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阿那坦在四国之中某处有个家,臣很清楚,彼时在边境听完姝夫人的故事、又知她并非夏氏时,便已有猜测了。所以那日她出现在旦丘小树林里,自报家门,臣半分不疑。
    但她是她,黎鸿渐是黎鸿渐,那个家族是那个家族,不周山是不周山。
    阮雪音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沈疾听得非常明白。
    那天下公的理想,原来第一代阿那坦,并非没对其妻、其子女提过。他们都觉他疯了或是大半生观星解象、噩梦生魇,或是为皇室效命、看多了权斗生死、害怕有朝一日因知晓太多也被迫害而真生了谋逆之心总之家人因他偶尔这类言论忧惧,一度劝他向彼时崟君请辞。
    自然没辞。
    阿那坦深怀其志,而那个家已经上了贼船,以阮氏心性,上了船的水手,要么用,要么杀。
    所以此后代代,占星侍龙,却也代代命殒,直至那一代占星师,那个为祁太祖算起事前一卦的姑娘,在回程途中救下了宇文家余血。【1】
    也便可以解释文绮是如何被深嵌进了这盘最早的棋。
    这些都是姝夫人告诉你的。
    是。
    她凭何取信于你?
    那扎根崟西的家族终究被第一代阿那坦排除在了局面之外,所以姝夫人并不可信。
    沈疾张了张嘴。
    不知怎么说,或者只是,不想说。
    她说家中人虽代代不信,到她这一代,她却信。阮雪音遂开口,尽力瞄准,她信有契机,就在此朝,君权将泯,崭新世代将始,愿共助力;她说了些你不得不信的证据,或与第一代阿那坦有关,或与不周山壁画有关。
    便蓦然想起那个冬天与姝夫人同入药园,后者辗转四人的卧房然后盯着某一间的地上看。【2】
    后来在边境她对老师和文绮说,看到了留下的东西。【3】
    沈疾再次苦笑:皇后殿下冰雪,便不要再为难臣了。
    是猜对了的意思。而阮雪音明白,今夜他说得太多,继续说下去,恐害不周山全族。
    长久以来不对顾星朗坦陈,当然也因这个。
    却在今夜,托出了至少大半盘给她。
    我不明白。念及此,阮雪音轻声。
    苦笑还挂在沈疾脸上,殿下方才已经说了,是您猜中,非臣直接相告;人之将别,其言也善。
    阮雪音摇头,我是说你族人安危。你不觉得,告诉了我就等于告诉了他?
    竟然起风了。
    不止于风,月光渐淡,是薄云一点点在聚厚,变天之相,曜星幛昭示今夜有雪。
    直至方才阮雪音都是不信的月光太明,星夜太晴,绝非雪兆。
    但曜星幛何曾失过准呢?
    沈疾便在这风起云积的长久沉默里又开了口,五分沉郁,五分愧疚,殿下恕罪。臣不愿继续欺君,亦不愿为祸族人,只好将难题,交给殿下。
    阮雪音难得怔了一瞬。
    普天之下,莫有了解君上如皇后者。此事告诉君上会引致怎样结果,各方生死、时局走向,殿下会比臣断得准确不止一点。他人在马上,仍侧过上身空中长拜,
    臣厚颜。愧对君上与皇后深恩。
    家国忠孝义之矛盾何以成为难倒英雄汉的永恒题目。
    四年了,一次比一次真切,阮雪音只觉胸中翻腾,终又都归于空茫。
    那你凭何觉得,本宫会,她顿住,再出口多添了两个字,暂时不告诉他?
    沈疾仍保持着侧身拜礼,但抬了头,前所未有直面凤颜,因为皇后殿下受惢姬大人教养,而惢姬大人师承阿那坦,臣斗胆猜测,于天下理想上,殿下自有一套更公允看法,超脱于我族人和君权世代下的,君王与世家。
    阮雪音分明想到了他可能这么说。
    却仍在听到之时心中起飓风,仿佛这场她和顾星朗同被卷入的上百年深谋到此刻,终于有了落处。
    仿佛这落处,根本就是她与他。
    本宫从不知,沈疾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疾闭眼复低头,臣只是
    想不明白,做不了决定,情与理上都是。阮雪音冷声接,那大人又因何认为,本宫,就想得明白做得了决定。我,她忽改自称,压着语气起伏,
    我是他妻子。
    不比他更容易。
    比任何人都难。
    臣之意,绝非谏皇后行我族之愿!沈疾声更低,似怕被第三人听见,却更清晰,一字一顿,亦不是拿天下理想、师门传承劝殿下做不利君上之事。君上之明达开阔逾历朝君王,皇后亦是青川三百年无出其右的中宫,您与君上若能携手辨虚实、成共识,便如君上经年作为是可能圆融了局的。
    成什么共识。阮雪音声依旧冷,家天下还是公天下,君主独治还是贤能共治?对他而言,这不是可以讨论和选择的。他姓顾,祁宫里从漱瞑殿到奉先堂,一排排,供着的是顾家先祖,顾氏君王!
    但他也设计践行了深泉浅野、以仁智化凶戾。他削权贵拔寒门、改良制度、试图以不战之法完成青川一统。他甚至支持殿下兴女课、以女子地位为起手之一开平权世代。君上心中,是有真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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