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看上去像走在英国街头的绅士,但正在看的那本书却是在叙述中国绘画的《重屏》。
    这样的反差当即便让言真看他的眼神略深了几分。
    谈怿。何蓉像是跟他很熟似的,过去便热情的直呼名讳。
    谈怿从书里抬起眼,看见言真,眼中有光一闪而过。
    他站起身来,这位是?
    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人啊。何蓉嬉笑。
    谈怿像是已经猜到了,虽有恍然大悟的神情,意外却也并没见到多少。
    他温和地伸出手去:言真小姐,久仰大名。我叫谈怿。
    言真淡淡和他相握,然后抽离,唇角微微勾出一抹浅笑,你好。
    何蓉在旁边说:你运气真的好。她平时都不上这儿来的,要不是昨晚惹了我一通,今天上门来赔礼道歉,你还看不见她呢。
    言真侧眸。
    原来这个女人心里都有数。
    何蓉跟她朋友这么久了,这点子心意相通的本事自然还是有的。
    抛了个媚眼过去,她在言真耳边悄声说:给我狠狠抬价。
    言真看了她一眼,笑容不变。
    何蓉示意两人稍坐,她去吧台拿饮料。
    谈怿这时点点头,言小姐请坐。
    谢谢。
    言真坐在谈怿对面,瞧见他手里那本《重屏》,先问:谈先生是传统派?
    谈怿笑一下,谈不上什么派,硬要说,应该算配合派吧。
    言真:怎么说?
    谈怿直白道:言小姐想必已经知道我的工作内容了,我是Moon的策展,相当于艺术家的经纪人。我的流派属性通常是跟着我的艺术家走的。
    谈先生见过很多艺术家?
    言小姐不就是么。
    谈怿恭维得不留痕迹,但言真好像不太买账。
    她笑了一下,没说话。
    谈怿也并不尴尬,继续说: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里说过:实际上根本没有艺术其物,只有艺术家。他们是男男女女,具有绝佳的天资,善于平衡形状和色彩以达到合适的效果。从这一点上看,言小姐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家。
    谈怿毫不掩饰自己对言真的欣赏与目的性,两句话之后就奔向了主题:实不相瞒,在看过言小姐为这间咖啡厅提供的艺术作品后,我内心就有非常强烈的冲动,想要与言小姐合作。
    不得不承认,谈怿是个相当称职的经纪人。
    从坐下来到现在,他表现得相当专业、坦诚,好像毫无城府。
    但言真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心计的痕迹。
    她唇边笑容不减,声音却淡:谈先生在来之前,想必已经对我了解得相当透彻了吧。
    谈怿在她的聪慧面前并不隐藏:从职业角度出发,我当然非常了解言小姐的作品和求学背景。至于其他的,我想我了解的大概只是皮毛。
    果然。
    言真现在有理由相信,今天这三重巧合实际都算不上巧合。
    她的笑容淡下去,谈先生还想了解什么?
    谈怿似乎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含义,想了想,他真的问:在职业之外,我确实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言小姐。
    说说看。
    言小姐有男朋友了么?
    言真眯起眼睛:恕我难以理解,这个问题对我们今天的见面,有什么积极意义吗?
    谈怿见她似乎误会了,立刻解释:哦,我没有别的意思,言小姐不要误会,我只是出于私心欣赏。如有冒犯,还请言小姐不要见怪。
    他眼神坦然,甚至带着些腼腆。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欣赏她的人罢了。
    可言真身边最近出现了许多表演艺术家,他们个个演技精湛,就连细节都能做到以假乱真。
    谈怿的演技比起言执来,多少还是差点。
    他的确是个非常有分寸的人,从谈吐到神情,包括他看书的品位到专业程度。她有理由相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但她无法接受跟带着假面的人一起工作。这会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谈先生,你很直接,我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言真说:我很抱歉这样说,但我暂时还没有想要签约的打算。
    她连签约条件都没有听就直接拒绝,谈怿怔了一下。
    但他面上仍保持着非常得体的微笑,言小姐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言真眼神清澈,没有半丝波澜。
    谈怿明白了,他垂下眼笑一笑,是我唐突了。抱歉。
    他这样的歉意倒还有些几分真诚可言。
    但也不多。
    吧台后的何蓉见他们的谈话进行的差不多,这才端着饮料过来。
    她一坐下,气氛立刻就变得暖起来。
    谈的怎么样?
    言真手冷,捧着热可可暖手没说话。
    何蓉见状又去看谈怿。
    谈怿倒是神色如常,挺好的,言小姐个性鲜明,是我喜欢的类型。
    喜欢?何蓉一听,神情一下变得暧昧起来,她往后一靠,宝贝似的揽住言真,那你可得排队了,我们言真可抢手了呢。上至年轻有为的富二代,下至还在上学的高中生,哪一个不喜欢她啊!
    她这语气根本是在吹嘘。
    但谈怿端起咖啡,很配合得加深笑意,看得出来。
    言真对好友如此夸大自己行情的行为见怪不怪了,抿了口热可可,继续安静。
    见到了言真本人,也有了初步的交流,谈怿这次没有久留。
    接了个工作电话,便起身告辞了。
    何蓉还有些意外他今天走得这么早,起身相送。
    谈怿穿好衣服,却没拿走那本《重屏》。
    他对言真说:希望下次有机会,能请言小姐吃饭。
    言真但笑不语。
    何蓉在一旁圆场:有机会有机会,只要你也请我。哈哈哈!
    谈怿笑:那有什么问题。
    他前脚离店,何蓉后脚便迫不及待地跑回来问:他跟你开了什么条件?你签了吗?
    言真放下杯子,淡声说:没谈条件,我拒绝了。
    没谈?何蓉啊了一声:为什么拒绝啊?
    他人很好的!他话不多,长得帅又不滑头,绅士又很有诚意,你看他三不五时来我这儿等你就知道了。你真不再考虑一下啊?
    言真听着这番推销词,不由看她一眼:你是选经纪人还是选老公?
    何蓉:差不多吧?
    言真失笑摇头,我不否认他很专业。但他太假。
    假?何蓉没懂:他整容了?!
    言真真是佩服她的脑回路:
    她无语的表情让何蓉意识到自己好像想错了,她又问:你从哪看出来假的?
    言真淡淡给她两个字:直觉。
    这下换何蓉无语。
    女人的直觉还真是个万能的借口。
    工作上的事儿,言真一向有主意,何蓉也不担心什么。
    只是鉴于她昨天放她鸽子的态度很恶劣,何蓉要求她今天得把这个客给请回来。
    言真自知理亏,也没拒绝。
    何蓉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好说话,当即欢呼一声,开始呼朋唤友。
    *
    仍是昨天接风派对上的那些人,是何蓉一惯的热闹做派,人数众多。
    一大群人吃了饭又要闹着去夜店,还好没真的都让言真买单。
    这群人里有人认识PUSH的老板,又是能给他们留包间,又是能给打折,买单的事儿自然轮不上她了。
    继上次穿着居家大毛衣和棉拖鞋进夜店,言真今天又是在场唯一一个裹着厚厚羽绒服进店的。
    没办法,谁叫她怕冷。
    进了包间,言真刚坐下来,何蓉就花蝴蝶一样在场子里飞开了。
    这厮根本是打着她的幌子找自己的乐子。
    摇摇头,言真拒绝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递过来的喜力,兀自拿了杯可乐。
    身边的人还不肯走,她抬眼看了他一眼。不认识,貌似是谁朋友的朋友。
    这人也不认识言真,只是见她漂亮又孤傲,不甘心就这样走,想劝酒。
    可他没想到言真完全不是一个听劝的人。
    我开车了。
    没事儿,就喝一点,我一会儿帮你叫代驾。
    他说着便拉开易拉环,倒了一杯给她,你看,就这点。我先喝,你随意好吧。他将自己杯子里的一饮而尽,然后看着言真。
    言真今天是为了补偿何蓉,自然不想跟她叫来的人弄得太难看。但这人步步紧逼的样子让她不是那么痛快。
    看他一眼,言真端起玻璃杯,眼波被包间里的射灯映照着,潋滟又冷漠,那我敬你。
    那人一喜,喜色还没完全到达眼底,便见到言真手一伸,杯子向下倾倒,杯中的液体哗啦倒了一地。
    言真放下酒杯,淡淡勾唇:谢谢。
    男人的脸色顿时胀红。
    这不是在敬死人吗!
    包间里头太闷,言真道了声不好意思让一让。便拎起包,到何蓉身边说了声,就推门出去抽烟。
    *
    梁飞拽着梁飘在舞池的人群中间穿梭。
    梁飘大声叫:哥、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你放开我啊!
    梁飞充耳不闻。
    刚才言执一来,梁飞就把她赶出了包间。
    两个人在里面关着门说了好久的话,最后里头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梁飘才着急地冲进去看。
    哥、言执!你们又在吵架了!
    她一进去,他们两个全都安静了下来。
    梁飞脸色铁青,表情难看得要死,默了一会儿便拽着梁飘要走。
    临出门前,是言执叫住他们。
    梁飘以为他是要留她,可回过头去,他却只是冷冰冰地对着梁飞,厉声说:你想害死她,就尽管继续做。
    梁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知道梁飞拽着她的手几乎要将她手腕扯断。
    她一路挣扎着被梁飞拖到门边,眼见就真的要被他带回去了,梁飘抱着门口的立柱,大声叫:我不要回家!哥!
    梁飞回头来,吼了一声:你敢!
    门廊下的光影模糊着遮住他的伤疤,却盖不住他阴鸷的眼神。
    梁飘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声音顿时软了下去,哥哥
    梁飞不想对她发火,只沉下声:跟我走!
    出了大门,梁飘眼尖地发现了在路边抽烟的言真。
    她猛地拽住梁飞:哥!是那个女人。
    梁飞停住脚步,皱眉去看。
    *
    言真有点累。
    昨天又是赶路、又是到派出所捞人,本来就没睡好。今天又在外头忙了一天,她打算这根烟抽完就直接回家。
    拿出手机正要跟何蓉发个信息说一声,刚才那个被她敬了酒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
    他一把夺过言真的手机
    你在跟谁发信息?
    言真诧异侧眸,认出那张陌生的脸,她皱了下眉头,冷声道:还给我。
    可那男人竟完全无视她的要求,提高了音量又问一遍:我问你在跟谁发信息?!
    时值夜里最热闹的时段,酒吧街上人很多。
    他突然一吼,街上的人都侧目望了过来。
    言真脑子里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冷下脸看着他。
    我对你不好吗?!你身上的衣服、包包、手机,哪一样不是我买给你的?!你他吗要这样对我?绿我一次还不够,连我兄弟都睡,你他吗是人?!
    言真在二十分钟前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却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不要脸的内容。
    她不得不佩服有些人的表演信念感真的很强。
    在他散发出克制又爆发的怒意后,周围很多人都围了过来。
    言真纵使素面朝天也掩不住骨子里那股子冷傲的气质,对比她对面这个被绿了的可怜男人,她淡漠的表情当真是有些无情无义。
    有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
    没记错的话,这男人叫叶章。
    当那些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传到两人耳中,言真看见叶章眼中一闪而过的得逞笑意。
    她唇角微抿,忽而开口:你兄弟是哪个,叫出来我看看。
    叶章神情一变,似是没想到她还能这么镇定,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继续入戏:你他吗睡了谁你不知道?!还是你吗睡得人太多了,你自己都忘了?!
    他越说越难听,越难听围观的人越起劲,越起劲他就演得越上瘾。
    言真看他就是个疯子。
    不想跟他纠缠,言真扔了烟转身要走。
    谁料叶章竟然从后面抓住了她。
    你这就想走?!
    跟赵崇南那次对她的行为完全不同,这个人根本没在留情,即使隔着一层羽绒服,他的指甲都像掐进了言真肉里。他大力地拉扯她的手臂,她越挣扎,他就越用力。
    你给我放开!言真心道不好,也顾不得吃痛,她想挣开他再进店里去找人帮忙,但叶章却拖着她往反方向的路口去。
    她一边挣扎一边叫那些围观的人报警,可那些人看了半场戏,这会儿见动起手来,都怕误伤,一个都不敢理她。
    眼见就要离人群越来越远,言真心都凉了半截。
    就在这时,人群里有谁叫了她的名字。
    言真!
    低沉的,黯哑的,这道陌生的男声里带着无尽寒凉的冷酷。
    言真不认识这个声音,但她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大喊:救我!
    闭嘴!叶章见有人要多管闲事,拽着她愈发用力,言真几乎是被他拖着在走。
    冬夜凌冽,少年只着单衣,消瘦的黑色身影却如利剑一样剖开人群。寒风刮过路边的银杏,扑簌簌掉落的树叶像是在下一场金色的雪。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被路灯的昏黄映出一圈滚烫,直直烙进她心头。
    言真猛然一怔。
    几乎是顷刻之间,言执便到了身边。
    少年苍劲的手臂如铁铸一般坚实,握住她手腕的掌心异常炙热,言真惊愕地望上去,却见他右臂高举,在她身后落下一声干脆的重响啪!
    手臂上的桎梏应声松开,她被人轻而易举地搂到身边。
    骤然抬眼,头顶少年冷冽的下颌只有无尽狠戾的严寒。
    你找死?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第16章
    这真是一场离谱的闹剧。
    离谱到言真把这段经历发上网去, 都有人会质问她这故事逻辑合理吗?
    PUSH员工休息室里。
    言真坐在木质长椅上,周围一排全是衣柜。过于逼仄的空间、过于拥挤的排列,以至于天花板上的灯都被遮了一半。
    言真看着半跪在面前帮她上药的人, 依旧是那张精致又冷漠的脸,依旧是那双漆黑又深沉的眼,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她好像突然之间就不认识他了。这还是那个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 体贴得不像话的高三生吗?
    大约是刚才挣扎的时候不慎被那男人衣服上的拉链刮到, 言真手上有一长一短两道血痕,已经凝固了, 她自己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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