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那一瞬间,晏寒时有点意外。
    他发现自己从江眠身上寻摸出了些许可爱的感觉。
    不仅如此,后来江眠还学会了喝酒。
    他把晏寒时珍藏的一瓶昂贵红酒打开喝了。
    好像江眠能天生感觉到,那是他酒柜里最有价值的东西。
    晏寒时有些无奈,但没有阻止,他承认自己对江眠产生了些许好奇。
    而江眠一口气喝光了整瓶酒,反应似乎变得迟钝,慢悠悠转头看他。
    向来死寂的嗓音里,缠绕着丝丝柔软的疑惑:我要死了?
    晏寒时忍不住哑然失笑:你不会死。
    可是,我想闭上眼睛。江眠顿了顿,据理力争。
    他唇色红润,瓷白脸颊泛着罕见的粉意。
    很漂亮,几乎有了活人的生气。
    那一刻晏寒时还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只是不由自主放轻声音,告诉江眠喝醉了就先去睡一觉。
    可江眠却稍微歪了一下脑袋,愈发疑惑:睡觉是什么?
    江眠茫然地解释着,在他的经历里,闭上眼睛,就等同于死亡。
    听完这些话,晏寒时久久不曾出声。
    他抿着唇将酒瓶扔进回收箱中,拉起江眠的手腕,把他带进卧室里,而不是曾经那个纯白的监控舱。
    晏寒时甚至愧疚于自己长久以来的无视。
    他居然没有发现,倒不如说是整个快穿局都没有人发现,江眠从来没有睡过觉。
    一次都没有。
    江眠根本不理解这个概念,更遑论是学习以人类的身份去生存?
    所以晏寒时破例让他留了下来,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作为一个习惯性严格遵循规章制度的监察者,这或许不是晏寒时平常应该有的行为。但那又如何?他尚未发现自己对江眠的感情,目光就早已无法从江眠身上移开。
    江眠睡着的速度很快,脸颊红意尚未消退,呼吸声便已然轻而均匀。
    但他睡觉时也犹如死物,从早到晚一动不动,让晏寒时差点怀疑他死了,才缓缓睁开眼睛。
    对上晏寒时险些压抑不住关切的眸子,江眠轻声道:我还要。
    好。
    起初,江眠其实并没有学会自主入睡,只能靠喝酒。
    不知不觉他就把晏寒时的酒全都喝完了。
    至今为止,江眠还欠他一百万积分的酒钱,并一直把睡眠当作人生中最大的爱好。
    在晏寒时曾经的卧室里睡了无数次觉之后,江眠越来越愿意与他交流,还主动告诉过他,在睡觉的时候,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停下来了。
    什么声音?
    让我杀了你的声音。
    晏寒时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杀我?
    因为你不让我去死,江眠理所当然地说,以前还有别的声音,让我杀了别人。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累,现在我累了。
    晏寒时怔在原地,忽然觉得许多事情有了解释。
    毕竟,在江眠当年身处的小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当然会累。
    正因为江眠累了,所以他的行动意图从杀死别人,转变成杀死自己。哪怕这个逻辑很有问题。
    而来到快穿局之后,晏寒时是唯一在阻止江眠杀死自己的存在。
    所以江眠讨厌晏寒时。
    嗯,这很合理。
    晏寒时沉默着暂停了这个话题的延续,没有再多问什么,继续像以往那样与江眠相处。
    带他去体验更多的小世界,给他买甜食,陪他喝酒,守着他睡觉,牢牢记住江眠眼中偶然闪过的神采晏寒时觉得这很正常,他只是在履行本职工作。
    心中却带了些自己也尚未察觉的妄念。
    直到有一天,他们进入了一个荒废的垃圾星小世界。
    那颗星球的矿脉有问题,由快穿局认证过的高度危险材质组成,濒临爆炸。
    晏寒时立刻发现不对,但当时的系统却忽然与他断开了一切信号,他无法带着江眠强制撤离,也打不开积分商城,只能尝试维修荒星上那一台仅存的破烂飞行器。
    飞行器里还有一个可运行的维生防爆舱,却唯独能够容纳一人。
    晏寒时并不惊慌,一边告诉江眠防爆舱的开启方式,让他尽快躲进去,一边捡起地上的智脑,就地取材尝试修复引擎。
    但他那时的速度还是太慢,心中判断的爆炸时间也不够准确。
    要论察觉危险的天性,江眠其实比他更加敏锐。
    但在爆炸来临之际,江眠却把他和智脑一起推进了防爆舱里,面无表情地坐在舱门前面,替他挡着。
    晏寒时眼睁睁看着火光将江眠彻底淹没,飞行器支离破碎,防爆舱也剧烈地摇晃了半个小时。
    在头痛欲裂的耳鸣声中,他浑然忘记了该如何冷静操作,喉咙紧缩着说不出话,拳头砸在舱门内部的智能虹膜锁上,掌心被玻璃碎片穿透也未曾察觉。
    但江眠当然还活着。
    他那头漂亮的黑发烧了大半,衣服也没了,侧脸被火光熏黑,腹部多出一个肉眼可见的狰狞伤口,几乎被拦腰切开。
    血肉向外翻着,和人类一样触目惊心,却又绝对不会至他于死地。
    晏寒时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江眠。
    他依然被锁在防爆舱里,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后背。他颤抖着鲜血淋漓的手,打开智脑疯狂尝试解锁。
    而江眠却回眸看了他一眼,用口型说没事,随后低头把掉出来的血肉塞回肚子里去,再将自己剩余的长发扯了几根下来,用作针线。他手稳得惊人,平静地一点一点刺破皮肤,慢慢缝合好腹部,才重新打开防爆舱门。
    可是江眠的针线技术很差,他看起来更像一具被粗劣工匠玷污的美丽人偶,鲜血顺着缝合处缓缓向外流淌,不过多时就染红了他白皙的双腿。
    晏寒时有些踉跄地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脱下外套,披在江眠□□的身上,扯下自己沾血的衬衫帮他堵住伤口,再次起身想要去找急救箱。
    但江眠若无其事地勾住了他的指尖。
    我的头还在,江眠眨了眨眼,唇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过于苍白,我不会死的,没有必要。
    晏寒时可管不了那么多,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攥紧了江眠血淋淋的手:为什么救我?
    但江眠没再理他。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江眠真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没过多久,快穿局检测到了异常反应赶来救援,却决定把他和江眠分开带走。
    因为这一次回程之后,江眠的综合测评居然通过了。
    晏寒时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把酒柜里剩余的酒全部喝光,睡了一觉。
    他甚至没来得及彻底察觉自己的心情,卸下监察者的职责,找出了那个擅自开启系统信号屏蔽器的竞争对手,将那人残忍杀死,扔进太空,随后搬了新家,冷静地开启新工作。
    几年过去,江眠从未在他眼前出现。
    他以为江眠被外派去了特殊的作战部队,说不定再也难以相见。
    这很正常,监察者与监察对象的关系,在综合测评通过的那一瞬就该彻底停止。
    晏寒时偶尔会在梦里看见他,醒来时再强迫自己忘掉。
    直到江眠出现了穿书组新员工的培训队伍中。
    晏寒时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可这个人居然真的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毫无预兆。
    他勉强能保持面无表情,目光却难以抑制不断往江眠身上飘。
    江眠一点都没有变,却也变了许多。
    弯着漂亮的眸子,唇角浮出慵懒浅笑,去哪儿都要带着枕头。
    活生生的。
    发现晏寒时盯着他看,江眠茫然地歪了歪脑袋,笑意更甚,甚至软声跟他打招呼:组长好~
    晏寒时艰难地嗯了一声,忘记了自己那天究竟是如何回的家。
    他做梦都想看江眠笑一笑。
    这一次,却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晏寒时的理智,被那个笑容侵蚀了一角。
    他来到快穿局的机密文件管理所,强行逼着工作人员找出了江眠这几年的资料。
    通过综合测评后,江眠好像哪里都没有去,他主动选择在各式各样的虚拟小世界里学习如何生活,继续接受测试,直到最近才决定正式入职穿书组,从一个小小的底层任务者开始做起。
    晏寒时还是不明白,江眠究竟是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江眠。
    但他知道,江眠活着。
    随心所欲地活着,很快乐,不再试图给他人或自己造成危险,还像以前那样喜欢吃甜食,喜欢喝色泽漂亮的鸡尾酒,喜欢睡觉。
    坏毛病是特别容易犯懒。
    晏寒时把这些明显残缺的资料反复读了一夜,他睡不着,妄念如烈火燎原般疯狂蔓延滋生,心跳如鼓。
    或许这样的想法有些扭曲,但晏寒时坚信不疑江眠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必然有他的一份功劳。
    是他看着江眠走到这一步,他也想要江眠只看着他。
    即便江眠不可能认出他曾经的身份,他也不再是监察者S99号。
    但晏寒时控制不了自己。
    他此时的身份多么适合蓄谋接近,又多么适合将江眠身边的人全部赶走。
    晏寒时是这么想的,也真的这么做了。他很成功。
    留在穿书组里,江眠可以过得很好。有他一个人陪着,就可以过得很好。
    这种想法就像一个无底深渊,也像泥泞潮湿的沼泽地,让他陷得越来越深,也让他愈发不敢透露曾经的身份,腐烂沉积的多余心思无处安放。
    因为江眠说过很多次,无数次。
    我讨厌你。
    当晏寒时意识到自己对江眠的感情,才知道这个词给他留下了多大的影响。
    但那又如何?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江眠总有一天会彻底离不开他。
    所以,从头到尾,晏寒时的目的都并不单纯。
    他怎么可能只是想帮江眠赚任务积分。
    *
    晏寒时亲手做了一个没有感情功能的系统。
    紧接着,他将江眠任务列表里的世界顺序做出了微调,并以高级管理者的身份,跟着江眠进入小世界里。
    身为组长,晏寒时当然有着许多特权,可以启动各种特殊设置。
    比如,暂时清除自己主世界的记忆,提前选择自己要体验的角色和时间点,以及在小世界开始运转前,分割出不同性格的灵魂碎片,让自己只展现出最贴合书中角色的性格。
    晏寒时是一个复杂的人,性格多面,以至于灵魂碎片也可以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几种。
    因为他经历过太多太多穿书任务,老员工基本都会留下类似的后遗症。
    晏寒时从最开始就心知肚明,他所选择的角色,在剧情设定与好感度的加持上,都有极大可能和江眠产生感情,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就不得江眠的喜欢。
    所以这次暗箱操作,更像是一次实验与试探。
    晏寒时甚至准备了一个记录表格。
    如果他能知道,江眠最喜欢哪一种性格,最有可能和哪一次的小世界角色在一起,就代表着现实世界中,他将会有多少追求江眠的可行性。
    晏寒时想要依据这个试探结果,尽量多表现出江眠最喜欢的那一面。
    但这一切都只是计划,未曾成功实施,晏寒时就被江眠打了个猝不及防。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江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竟是这般表现。
    江眠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却会想要花光积分把晏凌从小世界里带出去!
    而且,而且居然那么过分在脱离ABO世界时,潮水般的记忆疯狂回涌,晏寒时腿软得浑身发颤,几乎无法呼吸。
    他也知道江眠肯定有所怀疑,赶紧咬着唇逃向了下一个世界。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依然让晏寒时难以想象。
    江眠不仅没有放弃,而且瞬间确定了他的异常之处,猜得极准,离真相越来越近。
    那时晏寒时当然不敢自曝身份,跑得飞快。
    他自己干的好事,本来就心虚,偏偏江眠还气成那样他难得感到如此害怕,他从未知道自己还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更何况江眠喜欢上的人,和他自己本身的性格并不算完全一致。
    他根本无法确定,江眠到底是喜欢书中的那些角色,还是会对真相感到失望。
    可江眠每一次都认得出来,还想尽了欺负他的招数。
    而且,而且江眠哭了好多次。
    晏寒时看不得他哭。
    实在是没有办法。
    只是江眠并不知道,在午夜梦回时,晏寒时总会频繁想起他曾经毫无感情的淡色眸子。
    晏寒时忘不掉江眠评估猎物的眼神,也忘不掉江眠说过的那些话。
    我讨厌你,我想把你杀了。
    哪怕到了此时此刻,江眠亲昵而笃定地对他说着喜欢,认认真真与他接吻,钻进他怀里窝着,抱紧了他的腰晏寒时也会害怕。
    害怕江眠知道他以前的身份,害怕江眠对他失望,害怕江眠讨厌他,害怕江眠其实很痛恨曾经那段被他监管的日子。
    这种毫无根据的恐惧感,简直蠢得惊人。晏寒时自己也明白,可他控制不住患得患失。
    怪不得江眠总是骂他笨蛋。
    但晏寒时并没有告诉江眠,他脑海里的那些千回百转。
    可如果他再不说实话,江眠或许真的会把他干死。
    想想那个画面他就腿软,心慌得险些发颤却莫名让晏寒时多了那么一丝奇怪的勇气。
    他在黑暗中用力抿了抿唇,手指攥紧了被角,又缓缓松开。
    随后他闭上眼,视死如归般低声道:我是监察者S99。
    什么?
    我是监察者S99。
    江眠久久没有回话。
    在晏寒时心里愈发不安的时候,一滴微凉的泪珠落在了他手背上。
    他指尖颤了颤,忍着心悸睁开眼,却听见江眠轻声喃喃:他们告诉我,你死了。
    晏寒时蓦然怔住:什么意思?
    他们告诉我,监察者S99号已经死了。江眠一字一句用力重复道。
    不等晏寒时反应,江眠猛地掀开被子,颤抖着手把晏寒时狠狠按在床上。
    他泪水止不住地直掉,漂亮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晏寒时,极其认真而压抑地放缓声音,慢慢问道:晏寒时,为什么他们会告诉我,S99已经死了?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还好吗?你真的死过吗?
    你还活着,对不对?我没有发疯?
    猛然得知了自己从未听过的死讯,晏寒时甚至不知道该从何作答。
    但江眠根本就不讨厌他,抑或是面具下的监察者S99号。
    江眠在关心他的安危,也只在关心他的安危。
    他没有犹豫太久,哑着嗓子回道:我没有死过,我还活着。眠眠,你没有发疯。
    嗯,好。
    江眠看似冷静地应了一声,却仍然牢牢盯着他,任由泪水打湿脸颊也一动不动。
    晏寒时很想给他擦拭眼泪,可是手臂稍微动了一下,就被江眠攥紧手腕压在床头。
    好疼。
    他好喜欢。
    第98章 主世界3
    晏寒时穿着一件普通干净的白衬衫, 面料柔软,前襟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
    他没有反抗,即便被江眠紧紧扣着腕部, 手指也仅是下意识稍微蜷了一瞬, 随后还安抚地碰了碰江眠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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