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周灵紧绷的脸颊,痛苦、愤怒又渴求的眼神,他轻轻地开口:成王败寇,走上了这条路,便容不得失败,你还是太年轻,有太多的轻视,又太张狂。
    似乎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一连串地,脱口而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许多过去的事情,与他作对了一辈子的弟弟,他被迫娶了的女子,他的父母、伯父,他娶了的妻子。
    一切的一切,到了这时,仿佛就都灰飞烟灭了一般。
    周灵盯着他,僵硬的面颊有瞬间的松动,不过很快,又紧绷起来。
    第151章 追随着她
    ◎他少见笑得温和◎
    是吗?
    周灵的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仍是桀骜不驯的神情,不屑地甩了甩袖子,瞥向落入在阴影当中的皇帝。
    你还想知道什么消息?楚王的?
    面对着这样的表情, 皇帝还是点了点头。
    他死了,被陈子惠杀死的。
    周灵一脸轻松的模样, 专注地望着皇帝,瞧着他表情的变化。
    出乎他的意料, 皇帝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因而, 他的心里更为愤懑。
    手重重地敲着桌子, 问道:你知道陈子惠当着三军面前说了什么吗?
    他只是平淡的问了一句:说了什么?
    声音不大,在阴暗的屋里,从一个老人的口中透出来,却显得有力。
    这更激起了周灵内心的愤怒 , 额上青筋暴起,一把推开立在桌子上的杯子 ,杯子落到地上,滚了粉碎。
    周灵笑了,更显狰狞:他说,他是前朝皇室的后代, 来此便为谴责我朝得国不正,他誓死不同匈奴妥协,赢得一堆人的拥护, 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拢了楚王的军队。
    皇帝的眼中闪过片刻的慌乱, 不过稍纵即逝, 又是平静。
    都这样了, 你不恨吗?你看着你接管下来的江山沦落到这般地步, 就是这样的表现?
    周灵远比他愤怒。
    有什么可怨恨的,合该如此,这一刻,从我的父辈夺得江山那一刻起就了。就像我和你,我和我的弟弟,我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妻子
    他一遍一遍念起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的名字,缓缓出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历数自己度过的几十年人生,就如远行的游子归家时般,心情平淡。
    念了这么多人,却独独不见周灵的母亲,到最后,念到的是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后。
    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周灵现出掩饰不住的愤怒来,蓦地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是他继位的诏书。
    拿出自己写的诏书,在皇帝面前晃了晃语气中颇带讽刺意味:是啊,有什么可遗憾的,这辈子造了这么多的孽,最后,这皇位也合该落到你最不喜的人的身上。
    眯缝起眼睛,打量起躺在病床的人来,那是他的父亲,从前,在他的印象当中,父亲是高大的,骑马射猎无所不能,也有一股子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势,而如今,却躺在床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身份忽然对转。
    愣了片刻,忽然问道: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愿望,如果可以,我倒还是愿意帮你实现。
    再见一面我的妻子。
    历数身边这么多亲人,为他羁绊的,如今还存活在世间的,也只有皇后一人。
    话说出口,轻飘飘的,却令周灵攥紧了杯子,扬起脸,问道:你见她,要做什么?
    皇帝似乎是很累了,垂下眼帘:这么多年,我对不起她。
    我去唤,那也要看她愿不愿意过来,当年,可是你破坏了她的姻缘,把她抢夺过来,不然,我的母后大概是并州刺史的夫人。
    说着说着,嘴角勾勒起一丝狰狞的笑容来,看着很是瘆人。
    啪地一声,将杯子砸到地上。
    阴沉着脸,道:我去为你唤,来不来看她。我告诉你,这一辈子,我半点儿也不欠你的。
    夺了他的权,杀了他重用的人,破坏了他建立的引以为傲的秩序,也是他咎由自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甩了甩袖子,走了,临走前,特意嘱咐看守的人严加防守着。
    大殿沉重的门又被关上,人影错落,将光芒完全掩住。
    皇帝费劲了力气坐起来,却看到最后一丝光明飘逝,他知道自己中毒至深,熬不过多长时间了,也就趁着脑海中这片刻的清明,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见亲近的人。
    周灵出门,带了自己拟好的诏书,只等待皇帝一驾崩,皇位便落入自己的手中,名正言顺地享受权力,享受万人朝拜的快感,调动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军队。
    炙热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感受到炙烤,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情。
    走下大殿的台阶到半截的时候,忽然放慢了脚步,问身边跟随的侍从。
    陈子惠他们带人过来了?
    是,距离京城十里地,很快便到。
    看好将领、士兵留在京城里的家属,等他们来了,都拉上去,让他们好好瞧个清楚,等到南边的军队来支援了,便好了。
    虽说陈子惠收编了楚王的军队,于京城而言,是人多势众,但到底是别人的军队,亲属又受制于人,真正打起来,胜算多大,也不一定。
    他只需要等着,守着京城,稳住了,等到南边的援军过来了,他就可以坐稳这江山,俯瞰山河,接受万人的敬仰。
    等等,你现在就把那些亲属带过去,十里地,也不远了,咱们也该早做打算,他们来了,可都是要见到人的,尤其是韩昭昭的父亲。
    周灵深知韩昭昭在军队当中的重要性,也知道她的父亲与这些人之间不可割舍的关系,费劲了力气,牺牲了不少亲信,才终于把韩德元从陈子惠手下人的保护当中夺了回来 ,成为要挟他们的极为有力的人质。
    都让他们好好看看,在我手中的人是谁。
    阳光炙烤大地,金銮殿的屋顶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落在他纤细苍白的手指上。
    他笑了,金銮殿下,笑得狂放而又狰狞,乍一看,似精神失常了一般。
    笑过之后,立马恢复了清醒,苍白的脸颊对着日光,对着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也就是在这时,侍从瞧见了个机会,问道:那若是南边的军队到来得不及时,殿下要不要调用匈奴?
    因他的母族是楚王一党的忠实支持者,在暗地里,他也是支持楚王以谋求自己上位的,因而楚王在世时,对他还颇为信任,亲信以及与匈奴之间的交接,那边的势力都给了他。
    看情况再说。
    指尖摩挲过腰间的系带,缓缓开口如是道,却还若有所思。
    你先过去吧,处理那些人质。
    片刻后,他发出了这个命令,而他未有任何要行动的意思。
    这一举动让侍从一愣,但也不敢多问,悄悄地瞟了一眼,便小步离去了。
    周灵站在汉白玉阶的中央,上可见巍峨宫殿,下可俯瞰众生,片刻后,看着回禀皇后的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缓缓地从石阶上走下,从光影最亮丽明媚的位置到了阴影处。
    在一个暗处,别人难以注意到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一直注视着远方。
    等到那道身影到了近处时,刻意地,又将自己的身影往黑暗当中缩了缩,确保完全不被她看见。
    周灵站在阴影中,看着皇后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踩在汉白玉阶上,拾级而上,风中,裙摆摇曳,如坠入凡间游荡一圈的仙子,又登瑶台。
    宫殿的门开了,又关上,她的身影隐没其中,再也不见。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哪怕是再也不见,也一直望着那身影,看它飘忽,看它远去,看它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的云散了又聚,绘成几种形状,时而隐没曜日,时而闲散地点染在天空中。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道紧紧关上的门所投出来的阴翳,侍卫持着刀在门前晃来晃去,时而阻隔了他的视线,可他的视线至始至终从未离开。
    终于,那扇大门推开,一抹素色映入周灵的眼帘,上台阶时,阳光洒在她披散着的发丝上,下台阶时,阳光沐浴到她的脸颊上,镀了一层金子一般。
    阳光下,她的神色平和,不喜不悲,如同在坐落在寺庙中的菩萨,低眉垂首,慈眉善目。
    周灵的目光追随,寸步不离。
    忽然,皇后的脚步停下,站在白玉阶的中央,风吹过,鼓吹起她的衣袖。
    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由台阶往下俯视,眼中流露出几分迷茫。
    忽地招呼来身边的侍从,问道:殿下在哪里?
    轻柔的话语飘入他的耳中,那一瞬,他的心中一紧,浑身的血液翻腾着。
    身边的侍从是被他提前吩咐过的,低眉而稳重地回答道:在东宫里。
    皇后应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往玉阶下瞧着,目光轻轻地瞟过阴影的地方。
    片刻后,又收了回来,轻轻地吐出来一个字:好。
    裙摆拖在台阶上,人又是往下走了,走下台阶,走到庭院里,走出阳光照耀之处,走入阴影当中。
    在阳光与阴影交界之处,她回头忘了一眼,望见了立于石阶之上,引来万人跪拜的地方,也望见了潜藏在其下的黑暗。
    她的眼神游荡而过,自己丝毫不知觉,却与周灵的目光擦过。
    那一丝明媚飘荡在他的面前,久久不肯散去。
    像春日里破碎坚冰的第一缕阳光,像洛阳城里片片绽开的牡丹,雍容华贵,也是与这威严却压抑的宫中格格不入的风景。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周灵才从台阶下的阴暗处走出来。
    方才哪怕她只是一丁点儿表情的变化,也被他收入眼底。
    他知道,皇帝一丁是答应了她什么,不然,她不会如此平淡,如此释然,既是这样,那个老头子也到了该去死的时候。
    阳光下,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招呼来侍从,命令他们解决掉老皇帝的性命。
    他的面颊瘦削而又苍白得过分,就连阳光也难以送给他多少温度与生机。
    偏生他又笑了,少见地,笑得温和。
    她走远了,还好,她看不到,不知道他要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第152章 你回去
    ◎千秋功过自有后人知◎
    一切皆在运筹帷幄之中, 不消片刻,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周灵顺利地接过遗诏, 继任皇帝,调动兵马。
    起身去城墙外与陈子惠军队相会的前一刻, 他吩咐道:你们把那边安顿好,外面的时候尽量不要让她知道, 若是她要问要问的话,你们只管搪塞过去好了。
    说罢, 甩了甩袖子, 离开了大殿,走出了宫殿的大门。
    自小生活在深宫当中,母亲一族与父亲的关系彻底撕裂之后,他便被拘禁在一间小屋子当中, 望着一线天空。
    这次出城门,是他极少有的与宫墙外的世界相会的经历。
    前头有士兵开路,百姓躲避,往四下瞟了几眼,是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以及街边还未收拢好, 零散着摆放着东西的摊位。
    一行人快马加鞭,行得倒是快,不多时, 便站到了城墙之上, 为保护新任皇帝的安危, 城墙上围着他几乎绕了一圈的范围内, 都立满了盾牌。
    目光越过盾牌, 向北远眺而去。
    青山入目,在山未合拢的缝隙间,可见黄河水向东流去,再往远了看,依旧是山,连绵不绝的山。
    忽地,马蹄声起,接着,山间扬起了尘土,晃动的旌旗渐渐出现在视野里,后面是一群群的士兵簇拥着它。
    来了,终于是来了,他已经在此,等候他们多时了,顺便,为他们送上一份见面礼。
    周灵笑了,是他往日所常见的笑容,不带多少温度,不需刻意,也出了不近人情与可怖之感。
    那一行人渐渐地近了,而周灵面色倒是从容,站到城墙的边上,时不时地用手指叩叩城墙。
    陈子惠一行人越行越近,渡过黄河,透过邙山间的缝隙,能够隐约瞧到伫立着的巍峨的城门。
    由远处一望,那里是乌压压的一片,韩昭昭心下已经知道,是周灵为了瓦解军心,把他们军中稍微有些地位的将领的家属都带到了城楼之上。
    其中便包括她的父亲。
    自从问过陈子惠,得到了对于父亲仍然是杳无音信的时候,她便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那日临行之前,父亲将这一辈子所积攒的所有势力都给了她,任是她如何劝说,也是不听,她想,在朝廷当中呆了这么多年,他应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一次,怎么会如此糊涂,做出这样的选择来。
    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瞒着她,就如他同陈子惠之间的矛盾,很是尖锐,可是,他却从未跟她提过。
    还有,他与匈奴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不同寻常。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父亲,母亲早亡,是他将她一手带大,从未少过关心。
    乘船度过黄河时,韩昭昭的脑海中想的都是这些,纷繁复杂。
    黄河水涛涛,拍打着行船,船晃晃悠悠地迎着奔腾的河水,往对岸划去。
    风扯着她的衣衫,滚滚河水当中,更显出她身子的瘦削来,独坐于风中,仿佛风一刮,她便如一片落叶,飘忽着飞到河中,随流水飘荡,无依托之所、扎根之地。
    忽然,身子被轻轻地揽着,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是陈子惠拉过她来。
    我原先派去保护岳父的人虽然都损失了,但是,周灵那边还是有我暗中派去的亲信,时机成熟之时,我派他们过去营救。
    对付周灵挟持如此多将领的家属,他的应对办法便是这般,但要做起这件事来,也得是在兵力远超周灵,让他求不得外援,将京城的四面围个严严实实。
    只是现在,还不是这个时机,要做这件事情,要看江星阑那边传来的匈奴的消息,用上她所带来的匈奴的兵力是最好,如今,由她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为夺单于之位,匈奴之间各部内斗正酣。
    陈子惠的手拂过她的额头,将她被风吹散的头发拢了拢,都乖顺地归到了耳朵后头,不再被风吹得胡乱翻飞。
    暂时,还是要拿岳父做人质,周灵是不会轻易动他的,若是失了人质,咱们大兵压境,他定是招架不住,不到最后一刻,他一定会保全岳父性命的。
    若是真的到了为难的那一日,我便让人提前动手,营救岳父出来,大不了,是再同周灵打上一仗,打过这么多次仗了,什么样的敌人没有见过,还会惧怕周灵!
    我现在这么做,不过是想降低些损失,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想不耗费多少兵力,不对百姓造成太大的伤害,便拿下京城,可若是这样不成,到了应该打仗的时候,也是要打的。
    每一句话,都是在劝慰韩昭昭,哪怕对于韩德元做过的事情仍然是心有余悸,可他都搁下了,现在,既然与韩昭昭成了亲,她的父亲便是他的岳父,他不会去为难自己的岳父的。
    在艰难的时候,他应当成为妻子的倚靠,陪着她一起担起苦难来。
    我知道。其实,父亲说走的那日,我就应该拦着他的,可是他知道了京城里的风险,也是执意要走。他肯定是看出来了,可还是这么决绝,应当是有他自己的原因的。而我尊重他的选择。
    韩昭昭的头靠在陈子惠的怀中,看到水中荡漾的波纹,看到湛蓝的天空中飘着的几朵云彩,如是说道。
    心里也是有了几分平和,这一辈子,总归不会全部圆满,总会有遗憾在,经历了两辈子,这些事情,她也是能够领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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