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执将他拉进黑名单,耳根这才清净。
    与此同时,言真的消息回过来:[注意安全]
    只有四个字,胜过一切。
    叶明昌在后视镜里看见言执舒展的眉眼,周身都是平静,他不由发声问:你跟她说晚上不回去了吗?
    言执闭上眼睛,手肘撑在车窗上,懒懒的样子,像是要睡觉了,并不理他。
    叶明昌并不在意他的无礼,车子里再次沉默下来。
    直到驶上高速,道路两旁一模一样的景色很容易让人产生疲劳,叶明昌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兀自开口道:我听说了你们小时候的事情,你跟言真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了,她救了你,所以你记住了她,对吧。
    后座的人掀开眼帘,长睫之下,漆黑的眼眸一片古水无波的死寂。
    你跟你妈妈一样,都很专情。这点很好。叶明昌像在自说自话,看样子是没在期待回应的样子,不过有时候太偏执,难免会伤了自己。
    你还知道什么。言执突然问。
    叶明昌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声色如常,我还知道是她教你在孤儿院如何保全自己,你又是如何应付那些想要把你从院里带走的人。我不得不说,以你的年纪和经历,你很聪明,也成长的很有力量。
    他端着一副长辈的态度,以为言执会讥讽几句他的点评,但他只是盯着后视镜里他的眼睛,却不言语,深沉的表情像在思考什么。
    叶明昌面色不改地移开目光,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言执冷哼一声,我说不可以你就不问了吗。
    叶明昌配合地笑了笑,我查过档案,你在红十字的六年里,有至少五个家庭希望能够领养你,其中条件最好的家庭愿意为你给孤儿院捐助五十万,你们院长为了说服你,关了你三天禁闭,你还是不服,最后还跟那家来接你的司机大打出手,搞得你们院长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去?
    凭什么他们买我就要卖?他答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
    叶明昌再度从后视镜里看向他,言执精致的面容上尽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世故。
    领养和买卖之间的区别,应该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默了默,叶明昌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你吃了很多苦。
    言执咧了咧嘴,也不算什么苦,不过就是当个没爹没妈的孤儿,吃馊饭、喝脏水、饿极了偷人方便面和饮料,被拎着棍子追了两条街而已。叶明昌,我听说国外很多流浪汉,你也见过几个吧?你觉得他们苦吗,我怎么听说他们还有人给买衣服、送鞋子,还被请吃饭?噢,我忘了,那是国外。国内的流浪儿童可不这么好运。叶大律师熟读国内外律法,应该知道在国外遗弃小孩要判几年吧?
    叶明昌握着方向盘的手蓦地收紧,言执深一句浅一句的冷嘲热讽让他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可即便是这样,也比待在那个女人身边强千百倍。他又说。
    叶明昌眉头几乎立刻皱起来,是不满他这话里的称谓:她是你妈妈。
    言执冷哼,不理他对那个女人的维护,只道:孤儿院里生存靠自己的拳头,在那个女人身边,我是死是活,全看她的心情。你懂不懂她一个眼神就会把你吊在窗台外暴晒一下午的感觉?你肯定不懂,因为你没见过她发疯,所以你才能一直爱她。
    叶明昌一顿,这一点上他确实无法反驳。
    当年他在国外留学,国内的所有事情都是言忠告诉他的,他从来没说过秦舒半个不好的字。
    叶明昌在面对现在的言执的时候下意识忽略了当年他还是只是一个小孩,而成年人与小孩子之间的感受千差万别。
    他以当年自己最后一次见秦舒时的情形作为标准,她那时依然纤丽,苍白,消瘦的五官失去了圆润的温柔,面部的骨相过于突出,略显出一些脆弱的刻薄。
    她已经不认得叶明昌了,整日只拉着言忠的手说话,说外头的蝴蝶,说今天的太阳,言语间的神态与当年并无二致。
    叶明昌隐约听言忠说过秦舒发病的时候会对身边的人撒气,但他不知道秦舒只对一个身边人撒气。
    他还向言执解释:她也是身不由己,她其实很爱你。
    爱我?言执像听了个笑话,你到底了不了解她?她爱我还会让我沦落到孤儿院去?你不会不知道她三年前才死吧。
    叶明昌眉头皱得更紧。
    是的,秦舒三年前过世。
    是自杀。
    她在窗台上挂了绳子,然后一跃而下。
    那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叶明昌不忍去回忆那些细节,言忠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两个男人各自在电话两头沉默良久。
    言忠说,那个窗台是她曾经惩罚言执的地方,她在赎罪。
    而在她以死谢罪之前,言执已经在孤儿院里待了三年。
    至此,言执彻底明白了叶明昌不过是个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实际却一无所知的人。
    他摇头失笑,你真蠢。
    叶明昌其实问过言忠,为什么那么早就将言执送走,有他陪在身边,秦舒不是应该更开心一些吗?言忠没有告诉他原因。
    如今言执用这副表情看他,显然说明这里另有隐情,他试着探听:或许你可以告诉我
    没必要。
    言执打断他,然后就不再言语,哪怕任何一句。
    他重新闭着眼睛靠着车窗。这次好像真的睡着了。
    而后这一路上,叶明昌紧皱的眉头就再没松开过。
    严慎华得的是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晚到癌细胞只剩脑子里没去了。
    他躺在加护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和电线,他后来娶的老婆在长椅上抹眼泪,两个女儿陪着她。大女儿跟言执同岁,小女儿初中刚刚毕业。
    都是花一样的年纪。
    言执穿着无尘衣进去病房探视,严慎华连眼睛都睁不开,听见言执来了,他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言执看一眼他猪肝一样灰败的脸色,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什么同情、怜悯、悲哀,这些通通没有。
    叶明昌陪着他进去,自言自语似的跟严慎华说了会儿话又让言执先退出去。
    言执扭头出来,在病房门口脱掉身上的无尘衣,那女人的大女儿过来问他:你是言执哥哥?
    她声音很小,带着忐忑,上下打量过后,她眼里有瞬间闪过的惊艳。
    言执凉凉看她一眼,她像是被吓到了,立刻扭头去看她妈妈。
    那女人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还像三十。
    她泪眼婆娑地瞪着言执,那怨恨的眼神恨不能将他洞穿。她沙哑着声音开口:你是知道你爸要死了,所以才回来分他的遗产?
    言执笑了,他有多少遗产够我分?
    你!那女人气急,捂着胸口大幅吸气的样子像是要晕过去。
    她大女儿也不知道回去扶她妈妈,反而想拽言执的袖口将他拉走,哥,你别说这些话气她了
    言执挥手将她隔开,淡声道:我不是你哥。
    就在这时,叶明昌从病房里出来,让他们都进去,慎华醒了,有话跟你们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那女人跟她两个女儿,并没有看向言执。
    那女人赶紧起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儿带进屋内。
    他们从言执身旁经过,言执往旁边让了让,双手插着裤兜,姿态闲散地望着他们。
    关门前,叶明昌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在这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言执不置可否。
    病房门关上,透过透明的探视窗,言执看见那女人扑在严慎华的身上,哭得不能自已,她大女儿站在她背后悄悄抹泪,小女儿则跪在床尾,抱着白布里的腿,哭喊着爸爸。
    严慎华估计真的快死了,他在外头能听见他们哭天抢地,但里头倒是没人在意他在外面是什么表情。
    不知怎么,言执突然想起当年言真说的那句话。
    她说,没有人会爱你,没有人会帮你,你只有自己。
    到了现在,病房内外的家人之别,亲疏之分,似乎也在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一点。
    严慎华是他的父亲,他没有爱过他。
    秦舒是他的母亲,她也没有爱过他。
    这世上血肉相连的人都不爱他。
    他从没被人爱过。
    他是被隔离海底的人,除了黑暗和寒冷,一无所有。
    作者有话说:
    弟弟真的很惨,如果没有言真,他大概会走上另一条不归路,唉
    这几天我都会尽力多更些的~希望大家踊跃给我留言~!(跪下谢恩!
    感谢阅读。
    第46章
    严慎华还剩最后一口气, 估摸着是撑不了两天了,医生拿了放弃治疗的同意书给那女人签字,她不肯, 在长椅上又哭又嚎地指桑骂槐,说一旦签了字, 她们母女就要任人欺凌。说话时, 她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静默而立的少年。
    言执靠在走廊墙壁上, 眼皮微微耷拉着,像是困了, 感觉到她的视线,不经意转眼看过去,那女人简直像是要吃了他。
    他淡漠地回望, 在心中冷笑。
    叶明昌劝那女人放严慎华体面离开,保证道:慎华之前已经做了遗产公正, 属于你们娘仨的,谁也抢不走。
    叶明昌是个大律师,可他偏偏还是严慎华前妻的旧友, 那女人下意识以为两边立场上他肯定是跟言执站的更近,想做点手脚偏袒自然也很容易, 死活不肯信他。
    她咬死了不会就这样放弃。
    叶明昌也不想再解释什么, 只留下一句不管她现在签不签, 到了时候他都会看着办的, 她要是有任何不服,可以去上诉。
    说完,他不管那女人如何泪眼婆娑, 转身带言执离开了病房。
    是半夜, 医院里的食堂和咖啡厅都关门了。
    叶明昌在自动贩售机上买了两杯咖啡, 招呼着言执在大厅的休息沙发上坐下。
    他似乎觉得累了,一坐下就开始松领带,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眼角,叶明昌仰靠在沙发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言执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盯着杯子里旋转的白色泡沫,没说话。
    空无一人的医院大厅里一时寂静无声。
    你还是不愿意改回你原来的姓?
    什么原来。
    叶明昌睁开眼睛看他一眼,言执神色依旧淡漠。
    当年严慎华跟秦舒离婚,秦舒伤心欲绝,意识不清之下擅自更改了言执的姓氏,谁料这一举动更加坐实了严慎华心里认为她不忠的疑影。
    半年前,严慎华病危,设立遗嘱的时候叶明昌在旁提醒,他还有个儿子。时隔多年,严慎华早已知晓当初的真相,想起这些年对言执的亏欠,他不要求他能原谅自己,甚至愿意主动将财产留一部分给他作为补偿,唯一的条件只有一个他必须改回姓严。
    叶明昌大半个月前找到言执,告知他这件事情,本以为他会看在遗产的份上爽快答应,谁知他竟抵触至极。
    叶明昌坐直身体,重新将眼镜戴上,耐着性子继续劝他:言执,不要赌气,这关系到你未来的生活。这些年严慎华的企业发展很好,出乎你意料的好,他留给你的部分足够你将来一辈子吃喝不愁。这是他对你的补偿,只要你愿意把姓改回来。
    言执扯了扯唇角,我没听过补偿还有附加条件。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叶明昌皱眉。
    言执冷哼:他当初可是因为怀疑我的身份才坚持离婚的,不是大事他又何必揪着不放?没记错的话,那女人可是跟他离婚之后才疯的吧。
    叶明昌一顿,随即沉声道:他自己也不干净。
    言执拖长声调,哦。他眯着眼睛,阴恻恻地说:当年为了离婚,他污蔑那蠢女人不忠,不肯承认我是他儿子,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应该都知道吧?你唯一不知道的是那女人后来为了报复,疯狂虐待他的儿子,也就是我,来发泄对他的怨气。你想象不到她发起疯来有多可怕吧,就连你那个至交好友都看不下去,怕我真的死在她手上,才匆匆让人把我送走。呵,他俩活着的时候只当我是他们互相泄愤的工具,到死了才想起原来我是他们的儿子?叶大律师,你说这合理吗。
    叶明昌眉头紧皱,看着他说不出话。
    片刻,言执身体向后靠,随意地将手臂搭在沙发背上,玩笑般的口吻听不出一丝温度,这样吧,既然你这么爱那女人,不如咱俩商量商量,我死不改姓,让楼上那临死的鬼带着愤恨下地狱,也算对那女人在天之灵的慰藉。你看在我帮她报了仇的份上,把遗嘱的附加条件稍微修一修,这样大家也算是各取所需了,怎么样?
    叶明昌面色凝重,顶灯在他薄薄的眼镜片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寒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言执无所谓地撇撇嘴,不愿意就算了。
    他将咖啡放下,颀长的身子站起来,不经意地搔了搔发尾,反正急着认儿子的不是我。我今天跟你来了,也让他见了最后一面,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剩下的,怎么做随便你。
    他说完,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叶明昌叫住他:这么晚了你去哪?
    他散漫地抬手一挥:回家。
    *
    见完何蓉,言真回家路上经过超市,想进去采购一点食材。
    这段时间在家,太多精力都耗在床上,她和言执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正好明天没事,可以在家琢磨着弄点吃的。
    她纯属心血来潮的想法,可进了超市才发现由于没有任何烹饪经验,只能跟人求助。当她跟导购说想买三鲜面的食材,导购上下打量一眼她的穿着打扮,直接将她领到了方便食品区。看着那一货架的方便面,言真觉得,要不还是明天再跟言执一块出来买好了。
    夏夜的街道两旁霓虹闪烁,等红灯的时候,言真降下车窗,温热的夜风混着车子里的冷气,在脸颊边纠缠不清。
    她不由往车外看去闪着灯的商店招牌、随风摇摆的树影、三三两两正在说笑的人群,与油画布上僵硬的线条不同,夏日热烈的温度让月亮都有了流动的痕迹,月光下的一切都是鲜活而生动的。
    她以前好像从未发现夏夜是这样热闹。
    李方潮之前说她浮躁,没有耐性。
    最近她倒是有变得慢一点,看东西变得温和了一点。
    比如以往在学校、画室、家,这三点之间来回,一路上的所有景物她都经过了千百遍,但直到最近,她才开始慢慢记住它们的样子。
    她总认为反正总是要毕业的,画室也总是会换的,难道她要一直去费尽心力去记一些迟早会被替代的东西?那也太麻烦了。
    但今天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其实不必费神,轻松地享受当下的舒畅,就像这样看看夏夜的街景,得片刻夜风吹拂的松快,也没什么不好。
    再比如她曾很悲观地认为没有任何一种感情可以持久,时间长了总会淡去,那些说爱能长久的人无非是在自我欺骗罢了。
    几个月之前如果谁跟她说,有人惦念另一个人六年之久,并且在这期间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毫不气馁,她一定不会信。
    可今天何蓉说言执这些年一直都在找她,言真却没有怀疑。
    想起他说的那句你说的,我都记得。夜风恰好吹过来,言真的心像被一层柔软的、果冻一样的透明物质包裹着,跳动的震荡被妥帖地容纳在内,撇去了剧烈和尖锐,只剩温柔的起伏提醒着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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