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马上前,跟着马车的速度慢慢前行,唤道:阿娘。看到阿娘身后的阿爹,头发都快全白了,面容苍老,活像比阿娘大了十岁的老头子,心酸得眼泪刷地一下子下来了,唤道:阿爹。赶紧抹了泪,用平时惯常的语气说道:你们怎么一下子老了这么多啊。这一看就是日子不好过。
    老成国公看着自己唯一的嫡子,也是心头直发酸,嘴上却是不饶人,道:嗬,多大的岁数了,都当大将军了,还哭鼻子呢。
    赖瑾顿时没好气。他觉得自己跟阿爹的关系不好,三天两头干架,阿爹的这张嘴功不可没。他说道:谁哭啦,这是风沙迷人眼。懂?
    老成国公瞧着精神气十足的模样,仍是不放心,问:上战场了?没伤着吧?隔得远,消息不通,虽说斥侯探报都没有探到赖瑾有没有负伤的消息,但主将负伤会动摇军心,绝不会往外透露的。
    赖瑾带兵三年,没有一次上阵杀敌,闻言很是噎了把,说:阿爹,我们可以不聊天。他嫌骑马跟着费劲,在马背上纵身一跃,落到马车上,钻进了马车里。
    沐真瞧他灵活得猴似的,哪有半分受伤的样子,放下了心。
    赖瑾钻进去,理直气壮地说:我在战场的作用是压阵,鼓舞士气。冲锋陷阵这种事,有前军、有先锋,轮不到我。
    老成国公想到他平日里在府里的德性,颔首:是你能干出来的事。他看着身量已经长开的赖瑾,心下感慨。一看这样子就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接他们的。别看这小子平日里又浑又无赖没心没肺的样子,对家里人却是最上心的。
    他想到赖瑾受的委屈,心中极不好受。老来子,又是唯一的嫡子,撒娇、打滚、折腾事儿,样样不落下,从小就是个让人操心又心疼的。放在眼皮子底下都怕他出事,平日里教他习武都不敢用劲儿捶,却是什么罪都让他遭了。
    赖瑾看着他俩操劳苍老的样子,说:赶路辛苦,以后就在我这养老,别挪窝了,省得奔波劳累那么折腾。你看你俩,累得头发都白了,搞得我想给你们安排活都不好意思。
    老成国公压住情绪,顺着赖瑾的话问:给我们安排活?安排什么活?
    赖瑾说:我建了个昭武堂,专程用来培养军中将才的,你帮我管呗。学员招考的通知已经发下去了,让想进学堂的人有个准备考试的时间,等到开春便进行招生考试。你冬天好好歇歇,到开春养足精神,招生考试交给你来把关。
    老成国公极为意动,笑骂道: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让我操劳?心中却是又欣慰又心酸。这是怕他闲不住,特意给他找些事情做,也没有记恨他这爹。
    赖瑾理直气壮地说:能者多劳嘛。他又往沐真身边挪了挪,道:阿娘辛苦啦。
    沐真看着儿子,重重舒出口气,说:往后就由你自个儿折腾了。
    赖瑾说:那不成,我从小在京城长大,沐氏一族的人,除了我麾下的,旁的,最多就是听说个名字,不熟。眼下好几十万人要安置,弄不好就得出乱子,阿娘,你可得坐镇指点,要是我有哪里没安排好的,你得教我。
    沐真问:那你是怎么个章程?
    赖瑾又把沐氏一族收编进军,和安排去开作坊、搞民生等详详细细告诉沐真。
    沐真点头,道:成,回头把你写好的规划书给我瞧瞧。
    队伍过了虎城县,在抵达黑石县时,天已经快黑了。
    县城的城门还开着,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灯笼照明,大分部人家都在门前支着摊子做买卖。
    这个时辰,正是往来商队进城歇息的时候。
    商队的人有钱,仅吃饭住宿就让县城的人们增收许多。商队的驮马每天要吃大量的草粮,那些日子穷苦的人家,到田野间割草料卖到客栈,都能赚不少钱财。
    因为匪患清理光了,再加上县里和军队都派人巡逻缉拿盗匪,没有谁敢生乱,治安极好,城门已经许久没有关闭过。
    城里、城外的人,不用担心错过时辰回不了家,入夜后,还在城中逗留。
    一些做小买卖的,更是赶在傍晚商队进城的时候才出摊,一直卖到商队都住进店中歇下,才收摊回家。渐渐的,也就形成了夜市。
    赖瑾离自去接父母,县令早得了消息。
    商队中是最容易混细作的,给县令一百个胆子都不敢让赖瑾去住客栈,因此在县衙附近安排了宅子,给他们落脚居住。
    沐真一行带的府卫、兵卒多,屋宅住不下,但他们有行军帐篷,只需要提供吃食就成了。
    县令把一切安排妥当后,便跑去求见沐真,恰好遇到吃过晚饭出门溜达狂夜行的沐真、老成国公、赖瑾、赖琬他们。
    沐真瞥见旁边的年轻人穿着县令官服,手上拄着根拐杖,一条腿有点跛。她心下诧异:腿脚不便还能做官?随即想到,这是在边郡,可是有不少军伍中受伤退下来的。
    县令朝沐真行了一礼,唤道:堂姑母。又朝旁边的老成国公和赖瑾、赖琬、赖瑗行了礼。
    沐真听到他的称呼,凑过去,仔细一看,极是眼熟。
    县令抬起头,大大方方地让他打量。
    沐真认出来了,道:梅花乡沐老三的儿子,小顺儿,把牛屎甩沐耀身上,让他揍到摔进泥沟里的,就是你,是不是?我没记错吧?沐老三战死后,又逢族学招人,就把他收进来了,后来看他学得好,就跟沐耀他们一起挑进府里悉心培养。
    沐顺笑道:哎,是我,堂姑母还认得我。笑着笑着,又有点想哭,想到沐氏一族放弃祖地迁过来,心头就难受,又不愿让沐真看出来,露出满脸笑,让沐真看他的官服:我凭本事考上的。
    沐真赞许地点头,道:你们都是有出息的。她的话音一转,说:去把官服换下来,我们出去逛逛。穿这一身,可不好逛街。
    沐顺应了声,拄着拐杖转身回到身后的马车上,匆匆换了身常服下来。
    沐真看着他的背影,瞧见腿瘸了,心头有点不好受,可看着一身官服,想着腿瘸也没耽搁前程,又觉释然。在清郡,多少族人打仗伤残后,只能靠族里发的救济粮过活,这样已经很好了。她对跟在身侧的赖瑾说:安排得很好。
    赖瑾说:民间招考的,还是要看仪容的,但军中退下来的,只要能胜任就成。
    沐顺过来,又朝几人行了礼。
    赖瑾有爹娘在旁边,立即缩在后面当跟班,不想去应酬。
    沐真便让沐顺领着他们在县城逛。
    沐顺边走边告诉沐真:黑石县有铁矿,又有军械制造作坊,民用的铁锅、铲子、锄头等物什也是从黑石县出产的,还有煤。周遭诸郡都来我们这里买铁器、拉煤,治下的百姓做沿途客商的买卖都能挣不少钱,如今很是富庶。
    沐真过魏郡时便发现它跟别的地儿已经有不同,待到了虎城县和黑石县,见到的全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心头一下子就踏实了。
    族人迁过来,日子过得不会差,她对族人也能有个交待了。
    第108章
    县城不大, 一行人只花了半个时辰,便把主要街道逛完了。
    沐真瞧着刚入夜,时辰还早, 问沐顺:卫国公府的岚柏和贺大将军安置在哪的?
    赖瑾惊声问道:谁?卫国公府的?贺大将军又是谁?
    沐真诧异地问道:你不知道吗?
    赖瑾满脸茫然:我我要知道什么吗。这是又有谁投奔过来了?
    沐顺以前在赖瑾麾下任千总, 见过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样子,头一次见到他跟父母相处,看到这呆滞模样, 心道:可算是有半大少年的样子了。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半点想法, 极为恭敬。毕竟,孩子在父母跟前,跟在外头可是大不一样。瞧这么大冷的天,大将军飞马快骑,跑这么远来迎接,一看就是有孝心且跟父母关系极亲近的。
    沐真问:你就没派几个探哨盯着东边的消息?
    赖瑾说:老贾带了些消息过来, 没听他提到卫国公府的人和什么贺大将军。
    沐真说:镇东大将军贺志达叫你大哥行事吓着了, 连夜带着家眷老小逃到清郡。卫国公次子岚柏原本也是在军中,卫国公说他向往草原跑马的生活, 想过来长长见识, 托我带过来。这一路上,带着二百骑兵, 一千步兵,跑前忙后张罗,很是给帮了不少忙。我们路过保平郡时, 可是没少麻烦人家。
    赖瑾心道:大哥这回人心尽失啊。很显然,往后就只能走铁血冷酷经营路线了。他想到赖瑭那沉稳冷然的气息, 心说, 倒是符合他的气质。不过, 带兵打仗的,和善可亲可是镇不住底下那帮把脑袋挂在矛尖上讨生活的,叫人畏惧并不是坏事。
    赖瑾对沐顺说:带路,先去见贺大将军。镇东大将军跟镇边大将军,品级上是一样的。贺大将军跟自家老爹老娘是同守过清郡,一起打过东陵吕国的战友,有着过命的交情。
    贺大将军在先太子的麾下,自己喊先太子姐夫,这辈份怎么论?他又问沐真:阿娘,我见到贺大将军,是喊叔还是喊哥?
    沐顺:难怪大将军受宠,瞧这在家时嘴甜的样子。
    沐真说:他只比你弦表姐大两岁,见到我都是行子侄礼。
    赖瑾懂了。
    他陪着老成国公夫妇,跟着沐顺拐过几条街区,来到距离县衙不远处的官驿。
    官驿附近都由县兵和府兵模样的人把守起来,防得跟铁桶似的。
    沐顺派驿丞进去通报。
    一个三四十岁模样,壮得跟座铁塔似的满脸有着络腮胡子的壮汉,快步迎出来,见到沐真和老国公,行了一礼,道:见过老国公,老夫人。向他俩见完礼后,又向赖瑾抱拳,道:可是镇边大将军?
    贺智达上次见赖瑾时,他还是个扶着门坎走路的奶娃娃,淘得哟,老成国公从太子府里要来的珍稀玉兰花,摆在院子里显摆,一回头,这娃上去就把花盆往台基下堆,还是故意的。一转眼,当初的奶娃娃都快长大成人了,更是挣下赫赫功业,委实令人感慨。
    赖瑾抱拳:见过贺大哥。
    贺智达连声道:不敢,不敢,往后我还想上战场,在大将军麾下谋个一官半职,大将军唤我老贺就成。
    赖瑾瞧他一见面就自荐上,也喜欢这直性子,爽快道:好说。从善如流地唤道:老贺。应下此事。
    贺智达将他们迎往里面,自己陪坐在下手边。
    他原本是商队里的小护卫,因机缘巧合救了先太子,成了先太子的护卫,得先太子器重,一路提拔,当上了大将军。这些年东安关虽然常有战事,但有先太子妃和沐真老家主调度粮食,除了只需要练兵打仗,旁的万事不愁,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安安稳稳的。哪想到,一朝变天,先是先太子一家没了,再是清郡沐氏也要迁族了。他瞬间就没了着落,变成无根浮萍。
    要说打仗吧,打就是了,大不了豁出条命去。可卖命,得看给谁卖,值不值得卖。清郡沐氏,算是半个旧主,给军械粮饷养了他快有二十年,他自然是要跟着走的。
    赖瑾坐在沐真的下手边,又见过他的夫人和几个孩子,跟贺智达聊了会儿家常,对他家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说道:去年跟草原连战两场,颇有些伤亡,今年得补充些新兵,到时还得劳烦老贺。只是我军中,眼下只能给你一个营将之位,一万兵马。镇东大将军,在东安关,没战事的时候,麾下都是好几万兵,又是先太子的老人,必须破格给高待遇。
    贺智达起身,双手抱紧拳,重重地行了一礼:末将见过大将军。
    赖瑾起身,托住他的手,扶起他,说:待会儿我让阿福把军功晋升制度、军规军纪给你送来。镇边大军跟旁的,有些不一样。
    贺智达应道:是。抱拳领命。
    赖瑾心说:难怪能得先太子重用。他看了眼天色,道:一路辛苦,早些休息。我们先告辞了。
    贺智达送赖瑾到门口,直到他们走远,才转身回屋。
    贺夫人至今仍觉得有点难以置信,问:这事就成了?
    贺智达点头,说:成了。他领着夫人和孩子回屋后,思量着说:瞧着是真不错,是个有孝心重情义的。
    贺夫人颇为认同的跟着点点头。
    赖瑾对卫国公府并不陌生,他当初跟萧灼华成亲,男方媒人就是卫国公,中间媒人是勇国公。
    卫国公次子岚柏今年二十四岁,跟赖瑾的三嫂岚玉是堂兄妹。现在的卫国公是嫡长子袭爵,岚玉的父亲是嫡次子,封了个县侯,就在保平郡治下。
    两家算是世交,又是姻亲,聚在一起就更有话说了。
    赖瑾想着要安置的人多,能安排的赶紧安排了,要是都堆到一块儿,得挤成乱麻。岚柏跟跟三哥赖琦,一个堂姐夫,一个堂舅子的,三哥那话唠憨憨,待人随和,又勇武,人缘挺不错的,两人八成能凑到一块儿。
    岚柏极是乐意,道:成,那到了淮郡,我就去找赖三。
    赖瑾:可别叫我赖七哈。他心说:幸好我平时不跟你们一起耍。他安排完,麻溜地闪人。
    赖瑾陪着自家爹娘一路回到淮郡。
    沐真掌家多年,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她人没到淮郡,管家就已经先到淮郡打点好一切。
    原本萧灼华在宝月长公府给他们安排了院子,但沐真想着现在赖瑾的家是萧灼华在当,萧灼华和太子都是小心翼翼的性子,思虑重,如今沐氏一族举族迁来,本就够她操心的,要是再来操持她这一堆事儿,人得累坏。她让管家在淮郡郡城找一处大宅子安置,这样的话,两相便宜。
    要不然,一座宅子两个当家人,一边是清郡沐氏投奔过来的,一个是治理西边几郡的,两边都是人来人往的,哪转得开,容易起磨擦。
    萧灼华见沐府管家把一切都安排好,暗松口气。安排旁人还好说,对着公婆,还是多少会担心出纰漏照顾不周。
    手头的事情太多,萧灼华想去接他们,都抽不开身。
    哪怕还有大批沐氏族人在梧桐郡,赶来的这些都够忙活了,再加上年尾,今年的各项事情都要忙得结算完,不然一年拖一年,什么时候是个头,事情全耽搁了。
    到年底,各个作坊、军营中,还得安排年货、奖赏等,以前开的作坊还可以按照惯例来,新开的作坊,总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管事,还得自己看着点。去年草原连打两场大仗,军中伤残众多,过年了,也不能落下,还得派人去发些钱粮探望。再加上旁的一堆事情,忙得萧灼华恨不得把晚上都当成白天用,不睡觉了。
    沐真他们到淮郡时,萧灼华还在忙。她听到玉嬷嬷说老成国一行已经到沐府里了,这才赶紧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赶过去。
    大冷的天,她跑出一身汗。
    沐真瞧见萧灼华风风火火赶来的样子,哪还有刚嫁过来的时那温吞软绵的模样,也是一愣。她再看萧灼华腰上挂着赖瑾的剑,颇有清郡女郎的飒爽豪气,便觉喜欢,笑着招呼道:跑这么急做什么。她看萧灼华有些微喘,道:坐下歇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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