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林正斐,见过宋公子。
    小的卓四季,见过宋公子。
    两人恭敬行礼,宋羊的脚却还在盆里呢,他不伦不类地拱拱手:你们好。
    林正斐看出这双儿一点儿架子没有,纯朴真诚,很好、很好。他家少爷喜欢的双儿,能不是个好的吗?关键是跟他家少爷感情甚笃,林正斐欣慰不已。
    林大夫看出来的,卓四季自然也看出来了,短短的时间里,宋羊在他心中的地位一再上升,他终于认清了,宋羊应该就是未来的另一位主子。
    看出宋羊不自在,程锋屏退他们,都下去吧。林老,银针和药膏留下。
    少爷要亲自动手?林正斐迟疑,挑水泡是细致活,不如就由老夫来
    不用,我来就好。程锋道。
    你来什么来。宋羊推他,让林老先生来,你赶紧去躺着。
    宋羊的话程锋还是听的,他吩咐卓四季备饭,然后乖乖在床上躺下,偏头看宋羊挑水泡,每挑一个,程锋就在心里记一笔,他默默发誓,绝不会再让宋羊吃这样的苦头。
    宋羊很淡定,仿佛林大夫针下的脚不是他的。他向林大夫询问程锋的伤势,听说只要好好休养就不会有后遗症,又得了林大夫对自己医术的保证,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林正斐把宋羊的脚涂上药膏,又给宋羊把了脉说要帮他调理身子,然后嘱咐宋羊不可下地,才背起药箱施施然地走了。出去后遇见了卓夏,见卓夏背着一捆荆条、一脸焦急地往里闯,林正斐赶紧拉住他:你干嘛去?
    我去请罪,我对不起主子,我没照顾好宋公子。
    你可别去。林正斐拉走这个愣脑壳,你这会儿去了啊,才是真的大罪过
    房里,两个不能下地的人躺不住,又睡不着,坐在软榻上,程锋问宋羊:下棋?要不让人给你拿话本子?
    不要,来聊聊。宋羊还记着呢,别看他俩刚才哭也哭了、抱也抱了,好像皆大欢喜了,实际上最重要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呢!
    宋羊凶巴巴地看着程锋:你还不赶紧老实交代?
    程锋也知道逃不掉,我怕我说完,你就不愿意留下了。
    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走了。宋羊哼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你有这么多手下,这么大的庄子,还很有钱,你的身份很不简单嘛。程锋不是你的真名吧?你的难言之隐,是不是血海深仇?
    宋羊其实就是按照常规简单地发散思维,但看程锋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我再猜,你有家人特别擅长绘制工图,对不对?宋羊记忆力很好,他看到洵水渠的走势时候就隐隐察觉古怪,然后就想起了那一晚他偶然撞破程锋在看的两张工图。但他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只是做了简单的排除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猜测。
    羊哥儿真厉害。
    那当然,宋小羊说要做福尔摩斯,可不是说着玩的。
    那个怀桑公子,是你的家人,对吗?看到程锋点头,宋羊抱胸:好呀好呀,你果然骗了我不少事情!
    怀桑是我舅舅,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说素未谋面,不全是骗你的。程锋很少见他这样气咻咻的表情,还有点新奇,他伸手想戳宋羊的脸颊,被宋羊拍开:干什么,不坦白前不准搂搂抱抱。
    程锋倚着靠枕,似真似假地叹了声:你之前还总让我亲亲你的。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宋羊直接爆炸了。
    呵呵!得亏你定力好,没亲,小爷我现在还清白着,还能找别的男人,我可以去亲别人
    不准。程锋长臂一揽,把人禁锢在怀里,眸色深沉,你敢,我就把你关起来。
    宋羊懵了,啥?他们还有强制爱的剧本吗?
    真的假的?宋羊在程锋怀里抬头,傻里傻气地问。
    程锋绷不住笑了,怎么会是真的。如果有勇气把你直接关起来,就不会想送你走了。
    你放开我。
    嘶
    听到程锋抽凉气,宋羊顿时不敢挣扎了,怕崩开程锋的伤。你没事吧?我弄疼你了?
    我没事,我就想抱抱你,好吗?程锋委屈地放软语气。
    那你为什么要让那个卓夏送我走啊,我喜欢大溪村。宋羊揪着他的衣裳,闷声道:你得让人去告诉冬哥儿,说我找到你了,不然冬哥儿很担心我的,还有陈大爷、陈二娘他们。
    嗯,晚点就派人回去。程锋将下巴搁在宋羊头顶上,他发现这个姿势还挺舒服,我其实叫关承锋,承载的承,我外祖父程海菁,曾是工部尚书,我母亲是他的一个庶女,而我父亲关钿,现在官居户部侍郎。八年前,外祖父受命修缮皇祠,结果皇祠坍塌,程家被满门抄斩
    宋羊想抬头看看程锋的表情,但程锋按着他的脑袋不让他动,宋羊只好乖乖地缩在程锋怀里。
    程家被问斩,跟我其实没什么关系的,我姓关,是关家人。但从我记事以来,我娘跟关钿的关系就很不好,我娘特别恨他。
    程锋陷入到幼时的回忆里,庭院里总是静谧寂寥,母亲有时会躲在房中哭泣,他就在角落里望着母亲,想着如何让母亲开心起来。
    他以为在宗学里拿第一,母亲会开心,但母亲没有,母亲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他:要藏锋,不要藏拙,你不需要多优秀,不要让你父亲注意到你;他以为见到父亲,母亲会高兴,但母亲没有,每次见到关钿,母亲都会把帕子绞断,用力到折断指甲,十指都变得血糊糊的;他常常看到母亲在看工图,所以又以为会画图了母亲就会高兴,但母亲没有,母亲把他画的图全部付之一炬,把画笔都砸烂,还要他发誓这辈子都不画图
    我娘很不快乐,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高兴起来。程锋轻声叙说,程家出事后,关钿要把我娘和我送走,但我娘一早就出门了,她走前跟我说,不要相信关钿。当晚,关钿的人刚送我出城,我就遇到了暗杀
    宋羊惊讶地捂住嘴巴。
    害怕吗?还要听吗?程锋问他。
    宋羊毫不迟疑地点头,我要听。
    负责送我离京的都是关钿的人,暗杀的人出现时,那些人都无动于衷,我把刀扎在马屁股上,惊了马才逃出一劫,马车翻下山谷,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被采药的山民救了。
    程锋没有细说,但宋羊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一定是九死一生。
    你那时候多大?
    十四。
    宋羊心疼地搂紧他。然后呢?
    我当时想回京城去,我娘还在京城。我拜托采药的山民送药的时候帮我联系林老,林老给我回了信,我才知道我娘已经死了。
    她那天出门,是去刑场看程家人行刑,行刑结束后,她在程家门口挥刀自尽,听说她死前大笑苍天无眼,破口骂圣上耳聋眼花、听信奸臣,还花钱雇人把她的血,悉数泼到关家的大门上。
    第35章 两情
    七月二十六,是程锋一辈子都不能忘的日子。
    因为程家是罪人,不能开宗祠、入坟立碑,所以他都在山上为程家人祭祀。也因为京城的方向在北边,程锋每年的这一天都会绕路去大溪村北边的高云山。
    说来也巧,宋羊穿到这个世界的那天、也就是原身差点被卖的那天,正是七月二十六。
    程锋当时是想为先人积阴德,才出手救下宋羊,没想到给自己救回来一个夫郎。有时候程锋也想,宋羊或许是母亲在天之灵看他太孤寂,特意为他牵了姻缘。
    宋羊却想到,程锋的娘那一天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回来,她与程锋道别时是不是就是永别?如果她知道她的孩子之后会遭遇这么多苦难,她还会选择自尽吗?
    所以是你爹害了你外祖家,也害了你娘?你要回京去报仇?
    不全是。我爹只是他人棋子,八年前的皇祠案,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谁?
    庞令琨。
    轰隆
    京城连着晴了多日,今天却降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伴着接连起伏的惊雷。
    太子元朝珲着一身玄色宫袍,负手立在阅稷宫外的长廊下,仰头看着滑落飞檐的雨。
    雨丝如细细的银线,沿着琼楼玉宇、桂殿兰宫,织下针脚细密的富丽堂皇,巍峨宫墙里的每一处雕梁画栋,因着湿意的洗涤,竟显得有几分新。
    难怪人常说,雨后新景。
    元朝珲屏退左右,他在看雨,又不止看雨。稍远处有一株石榴树,正是果子成熟的季节,一个个红灯笼一样沉甸甸地坠在枝头,个别熟得裂开的,还能看到里头殷红又饱满的果实们。
    石榴叶却是深绿的,浓得像雨不小心渲开了墨。一簇枝丫还探出了宫墙,像俏皮的孩童好奇地往外张望。
    殿下,不如移步偏殿,喝杯热茶吧。随侍开芯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建议道。
    走吧。元朝珲也不反对,转身去了偏殿,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热茶都换了四五次。
    今日无朝会,元朝珲照惯例来万康宫请安。旼帝入秋时病了一场,这两日又好了,精神头不错,父子俩习惯了在早上说会儿话。但这会儿,坐在万康宫里的却是庞令琨。
    老师,您先前坚持要告老还乡,朕才允了折子,但这路途遥远,您如今身子也不甚爽利,不如就不走了吧?旼帝一手持黑子,随意在棋盘上落下。
    对面的庞令琨叹了口气,落下一颗白子,悠悠道:是老了,谁能想到走个路,还能把自己摔了。
    旼帝担忧地看向庞令琨的搁在轮椅踏板上的腿,陶医正怎么说?
    静养罢了。皇上不必忧心老臣,该保重自己的龙体才是。
    提起健康,旼帝眉眼间染上阴郁,朕也到这个时候了啊。
    皇上切勿多想,老臣六十有九,还活蹦乱跳着,您正是好时候呢,可万万不能消怠。
    旼帝轻笑,老师教训得是。
    两人你来我往,下得很慢,更多的是在闲话,旼帝忽道:钦天监说今年京城恐有大雪。南边水患还未平,这几年确实不安生,天灾不断。朕听闻民间有传,言朕德行不佳,有愧天地,才招致天灾。老师以为如何?
    老臣以为皇上不会把这些无稽之谈放心上才对,怎么现在一听,皇上似乎当真了呢。庞令琨笑着摇摇头,皇上日理万机,勤政爱民,管得了杀人枉法、管得了通商兴业,还管得了天要下雨、地龙翻身不成?历数元朝上下,或再往前,天灾常有,皇上不必过于在意。
    老师说得在理。旼帝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他虽贵为天子,但天子又不是神,他挥挥手能让洪水逆流么?
    只是流言听多了,忍不住想是不是天意在暗示什么?暗卫呈上来的折子中,还说起了八年前的皇祠坍塌一事,提起这事,他又不由得想起那个在程家门口自戕的程家庶女
    哼。旼帝面色不愉,事情似乎从那件事开始就不顺利起来。
    哎老臣输了。庞令琨遗憾地将悬而未决的棋子放回棋罐。皇上神思敏捷,老臣自愧不如。
    旼帝一看棋盘,可不就是赢了嘛,心情转好,老师过谦了。
    时候不早了,老臣也该告退了。庞令琨道。
    旼帝见庞令琨露出疲色,也体恤这位长者一大早过来。朕深知老师的关切之心,以后不妨晡时过来坐坐,也好指点指点太子。旼帝一句话,把庞令琨留京的事定了下来。
    谢皇上体恤。
    庞令琨行礼告退,华公公上前为旼帝捏肩,皇上,太子还在偏殿等着,可否召见?
    旼帝才回想过皇祠案,太子作为此案的主事之一,难免再被迁怒,朕乏了,让太子回去吧。
    喏。
    元朝珲从偏殿走出来,也不意外这个结果,父皇对他本来就不太亲近,立他为太子也只是因为他是嫡长子。
    元朝珲意外地是居然遇见了庞令琨。
    庞令琨由人推着轮椅走,走得慢些,这才与元朝珲遇上了。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快快免礼,庞大人的腿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多谢太子殿下挂怀。
    庞老为江山社稷奉献无数,父皇还指望庞老继续为他分忧,还请庞老保重身体。
    老臣省得,只是老臣如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了,幸好有太子、有众朝臣能为皇上分忧,老臣心甚慰。
    庞老一心为民,孤敬佩。元朝珲的视线落到庞令琨身后,推着轮椅的人是庞令琨的长子庞成益。与庞令琨的赫赫功名正相反,庞成益平庸无大材,参加了六次科举才中了个庶吉士,身体又文弱,弃官从商才小有所成,于他的评价大多是孝心可嘉。
    庞成益问安后就没再开口,安安静静站在后边,仿佛一个下人。
    元朝珲少年多病,又被旼帝批过学识平平,曾经对庞成益还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不过现在嘛
    元朝珲颔首:孤东宫还有要事,先行一步,开芯,雨急风大,命人送轿子来,送送庞老。
    多谢太子殿下美意,恭送太子殿下。
    稀疏平常的寒暄过后,两方分道扬镳,一方往深宫的深处去,一方则向着红墙外,待细雨停、惊雷平,京城暗地里的风起云涌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别庄。
    所以说,宋羊倚在程锋怀里,找了个不压着程锋伤口又安逸的姿势,总结道:这个庞令琨权力特别大?比起站队哪个皇子,大多人其实是站他?他选哪个,其他人就选哪个,他是老千不成?押的一定中?
    程锋摇头,不是他押中的是对的,而是被他押中的一定能成。
    宋羊琢磨了下,这个老头不简单啊!
    程锋摸摸他的头。
    朝廷一半都是他的人,他贪污腐败、徇私枉法、害无辜的人家破人亡、害百姓流离失所宋羊掰着手指头,对吗?
    对。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几个词,但庞令坤入朝多年,为权为名为利,不仅让大元腐根深种,还残害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这是怎么都清算不清的。
    大反派啊。宋羊喃喃,这怎么搞?不好搞啊。一方面这个时代暗杀啥的特别多,还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另一方面就算他们活着进京了,朝堂里群狼环伺,人微言轻的话根本没用。而且这些人官官相护,一层又一层,复杂得很,等把这些贪官都拔出来,指不定朝廷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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