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一切的尽头。
    衣服最终被烧成一抹灰烬,烟尘染身,日影昏倦。秦见月没有睁眼,仍然被熏得泪如雨下。
    翻开日记本,里面夹着她没有送出去的祝福。
    她知道,他不再需要了。他从一开始就不需要,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在残害自己。身心悲怆。
    提笔落字,最后的最后,她写下——
    【程榆礼,你是光,也是深渊。
    从此以后,我不再期待拨云见月,不再望你回头看我。
    我只祝你此生应有尽有,愿你永远繁盛光明。
    再见了,程榆礼。
    多谢你如此精彩耀眼,做我平淡岁月里星辰。】
    -
    秦见月醒在程榆礼躺下的一刻,她缓缓睁开眼,听他关切问一声:“睡了?”
    程榆礼从身后拥住她,他的身上有清淡果香。春雨骤歇,他开了卧室的窗,流进来一点草木芳香,在昏暗室内,头顶悬着一盏烟尘般雾气弥漫的壁灯,这眯眼的色彩让他们的距离变得似远又近。
    她乏力说:“等太久了,不小心睡着了。”
    他无奈地笑,为自己辩解:“没有很久,才二十分钟。你是不是太累了?”
    “嗯,走位走了一天,腰都疼了。”秦见月说着,敲一敲自己的背,“要一直站在镜头前试机位。”
    程榆礼贴心问:“哪儿疼?我给你揉揉。”
    她失笑:“你那是想给我揉腰吗?你是想趁机揩油!”
    两人一起笑着。
    他取来一个教练机的小巧航模,给她展示,秦见月拿在手里把玩。程榆礼把飞机拨到特定的角度,给她看机翼上的型号。后面跟着一个半弯月牙,他们公司的产品标识。他悠悠道:“看到没,我的老婆。”
    她好奇地笑:“啊?什么意思啊。”
    程榆礼说:“把你带上天。”
    秦见月笑意更盛:“我一个人上天?听起来好孤单哦。”
    程榆礼闻言,伸手往床边,又够过来一个更小巧的模型,秦见月惊讶张大嘴巴,震惊于他的有备而来、诡计多端。程榆礼托着那架飞机给她看,微笑说:“在这儿呢。”
    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型号li:“我是永远护送公主的僚机。”
    秦见月乐得弯了眼,夺过去看。
    她好奇拨弄一会儿,问道:“这个飞机有没有使用年限啊?会不会报废?”
    他想了想:“飞个三十年没问题。”
    她愣了下,假意失落:“啊,那你的永远只有三十年啊。”
    程榆礼失笑,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角。教训她的不够浪漫。
    “程榆礼。”玩够了飞机,秦见月把两个模型放下。认真地喊他的名字。
    “嗯?”他支着脑袋,懒撒姿态。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你想问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娶我?”
    “机会、缘分、运气,”说完这几个词汇,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喜欢。”
    秦见月擦净眼睛,抬头看他:“婚姻不是儿戏,对吧?这是你自己对我说的。”
    程榆礼隐隐预感到什么,他眼皮轻坠,敛下来看她,狭长眼眶缀着浓密的睫,那双淡若无物的眼看起来像是闭上了。他淡淡应一声:“嗯,怎么?”
    “如果只是这样,那好像,也不会有很稳固的保障。”
    程榆礼这回是真闭上眼了。他手仍然支撑着脑袋,清浅呼吸。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梢。
    秦见月接着说:“程榆礼,我看不到我们七老八十、长相厮守的未来。如果有哪一天,我走到一半走不动了,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他睁开眼,严肃问:“是因为夏桥的事?”
    秦见月不语。
    思虑少顷,他轻描淡写开口:“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
    秦见月打断他的话:“我最不想看到你感情用事,最担心别人说的一句话是‘我为了你’。我不需要你为了我。我承受不起你没道理的好意给你带来的代价,我不希望你的任何重要决策和我有关。”
    她说完,二人之间陷入漫长的沉默。尔后,程榆礼轻轻揉着她的颊,淡声问:“你后悔了?”
    要说后悔,的确有那么一件事。她非要去参与的那个“一脸扑相”的破节目。让它被诟病成他哄老婆开心的工具。
    但这后悔不包括嫁给程榆礼。
    “我不后悔。”秦见月不假思索道,“我只是觉得遗憾,我很努力了,但是好像还是……留不住那个冬天。”
    那个干净得像刚刚落下的雪的冬天里,发生着没有一点杂质的爱恋,那才是他们真正不受干扰的初恋时节。
    程榆礼开口,语调伴着一点无可奈何,“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这么胡思乱想。”
    他俯身拥住她,轻吻她的额头,低声说:“见月,再勇敢一点。”
    秦见月微微撇过头,不再接受他的亲吻,也没有说别的话。
    又过很久,她才慢悠悠开口:“你之前告诉我,沟通很重要。对吗?”
    程榆礼平静地看她,并未发言。
    秦见月继续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第48章
    倾诉欲是迂回的。秦见月说完这句话, 几分后悔。
    呼之欲出的秘密到了嘴边,又被咽回去。因为明知无济于事,还会加重他的负担。
    明明刚刚才说过, 不要“为了我”。眼下是他最该公私分明的时候, 秦见月走进了一个僵局。
    “嗯,”程榆礼表示同意, 却又揉了揉她的发,柔声说, “我先出去抽根烟。”
    秦见月不置可否,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卧室的阳台门被拉开,外面是一个露天大花园, 程榆礼在芭蕉的叶影中坐下。他是挺拔的, 即便坐着,肩也开阔舒展。猩红的烟头明灭, 肉眼可见的滚烫,而他清隽面容与身影之上一层淡薄的寂寥, 又中和掉火点的温度。
    整幅画面,仍然是冷的。
    程榆礼不像秦见月是个爱好记录的人,他不写日记。唯有几处摘记, 她曾在他大学时期的专业书扉页上见过, 一首北岛的诗:对于世界, 我永远是个陌生人, 我不懂它的语言, 它不懂我的沉默, 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 如同相逢在镜子中。
    秦见月无意翻看到, 问他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程榆礼告诉她, 这是他见过对存在主义最好的注解。
    他于这个世界,仿若置身事外。
    从一开始,程榆礼选择结婚的意图,就是逃避。纠纷,撕扯,争执。他想远离这一切。
    他对她的喜欢,不是源于心动,而是恰如其分的登对。
    他的心是避世的荒原。她是在荒原里温和淌过的,不痛不痒的溪。
    于是,她在隐藏,他在躲避。
    如果某一天,溪水逆流,触痛他的根骨。
    秦见月不再能够满足他的清净,他便温和地碰一碰她的头发,说给我一根烟的时间,让我享受一下最后的冷静。
    秦见月挪开眼,不再看他。她盯着那盏雾气腾腾的壁灯。
    要不要说呢?
    有没有必要说呢?
    想起前一阵子,程母送给她的那块宝石,回家后她将其转赠给了秦漪。而妈妈说她不配戴这么好的东西,执意还给女儿。秦漪的原话是:“一辈子没戴过这么好的项链,走出去都不安心。还是你留着吧。”
    秦见月当时心头苦涩在想,她又何尝戴过?何尝不是这样忐忑。
    忐忑地每一天,在程家,走着如履薄冰的每一步。
    夏霁的声音,撕开她的旧伤。而爷爷的警告,是敲骨吸髓的利器。
    家人的尊严被钱财凌驾,程榆礼疲累斡旋,她只能忍气吞声微笑一下。
    秦见月不知道眼下的一切,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现了问题。
    也许自求婚开始的每一步,她走的路都踩在刀尖。只是这刀口的路被鲜花铺陈装点过,血不太会那么快的溢出来。
    从前看新闻,女星嫁入豪门为争夺财产没完没了地生儿子,她当个乐子看过去,只觉不齿。而她秦见月清高至今,撞上南墙,头破血流。
    情话说的是“永远”,真相却是,僚机也只能庇护公主三十年。
    “说抽一根,你抽几根了都。”秦见月在程榆礼身边不动声色地坐下,托腮看他,笑着揶揄,“我可数着呢。”
    程榆礼将烟圈吐尽,没吸完的最后半根被丢进烟灰缸。他捏一下烟盒给她示意:“没了。”
    围坐在一张青石棋盘桌。
    月影洒在朦胧网格,秦见月将手放在上面,纯白的腕上覆着薄薄的纤弱筋脉。
    程榆礼握过来。
    十指紧扣。她问他:“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程榆礼眼眸清淡,没什么情绪的样子,平平看她,不答反问:“真的后悔吗?”
    秦见月说:“真的不后悔。”她摇一摇头,“因为还有止损的余地。”
    “啪”一声,烟盒坠地。他没去捡,看她许久,缓缓地从她的脸上挪开视线。
    秦见月有几分好奇,问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突然呢,什么时候开始有预感的?”
    程榆礼眉间有点倦意,嗓音微哑道:“有一回你说梦话。”
    她问:“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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