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淮郡, 踏上临江郡的地盘, 赶路简直是场灾难。
    路上大大小小全是坑,车辙印压到能把整个轮子陷进去也不见有人修。这若是在淮郡、魏郡, 路上有个小坑,都会让有道路维护人员搬来碎石子填得平平的。在临江郡,车轮子陷在泥坑里, 只能让车上的人下来,再连人推带马拉, 将马车弄出来。路上有坑, 只能自己去到路旁找石头, 填上,让马车先过去,等走过了有坑的路段,人再上车。
    孩子在车里睡得正香,给抱下车。地里铺得暖和,又有暖炉,孩子们在马车里睡得舒舒服服暖暖的,一出来,大冷的天,让风一吹冻醒了,哇哇哭。有孩子不愿下车的,嫌地上脏都是泥泞,嫌外面冷,老成国公才不惯着他们,上前去把人揪下来,那闹腾得又是踢腿又是打人,还要嚷嚷着要阿爹。
    他怒声道:再闹腾,我亲手送你们去见你们阿爹。
    一群孩子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以为是真能见到阿爹,破泣为笑,兴奋激动,恨不得插翅飞过去。老成国公瞧见他们那样子,是真心酸又心累。对着这么一帮喜欢蹦蹦跳跳的孩子,又经常在恍惚间看到小七。
    他养了七个孩子,就小七是最淘气的,其他几个在他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喘,老大是稳重,老二专跟他对着干,老三是老实,最听话的就是他,老四有自己的主意,因为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养得很有长女的稳重劲,老五和老六成天看着小七在干嘛,一有好玩的、好吃的就凑过去,让小七带她们玩,每回闯祸都是一逮逮三,有时候这三个还得拉上老三。
    小七还特别理直气壮地问他:知道什么是小孩子天性吗?小孩子的天性就是要蹦蹦跳跳到处玩闹,不能打闹不能打滚的孩子是没有童年的,没有童年的孩子是会不幸的。童年过得好的孩子,心里有光,能照亮一辈子的黑暗。童年过得不好的孩子,心里是黑暗的,一生都在寻找那份失落的光明。我上辈子的爸妈,我要星星不给月亮,要看云海,立即带我坐飞机,特意挑早班,在大早上飞到高空看云,带我去爬山看日出。我们还可以顺便旅游,早上看云海,傍晚潜水看海里的鱼和珊瑚群。你看你教孩子,除了打就是骂,都不陪他们玩,也不带他们出去看风景,好失败的勒。
    他在提到他父母上辈子时,他想到他说的那句话,对着喜欢的人,看到、提到他们的时候,眼睛里会泛着光。你的孩子看到你,提到你,眼睛里只有害怕。好失败的勒!他在小七说到他爸妈带他飞、带他玩的时候,看到他眼睛里有光。他在这群孩子提到他们的阿爹时,也看到了光。那是眼神泛亮,带着惊喜、渴望的眼神。
    小五和小六是跟着小七长大的,她们就像小七说的,眼睛有光,心里有光的人,会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负。她们说将来长大了要当将军,要带兵打仗。后院女眷,哪有能带兵打仗的,便是当年的沐真亲率两万大军跟着萧赫打京城,指挥军队调动的是萧赫,不是她。
    可没想到,她俩趁着京城乱,提议去看四姐,却是只在老四那歇了下脚,就跑到了小七这,一回头,带着兵打到了草原,这份敢冲敢闯的魄力,便是赖瑭也没有的。那光,是勇气,是无畏,无惧。
    老二不争气,觊觎嫡母幼弟的产业,临战弃城逃跑,却是几个孩子中,除小七外,唯一敢跟他顶撞对着干的。他走上了小七说的教育失败下的另一条路,摆烂。
    用小七的话说,就是:没希望啊,这不让干,那不让做,怎么走都找到不出路,还能怎么办,摆烂呗。你就说,不让袭爵不给家业,那就让我自己去闯呗,我凭本事挣,就算是挣不来,好歹我努力了,哪怕失败我也认了。你不给东西前程,又把人管得死死的,这不要让做那不让,我能做什么?当废物呗!你这样子养孩子,容易养来养去最后养成仇。做父母的,得教会孩子飞,要让他们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他瞧见老二那样子,明知道是细作,就跟他对着干,故意跟细作生一堆孩子来气他,写信告诉他,行啊,你杀细作,那你先把儿子和你的孙子们一起杀了呗。他知道小七是对的。后来,他听小七的,放他飞。让他去边郡,带着兵,带着钱,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小七长成了他想都不敢想的样子,确切地说,是他上辈子的父母把他教成了他想都不敢想的样子。
    老二跟他对着干,在教孩子上也与他反其道而行。他不打孩子,不骂孩子,带着他们玩,把他跟细作跟的孩子宠上天,这孩子养得骄傲有胆气,路上难走,还能帮着推车。在他心里,他父亲是世上最伟大最厉害的人,是骑着马在飞奔中都能把天上的飞鸟射下来的人。
    老二不守城,不是他守不了,是他不想守,那不是他的东西,不是他的城。家眷钱财,才是他的。
    一大群人飞奔的马蹄声传来,轰轰隆隆的,气势不小。
    这样的马蹄声,在淮郡和魏郡很常见,出了淮郡几乎没有。老成国公仔细辨认了下声音,约有二三十骑,马蹄掌铁,蹄声沉稳有力,步子迈得大,是军中上等战马还能有的蹄音。
    不一会儿,一群人便出现在视线里。
    路上的坑,对于那伙人来说宛若不存在,马蹄飞跃,轻轻松松地绕过了地上的坑,来到了老成国公跟前。
    是老贾。
    老贾看着头发全白站在寒风中的前主人,心下动容。他翻身下马,吩咐身后的侍卫,大声吩咐道:帮着推车。又朝老成国公俯身行礼。
    老成国公顿时明白,是来找他的,且有要事,但不是来逮他或追杀这群孩子的。事情棘手,小七顾念旧情,派出老贾来,就算是死局,也能有三分回转余地。他说道:说!
    老贾将老成国公请到一旁,禀报道:瑾公子查淮郡郡尉府勾结豪族把持四个贸易城的事,将郡尉府和涉事的豪族全部下狱,有豪族为将功赎罪,供出铁匠铺有异的事,查出细作。他把蒋元的事告诉了老成国公,说:瑾公子派我来向您说一声。
    他又补充句:四老太爷在淮郡,此事只怕迟早会传到他的耳中。他家主人幼时丧父,一身本事都是小叔教的。他护着细作和细作的孩子,跟瑾公子闹翻,若是让四老太爷知道,就四老太爷那性子,怕是要清理门户的。
    老成国公颔首表示知道了,问老贾:他还说什么没有?
    老贾说:瑾公子让我去四公女那儿,想把您留在那里,担心您出了长郡让英国公府的人逮了,也担心您回到尚郡会跟卫国公府起冲突。他说罢,向老成国公抱拳行了一礼,又回到路旁,等到侍卫帮着老成公的侍从把马车推过这一段烂走的稀泥坑,这才带着众人继续上路,赶往梧桐郡。
    老成国公回到路旁,让老仆去把三个外室找来,将他们的孩子也带来,又每人准备了一包金子细软,道:带着孩子,逃命去吧,不要回你们主子家,回去没有活路,隐姓埋名。
    九岁的赖琼问:祖父,我们为什么要逃命,是他要追杀我们了吗?
    老成国公低头看着这已经懂得一些事情的孙子,道:你阿娘和你舅舅都是东陵齐国的细作,你舅舅要刺杀你七叔,失败了。你七叔重信,说放过你们就放过,你是孩子,他不会为难你。你们要躲的是我的四叔。
    赖琼问:舅舅是为我阿爹报仇吗?
    老成国公说:东陵齐国知道吗?攻打东安关的就是东陵齐国。你阿娘和你舅舅,跟他们是一伙的,来打你大伯、打你祖母、祖父的。你大伯战败,是因为他们。你阿爹弃城,也是他们。
    他说完,扭头看向赖琼的母亲,说:外室子女本就不入祖谱,不算赖氏子弟。他们是细作的孩子,是为家族蒙羞,莫说小七不会认,便是族里的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会除之而后快。
    赖琼的母亲蒋初微微点头,却趁着老成国公不备,袖子里突然滑出把短刀,直接刺向老成国公的脖子。
    老成国公身旁的护卫见疾手快,立即挡在老成国公的前面,将攻击拦下。旁边的随从见状,一涌而上,不仅把赖琼的母亲拦下,同时也将另外两个细作出身的外室也围了起来。
    蒋初的本事极为了得,与好几个护卫缠斗而不落下风。
    赖琼对此变故都惊傻了,叫道:阿娘!阿娘!他紧张又激动地抓着老成国公的手,叫道:祖父,我阿娘,我舅舅不是细作,不是坏人。
    老成国公当即点了几个心腹护卫,道:护着他们去梧桐郡见四公女,让她给个地儿藏起来,保他们一条命。
    几名心腹护卫抱拳领命,接过老成国公给的金子财物,一个抱起一个孩子,翻身上马,飞奔离去。
    老成国公等到他们带着孩子跑出视线,沉声说道:杀!
    护卫们一拥而上,很快便将三个细作出身的外室都斩于刀下。
    一旁马车上的两个外室带着各自的孩子,瞧见这一幕吓得赶紧捂住孩子的眼睛,自己却在瑟瑟发抖。她们三个居然都是细作!
    老成国公又点了两个仆人,分出辆马车,让他们把尸体拉回去交给沐瑾。他则带着剩下的两个外室和两个孩子继续赶路。这两个是清郡的小豪族为了巴结赖瑛塞过来的舞姬,后来有了孩子,就收成了外室。舞姬出身,在五个有孩子的外室中,竟然已经算是清白的了。
    他觉得作为父亲,他真如小七说所,好失败勒。那巴掌大的小脸充满嘲讽可怜的表情,宛若就在眼前。
    第137章
    赖谦牧最不愿见的人就是沐真和沐坚, 在他俩跟前,他是怎么都抬不起头来的,但细作之事, 他就算是死, 也必要弄个分明。他要知道清郡跟尚郡之间,内里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跟在赖谦牧身后的十三岁少年赖青,到兵部大营门口, 取出沐瑾的亲笔信, 对守门的佰长说道:烦请通报一声,尚郡赖氏的赖谦牧携其曾孙赖青求见。
    那佰长听到尚郡赖氏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正想把他呈上来的纸摔到地上,一眼瞥见上面的印,眼睛定住,再仔细一看, 确实是将军的大印, 上面的字迹,跟将军发的亲笔通报也是一样的。他接过信, 没好气地扫了眼二人, 道:等着。拿着信,到大营中找到正在翻阅口供的沐坚, 道:尚书,尚郡赖氏那老东西带着他的曾孙在门口求见。他把沐瑾的亲笔信放在沐坚的桌子上。
    沐坚看了眼亲笔信,对佰长喝斥道:嘴巴干净点, 叫他们进来。
    佰长应道:是。去到大营外,把赖谦牧和赖青领到沐坚跟前。
    沐坚见到二人, 请他们落坐, 又吩咐亲兵上茶, 问:不知四叔公来此所为何事?
    赖谦牧说:茶就不必了。我来只为一事,细作!赖瑾咳,沐瑾说赖瑛的外室中有细作,东陵齐国、英国公府、陈王府中的细作都有,是与不是?此事赖瑛和敬忠都知道,是与不是?
    沐坚说:东陵齐国的细作是十二年前出现在赖瑛身边的,是萧祁的人。那时的东陵还是一团散沙,他正在东陵南征北讨,便已经在为攻打大盛朝做准备,提前派了大批细作过来。
    我是在清理身边的钉子时,查到蒋元、蒋初两兄妹。当时要去拿人,却叫赖瑛给顶了回来于是写了三封信到京城。弦主的回信是让我护好紧清郡,赖瑛之事交给老成国公处理。老家主的回复是,细作,杀了能省事,留着有留着的用处,让我酌情处置,一切以清郡为要。老成国公派了心腹老仆过来处理这事,但那妾室有孕,此事便不了了之。我在老成国公派来的人走后,再去找过赖瑛,他说他不知道什么细作不细作,只知道蒋初怀着的是他的骨肉,坚决护着。我不好与他翻脸,便留着那细作钓东陵齐国的探子。
    陈王府的细作在陈王死后,她的同伙想给陈王报仇,想让她利用赖瑛对付沐耀的亲戚。沐耀是孤儿,从小让弦主收养,只剩几个旁枝远亲。那细作不愿为几个不相干的人费事,双方起了冲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同伙干掉了。
    英国公府细作倒一直有向英国公府传递消息,四处给英国公府安插眼线,我们将计就计,通过他们的眼线,也安插了不少眼线到英国公府,算起来,不亏。
    赖谦牧压住愤怒的情绪,问:三个细作的事,赖敬忠都知道?
    沐坚道:都知道,我从来没有瞒过他跟老家主,更没瞒过赖瑛。赖瑛不在乎他身边的人是不是细作,也不防着,所以,我们就只让他管点买卖捞点钱,旁的都不让他沾手。后来他动兵权,老家主震怒,是要打算杀了他的,但赖瑛当时跟赖瑭勾连在一起,此事有赖瑭的授意,就不好妄动了。
    赖瑭的意思是,清郡不是还有我沐坚盯着的吗,既然细作留了这么久,自然有留着的道理。当时牵扯着战局,清郡有好几万精锐投在东安关,等于叫赖瑭扼住了清郡的咽喉。清郡跟尚郡已呈反目之势,但东安关迫在眉睫,一旦动兵,全都得完。赖瑭就是笃定清郡不敢动兵,会先忍下这口气。忍这口气,两郡之地才能活,不忍都得死。
    家主远在边郡,不知道细作的事,老家主没告诉他,但一直在等消息,想看他能什么时候知道,谁会把这消息告诉他,想看他后续反应。老家主说,如果等到最后不得不动手的时候,家主还没反应,让我掌清郡。如果家主消息能到他那边,事情或许有转机,听他的,以后家主就是家主了。家主让撤,我们就撤了,用清郡之地换回了我们在东安关的几万精锐,跟着家主另谋前程。
    赖谦牧问:沐真是当家主母,赖敬忠不管的事,她也听之任之,任由赖瑛作践清郡之地?
    沐坚道:亲爹都不管的事,人家亲娘也还活着,让嫡母来做这恶人,不合适吧。您知道十一年前,赖渠之事的吧。当时,老家主有意让家主做世子,她刚起心思,家主就差点没命。
    赖谦牧道:此事我知道,沐真差点杀了赖渠。赖瑭当了多少年世子了,军中多是他的心腹,赖氏子弟也只认他,岂能说换就换。
    沐坚道:老成国公没跟您说过,家主是白泽托生,知晓身前身后事?
    赖谦牧诧异地问道:什么?什么白泽托生?
    沐坚道:老家主白泽入梦,生了家主。家主三岁前讲的不是大盛朝的话,老成国公给他讲课,他反过来给老成国公讲课,说老成国府的舆图叫抽象图,三分靠蒙,七分靠天。他翻出现在的军中舆图,交给赖谦牧说:这才叫地图!你们赖氏不要白泽托生之子,我们沐氏可乐意得很。虽说他也是今早才知道,但也得多谢他们。
    他抱拳道:这可真得多谢你们,要不然,等太庙盖成,我们的沐氏先祖还真不好住进去。
    赖谦牧问道:太庙?不是要盖祖庙么?
    沐坚道:您去工部问问就知道了,盖的是太庙,等太庙盖成便要称帝,将原来的七庙盖成九庙,一庙供白泽,一庙留作将来供奉二十四位平定天下有功的功勋重臣。
    赖谦牧哪还稳得住,起身就要往外走,又折回来,问:那些细作呢,我要见见。
    沐坚亲自领他去。
    兵部连房子都没有,更没有大牢,抓来的细作都是关在铁笼子里拴起来,天寒地冻的,隔着笼子有火盆,冻死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审完后都是要砍了的。
    蒋元坐在笼子里,手脚都被链子锁着,背离身后的火盆只有一臂多远,手碰不着火盆,但能取到些暖。他瞧见沐坚过来,道:哟,沐尚书,细作逮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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