窟窿。
    额发被拨开,少女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容彻底露了出来。
    裴向云只觉得胸口伺着一只猛兽,在看见梅晏然面容时骤然醒了过来,咆哮着要冲破禁锢。
    他紧紧咬着唇,直至将唇咬出血了都毫无察觉,直到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才抬起头,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眸子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洪文帝走在最前面,身侧是挽着他手臂的宣贵妃。那只霄飞练不知何时被找了回来,正懒洋洋地卧在她怀中。
    朕方才听见有人杀人了?洪文帝面沉似水,是何人如此大胆?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不掩面上的戾气,像是要吃人似的。
    宣贵妃似乎被他的目光吓着了,轻轻向后退了一步,掩唇不知与洪文帝说了什么。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梅晏然的尸体上,眉头微蹙,半晌后道:风儿在吗?
    他身后跟着的文武官员又是一阵骚动,默默让出了一条路。
    站在前面的十来人看见尸体时便明白了死的是谁,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心中思忖着十五王妃是否因为党/派/斗/争而死。
    陆绎风原本面色就不好,低声道:父皇寻我为何事?
    洪文帝不言语,叹息一声,垂眸向别处看去。
    陆绎风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地上躺着的人身上,脚下一软,若不是江懿在他身边扶着,怕是能直接跪在地上。
    父皇
    陆绎风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颤抖。
    他慌乱地抬头,似乎想着要在自己最信任的几人面上找到一个说法,面上露出一个扭曲而牵强的笑:这这是
    洪文帝轻咳一声:风儿,斯人已逝,莫要过分哀痛伤了身子。
    江子明,这是骗我的吧?
    陆绎风又转头去看江懿,一双眼近乎仓惶地想在友人的表情中找到几分破绽。
    江懿蹙眉,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在尸体边守着的御林军上前一步,向洪文帝行了礼:陛下,这是卑职在池中打捞出来的尸首。
    洪文帝看了眼陆绎风,问道:是溺水死的吗?
    不太清楚,地上有血迹,好像并非溺水死的那士兵道,应当是被人杀了后掉进了池塘中,待一会儿仵作来了,死因便能水落石出。
    陆绎风双目猩红,却未掉一滴泪。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声音沙哑道:凶手是谁?
    那士兵转向他:回十五皇子,一小黄门在池塘边看见了可疑的人,卑职擅做主张,将人控制了起来。
    陆绎风猛地抬头,目光落在那被两柄长戟制住的人身上,却愣在了原地。
    裴向云的眸中已然没了先前的狠戾之色,余下的只有不安与惶恐。
    他动了动唇,想喊江懿,却看见了那些站在洪文帝身后官员们的表情。
    惊慌的,惧怕的,鄙夷的,仇视的。
    眼前这些人的面容与上辈子的那些乌斯士兵重叠了起来,影影绰绰,如从地府中爬出来的不散的恶鬼。
    江子明
    陆绎风声音很轻,可手却已然摸上了腰间的佩剑:我听你解释。
    江懿瞥了裴向云一眼,眉心微蹙,似乎在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裴向云动作很小地摇了摇头,眉眼间满是惶恐。
    他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无论如何,自己是绝对不会伤害梅晏然的。
    哪怕是现在,裴向云也依旧记得腊月二十九的那个晚上,洪清寺的青灯古佛下,小姑娘向佛祖许愿时的虔诚模样。
    分明几个时辰之前,梅晏然还在清平殿外拽着他的衣袖邀请他来参加自己的婚宴。
    她还没与心爱的人成亲,甚至于那攒了许久的一百张上上签的签文
    送出去了吗?
    她所期待绣着瞿纹的霞帔还未穿给喜欢的人看,念念不忘的八抬大轿还没来接她。
    怎么就人不在了呢?
    直至此时,裴向云才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心口缺了一块似的,闷闷地疼着。
    他忽地想起自己前世,放任着手下士兵屠城,劫掠平民百姓,极尽奸/淫/掳掠,只因觉得这些人与自己并不相关。
    奸/淫的是谁家妻子儿女?屠戮的又是谁家意中之人?
    又杀了多少个「梅晏然」?
    天地一片白茫茫,裴向云心中猛地贯通了什么似的,像是一堵久久横亘于眼前的障壁被猛地打碎。
    自此世间凡俗人的喧嚣也好,喜悲也罢,悉数灌入了他被蒙蔽两世的耳中。
    一滴冰凉的液体骤然从脸颊滑落,让他愣了一下,继而泪水珠串似的从眼角滑落,不受控制地悄然融进了雪中。
    十五皇子节哀江懿轻声道,如今事态不明,倒也不能说是
    可是有人看见他在池边!
    陆绎风的怒火终于是压不住了,一掌拍开江懿扶在他肩上的手,腰间佩剑「铮」地一声出鞘,径直要向裴向云砍去。
    洪文帝低喝一声:风儿
    陆绎风擎着剑的手顿了下,继而狠狠地扎进地上的积雪之中。
    江懿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他很能理解陆绎风的心情,可被长戟羁押着的是自己的学生,无论说什么,都会有种偏帮袒护的意味。
    纵然自己心中明白,裴向云实在没必要对梅晏然动手。
    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一道尖细的声音从侧旁响起,咱家听说清平殿里出了事儿,这才匆忙赶来了。
    那人身后跟着五六个小太监,身子滚圆,细长奸诈的眼中掠过一道精光,不怀好意地看向江懿。
    江懿眉眼间氤氲开一片冷意。
    这人他是认得的。
    福玉泽
    那会儿他领了钦差大臣的名头来陇西,表面上是来慰问三军将士,实则暗中劝他们及早与乌斯议和,不知领了朝中谁人的好处。
    福玉泽瞥见站在众人最前面的洪文帝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咱家见过陛下。这事儿出在清平殿,咱家脱不开干系,还请陛下给咱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看看咱家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洪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依旧沉默着。
    宣贵妃眸色微动,抱着霄飞练的手紧了紧。
    福玉泽和洪文帝行完礼,权当他默许了,手中拂尘一扫,目光转向地上的尸体:咱家听说死了人,这被押着的是谁啊?是凶手吗?嘴硬的还不快好好审一审。
    江懿还未开口,便听那御林军统领道:回福公公,只是可疑之人,还未定罪,按规矩不可动私刑。
    福玉泽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笑:可是咱家瞅着这嫌犯,长得到不像是汉人,反而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懿一眼,慢条斯理道:像是个乌斯人呢。
    话音刚落,文武百官骤然炸开了锅。
    裴向云的目光一滞,慢慢垂下眼去。
    完了
    现在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一顶「异族」的帽子扣下来,绝无逢生的机会。
    福玉泽慢慢踱到他面前:你方才在看谁?
    裴向云憋着一腔怒火,低声道:没看谁
    没看谁?
    福玉泽用拂尘柄挑起他的下巴,面上的肥肉堆积成一坨:咱家觉得不对啊,你这杀了人的畜生到底在看苦主,还是在看丞相大人?
    方才宴会上的人太多,江懿来后除了与两个侍郎寒暄过,便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就坐了,大部分人根本没看见他带了什么人来,此刻听了福玉泽的话后一头雾水,纷纷看向江懿。
    江懿挑眉,刚盘算着该如何接这话,便听那福姓太监又问道:你与江大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裴向云咬着牙,生生挤出了这四个字。
    他不能表现出与老师相认。
    自己已被打做「异族的畜生」,千万不能再将老师拖下水。
    哪怕就此蒙冤,就此因为莫须有的杀人罪被处死,也绝不能毁了那人的清誉。
    福玉泽唇角微翘,伸手抓住了裴向云那挨了琵琶女几道琴弦的胳膊。
    宽大的太监服袖袍垂下,挡住了他的动作。
    没人看见他在那袖袍之下狠狠地掐住了裴向云的胳膊。
    裴向云额上骤然覆了一层冷汗,浑身战栗地颤抖起来,却愣是忍着没哼出来一声。
    他眼前的景物因为剧烈的疼痛变得模糊,堪堪维系清晰的仅有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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