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插裤兜里,什么也不做,只站在门口看着她:“当然。”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自由和结婚并不相悖。”
    她又指了指那只鹦鹉:“那你为什么要养鸟呢。”
    程榆礼被噎了下,想了半天,只抛出来一句:“回答不上来。”
    秦见月不敢置信地笑了下,竟然还有让他吃瘪的问题。
    他转移话题说:“快来吃早餐吧,小哲学家。”
    吃完早餐,程榆礼送秦见月去排戏。这无波无澜的婚姻,如他向往的一般温馨。一起度过平平静静的夜,平平静静的早晨。一起用餐,逗鸟,遛狗。两人就这样平心静气相处过来这些时日,程榆礼此刻却无端觉得心中空落。
    不知是为他捋不清的掌纹,还是为落地的茶花,抑或是囚笼里的鹦鹉。
    宇宙是个信息场,一旦汲取到一些外界的信息,心头便会开始缠乱作祟,成为搅人心神的某种心理暗示。
    程榆礼手肘撑在窗框,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僵硬的眉心。
    秦见月下车时,听见他说了句:“晚上我来接你。”
    她说:“我不知道几点结束。”
    程榆礼说:“不管,我等你。”
    “你不要不耐烦就好。”
    他笑了下:“怎么可能。”
    秦见月欣然一笑,他从不会对她丢失耐心。
    -
    连着几天秦见月都在排戏,有时孟贞会过来看一下,给他们一些指点。
    孟贞认为他们这部《兰亭问月》的剧本不够出彩,原因出在题材的选择上,剧目的教化意义太过鲜明,但出于其中的腔格、板式、表现手段都可圈可点。总体来说这是一个很新颖,有突破性,也有明显缺点的本子。
    但对于这帮年轻人来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实属不易。
    她便没有再泼冷水,只对唱词做了一些精进。
    排了半个月有余,到后期进入剧场排演,孟贞请来专业的舞美设计老师帮他们进行舞台策划。
    秦见月见到了节目的制片人彭总。这位姓彭的先生是一个中年男士,孟贞的朋友。
    如孟贞所言,他不是专业戏曲界大师,只是一个戏曲迷,想要创办这个节目的目的是为了推广京剧。
    彭总上来便友好地和几个年轻人谈天,不谈剧本创作,谈做节目要遭遇的种种,举手投足之间还有商人做派。
    秦见月哪儿懂这节目里面的条条框框,她属于一心唱曲的那类人,因此听得一知半解。
    只要说这节目对文化推广的作用有几成,她就点头表示高兴和认同。
    一切谈得到位,彭先生的想法很开阔,听得各位都充满信心。于是只等项目落地,秦见月那时并没有多想什么。
    她的生活里,除了排戏之外,还有一件要紧事——家长见面。秦见月抽空和秦漪出行了一趟。
    秦见月开了几回她的小二手车,就得心应手多了。没再在路上出过岔子。她开着车带妈妈去购物。
    “我们去高级商场看看吧,买点好的衣服鞋子,别让人看笑话。”秦漪坐在副驾,这样对见月说。
    秦见月说:“好。”
    “对了,你哥正好也快回来了,他说要一块儿去。”
    秦见月闻言,细眉轻蹙:“你怎么这么着急跟他说呀。”
    “咋了,我嘴快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想让你哥去啊?”
    “不是的,我有点怕他惹事。”
    “不能,不能。”秦漪摆手说,“到时候我看着他,再说咱们婚礼上不是都见过吗?我看对方也挺和气的。”
    秦见月想说,婚礼是婚礼,婚礼是要给足面子的。那种喜庆日子,谁能不和气呢?
    但她一想,妈妈的话也有道理。秦见月现在已经能够尽可能铲除掉心里那层晦暗得发霉的部分,不让它再出来作祟。
    她拧巴又阴暗的小心思,被自尊心驱使着时不时冒出来刺一下身边人的锋利刀刃,已经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之下离她渐远。
    连齐羽恬都说,秦见月变得开朗了很多。
    她拒绝让磨损自己人格的那些卑劣再一次出现。
    秦见月转移了话题,和妈妈聊一聊衣服风格,说着说着没几句就到了商场。
    秦漪去试了一双鞋,是长筒靴,秦见月安静坐在外面等候。
    手机有消息进来。秦见月点开看,是名为“春春春”的群聊。
    孟贞:孩子们,还在排练吗?
    陆遥笛:没有啦,今天周五!下班早。
    孟贞:行。
    孟贞:通知个消息,彭总刚刚联系我,说了一个事情。他个人很看好我们的表演,也想办好这个节目,只不过到目前项目还没有正式进行策划,一直处在拉投资的阶段,而且情况不是很乐观,投资人对节目备案不大看好,毕竟他们出钱,还是以赚钱为主,彭总之前没有提过这个事情是因为,他也想尽可能为我们争取一下。
    孟贞发出来这段话像是没有结束的话。
    有好半天,她没再发言,不知道是不是在打字。
    秦见月反复读着这里面的信息,她觉得此刻的大脑和心脏都有点麻木,感官迟钝。比情绪先到来的是手心的汗液。
    花榕:什么意思啊?????不办了??????那我们练这么久算什么???
    孟贞说:他说得比较模棱两可,我也不大明白具体的情况,不过彭总给我提了一下,说他的节目还是要办的,可能会改成一个说唱节目。我认为,他的意思多半是要放弃我们了。
    孟贞讲话一直比较柔和折中,“放弃”二字实在刺眼。秦见月加重呼吸,想顺一顺气。但喉咙口阻塞着,实在难以通畅。
    花榕:既然最后要放弃我们,那他那时候吹得天花乱坠干什么。微笑/微笑/不给人希望就不会失望,糟老头子坏得很。
    孟贞:注意言辞。
    花榕:我就说了,他又听不见。微笑/微笑/
    孟贞:彭总也是不得已。
    南钰:是啊,老师都说了彭老师已经努力过了。
    花榕: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陆遥笛:好无语啊,白练那么久了。通宵改本子我都要吐血了。
    南钰:算了,只怪我们没本事吧。人家也想挣钱啊。摊手/摊手/
    秦见月想说些什么,但指尖发抖,打不了字。
    “月月,这双怎么样?”
    秦见月闻声,抬头看去。
    秦漪似乎对脚上的鞋很满意,她笑得春风满面,看向见月。这样的笑意不禁让秦见月想起二十年前秦漪在台上唱戏的光景,那时她才四五岁,坐在戏馆的客席,脚凌空荡着,直愣愣看着台上唱曲的妈妈。
    那穿云裂帛的唱腔,优雅至极的身段,华丽精美的戏袍。让她生平第一次对美有了隐隐约约的意识。
    然而眼下,一场车祸造成的伤痛让秦漪的走路姿势变得很难看。
    她扭一下脚,靴子的光面就随之弯折一下。妈妈穿着展示柜里崭新的靴子,就这么朝她一跛一跛走了过来。秦见月用余光捕捉到店员眼里不加掩饰的嫌弃烦躁,下一秒转变成对鞋子的心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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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秦见月在母亲的厉声鞭策中度过童年, 练四功五法,耍花枪,倒立。脸憋得通红, 立不住, 泪也跟着倒流。
    她委屈巴巴喊妈妈:“我立不动了。”
    秦漪斥她:“想上台,想成角儿, 就得给我立着!”
    老师说了:有志者,事竟成。抱着“总有一天我会成角儿”的想法, 秦见月就这么立过了数不清的春夏秋冬, 熬过了练不完的唱念做打。她没喊过累。
    青春期是个难熬的阶段,要经历倒仓。通俗来说就是变声, 对普通少年来说这只是正常发育阶段, 但对戏曲演员是个艰涩的难关。嗓子对唱曲儿的而言至关重要,要求也格外苛刻。倒仓像是渡劫, 熬不熬得过,能不能有副成熟的好嗓音, 全看造化。一将功成万骨枯,秦见月就是为数不多的出头的几个。
    她记得秦漪对她为数不多的美言,那句“看来月月天生是吃这碗饭的”让她高兴好久。
    一个人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及时发挥出天赋, 得多不容易。
    风霜雨雪她很少再提, 只不过偶尔某些委屈时刻, 会像一块细石压迫着心头柔嫩之处, 慢性的磨损让疼痛显得不那么锐利, 却后劲十足地抵住她坚固的信念。
    秦见月慢悠悠地开着车, 午后日光刺着眼皮。她微微眯眼。
    秦漪在给秦沣打电话:“我跟月月出来逛街, 你到哪儿了?——那行, 我先问问月月方不方便。”
    她捂着手机声筒,看向见月:“你哥说他也要买两套好衣服,叫你帮忙斟酌斟酌。”
    秦见月迟钝地“嗯?”了一声,看一眼妈妈:“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吧,只是吃个饭而已。你们搞得我都紧张了。”
    秦漪说:“这不是不想给你丢面子吗?”
    秦见月想了想:“我问问阿礼有没有衣服给他穿,你叫他先别买。花冤枉钱,又买不到足够好的。”
    秦漪欣然同意:“我跟他说。”
    回到家里,一下变得无所事事,秦见月心中空荡,说不清是轻松了还是更为沉重。
    “春春春”的群聊界面,最后是孟贞的话:我尽可能再争取一下吧。我知道大家都很累,这段时间也的确辛苦,很不容易。各自调节好心态,说到底也就是一个节目而已,这次没办成还有下次,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才能总会有用武之地。
    一大段绿色的框映在眼中。没人再回复,这沉默中有失望亦有失落。秦见月反复读了几遍老师的话,心稍稍静下来一些。
    刚才一路闷热的掌心总算褪去一层灼人的燥。
    倾诉是最好的排解方式,秦见月把这件事告诉了齐羽恬。
    齐羽恬也是个忙人,没及时回复。等到再收到消息已经傍晚,春日山脉遮着半片夕阳,余晖躺在陈年的梁上,秦见月站在胡同口去看街尾那团鲜艳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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