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母认为在理,想到女儿嫁与贵婿,他们娘仨便出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咬牙将剩余的几百两盘缠都交给舅舅为汪茜置嫁妆。
    怎知人心叵测,舅舅拿到钱竟带着妻儿连夜遁去,母子三人苦寻数日,方知舅舅早已是当地闻名的无赖混子,在外欠债若干,家里住的房子都是租来,原本拖欠房租快被房东扫地出门,忽然来了个有钱的姐姐,帮他还清欠债才得以继续居停。
    汪母大惊,方知弟弟之前说做买卖纯是扯谎,诓了她的盘缠拿去还债了。
    她又托人去那少爷家询问婚事,人家声明不知情。少爷露脸澄清,形容完全陌生,上次去家里吃饭的那一个定是她的骗子弟弟花钱雇来的托儿。
    那真少爷还当着汪茜的面奚落汪母,说:“看你女儿走路的姿势就不是黄花女,做我家的婢妾都不够格,还妄想当正室夫人,真不知你们哪来的脸面。”
    汪母人财两空,带着汪茜姐弟流浪乞讨,后来想唯一指得上的就是温霄寒了。听说他在边陲立功做了伯爵,若肯念着昔日的情缘收女儿为小星,亦可苦尽甘来。
    汪茜羞愧哭诉:“母亲说我们上当的事太丢人,怕您知道了嫌弃,不让我说。如今我们住在一户拾荒者聚居的破院里,已欠了半月房租,眼看快被赶出来,这大冬天的流落街头不是饿死也是冻死。求爵爷再发发慈悲,收留我们。”
    她们的遭遇乍听蠢得可气,但细想又怪不得她们。
    世道本无女子自立的基础,不依附男人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良家妇女自觉遵守好女不出门的风俗,不与外界打交道,汪茜这曾经失足的急于恢复名节,更要严守妇道。
    她和母亲自我封闭,幼弟又尚懵懂,遇上黑心的亲戚只好做待屠羔羊了。
    柳竹秋安慰汪茜一番,派人去接她的母弟,一齐带去租住的宅子安置,支了二百两银子给她们做盘缠,用以添置冬衣器物。
    白桃问她打算如何料理这一家人。
    柳竹秋说:“汪姑娘的弟弟尚小,等他自立门户还得好几年,暂且先当客人养着,回头让她弟弟跟着仇儿念书,肯上进就栽培,若没天赋等他大了再帮他另找个差事。至于汪姑娘,她和她母亲大概还是想找正经人家做归宿,我看着帮她物色吧。”
    白桃听了不言语,瞧着郁忡忡的。
    柳竹秋笑侃:“你怪我多管闲事?”
    白桃摇头,竟蓦的红了眼眶,哽咽道:“大小姐你真是好人,我越看你做善事,越怕你将来受害,想到万一你今后没好报心里就很难过。”
    她不是矫情造作之人,说这话必有缘故。
    柳竹秋细加盘问,白桃按捺不住,将她引入帐中,指着胸口低声道:“这话我原本打死不该对你说,藏在这里已两年有余。事关我和云杉的性命,请你先发誓知道以后绝不对外透露。”
    柳竹秋郑重立过誓,白桃方凑近耳语。
    “那年池选侍坠马而死并非意外,都是殿下安排的。”
    柳竹秋一头栽进冰窟窿,不觉捉住她的手。
    “怎么回事?!”
    看她这反应白桃不敢往下说了,柳竹秋忙松手,放缓语气催问:“好妹妹,你勾起我的心又不详说,不更叫我担惊受怕吗?殿下为何要杀池选侍?就因为她当过皇后的眼线?”
    白桃迟疑点头:“事情起因你是知道的,那次你去东宫见驾,池选侍向皇后告密,差点害死你和殿下。事后殿下审问池选侍,她也认罪了。殿下觉得池选侍和他幼少相伴,竟抛开多年情分帮着皇后迫害他,这样的白眼狼不能再养在身边。便让云杉偷偷给马下了疯药,哄着池选侍骑那匹马。中途药性发作,池选侍就被疯马摔死了。”
    柳竹秋心里飞沙走石,怪不得过去一提池绣漪朱昀曦就变脸,人是他亲手杀的,他能不心虚吗?
    池绣漪背叛他固然可恨,但他也知道那是青梅竹马,共处多年的伴侣,怎地如此残忍?
    冷落她、软禁她、找个借口逐出宫去,甚至干脆让她削发出家都合情理。
    杀人无非两个原因:一、泄愤;二、逃避皇后怪责。
    这两点揭示出狠毒和懦弱,柳竹秋真没料到太子内心的黑暗面会如此龌龊。
    她变色走神,白桃感觉厄运临头,后悔不迭道:“云杉那次是半夜做噩梦说梦话被我听到,经不住我审问道出实情,他叮嘱我千万不可说出去。我怕你今后无意中触怒殿下才拿这事提醒你,不过这肯定是我多心,你对殿下那么好,殿下又那么宠爱你,绝不会像对池选侍那样对你。”
    柳竹秋不忍让她分担恐慌,勉励笑道:“难为你这么为我着想,这话你说了,我听了,便过去了。我们都别往心里去。”
    白桃顿时摆脱窒息感,庆幸地两眼含泪。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其实侍奉殿下很简单,只须做到绝对忠于他。池选侍就因为吃里扒外才自取灭亡,以后你若跟殿下起了误会,一定及时向他澄清,他知道你一心一意对他,怎么都不会怪你的。”
    一心一意?对这种翻脸无情的男人?
    一条狗养上十年尚不忍杀害,何况朝夕相处,床笫之欢的爱妾!
    他的宽厚仁爱都是装出来的?还是说那只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失控?
    不管哪种都无法接受!
    柳竹秋忽然发现她的承受力其实很薄弱,像品尝美味佳肴时眼睁睁看碗里钻出只张牙舞爪的蜣螂,满脑子只剩一个感受:恶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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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九章
    柳竹秋受过大历练, 还能做到处变不惊,当晚连春梨都没发觉她有问题。直到夜深人静,她才睁眼望着帐外的幽光焦忧凝思。
    感觉上了个大当, 和披着画皮的妖怪欢好, 被他吸走精气, 今后血肉还将沦为他的盘中餐。
    行路难, 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1
    帝王家果然最是无情,有朝一日他若认为我有叛心,也会痛下杀手吧。
    以臣子角度看他的做法都能理解, 还是我的错, 不该见识到他身上有类常人的特质便觉得他与其他君上不同,不该以为自己能成功拿捏他就被他的情义感动!
    后悔无济于事, 最大的难题是将来怎么办?再试着想象跟朱昀曦卿卿我我, 她便浑身鸡皮乱涌,并且感到绝望。
    一次两次可以忍,难不成今后要一直忍下去?还是训练自己克服恶心,学会在老鼠屎里挑米吃?
    镇定,镇定, 跟平常一样别急于求结论,反正现在不常跟他见面, 先尝试缓和心情。
    她刻意避开厌恶震惊等情绪, 心便开始剧痛。
    那个她印象中善良温和的朱昀曦仿佛死了, 诸多浸润着他们美好回忆的过往都不复存在。
    她如同被人割肉一般切走了半条命。
    太子本质里的恶或许一开始就存在, 但她付出的感情都是真挚的, 如今真情交付的对象消失了, 她跟每个痛失爱侣的人一样惄焉如捣。
    春梨迷迷糊糊听到她错乱的呼吸声,猛然爬起来探身查看。
    柳竹秋翻身躲避已来不及了。
    “小姐你怎么了?”
    铜头铁脑的人突然夜半悲哭,非得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春梨睡意全无,摇着她的肩膀逼她说明。
    柳竹秋受缠不过,说:“我还没闹明白该怎么办,过几天再跟你说。”
    春梨回想她今天的经历,只那汪家女儿到访算特殊事件,可那家人再惨也不至于让主人如此凄戚。
    问题还是出在太子身上。
    她听话躺下,琢磨许久爬到柳竹秋身后悄声问:“你是不是听白桃露了口风,知道太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柳竹秋心头一颤,略显严厉地下令:“叫你别瞎猜,稍后我自会同你商量。”
    她不需要安慰,“负心汉靠不住,为他伤心不值得”,这道理她清楚得很。可割破手指还得疼半天,猝然在心口深深插上一刀,怎能马上理性处置?
    春梨不久明白过来,主人此刻只想安安静静舔伤口,她应该耐心陪伴,等险情出现再挺身而出。
    她的小姐真能扛事,到了白天又嬉笑自如,好像夜间的异常是她一个人的梦境。
    柳竹秋脸上春意融,心头三尺冰,特别是看到陈尚志时,他酷似太子的甜美笑容如同一把铁锤,一下子将她的定力砸得粉碎,泪腺好几次险些松动。
    上午何玿微派人来请她去工坊选样式,她带文小青同往。
    到了匠人家里,何玿微和邓氏已在那儿了。
    邓氏今天穿着一袭橘色织金长袄,下衬藏蓝织金马面裙。裙摆放量宽大,显得非常奢华富丽。
    她像是穿不惯这样的裙子,走路需丫鬟帮忙提着裙角,落座时裙边压出了褶皱,丫鬟没留意到,何玿微亲自弯腰替她牵平。
    周围人见了忍俊不禁,邓氏苦笑解嘲:“我们家这位大人最好面子,非要我穿这成这样才肯带我出来。这劳什子翟冠也是他吵着让做的,一年也戴不了几次,何苦废这冤枉钱。”
    何玿微笑道:“没夫人扶持,哪有下官的今日,我情愿自己破衲疏羹,也要供你锦衣玉食。”
    他当众讨好老婆,在家更不知怎么做小伏低。
    柳竹秋以前便羡慕他夫妻恩爱,如今见他俩眉目传情,好似伤上撒盐,一句应景的诙谐都道不出,只干笑坐着。
    工匠和徒弟抬出几口大箱子,从中取出一本本过去打造的冠样图册供贵客挑选。
    邓氏今天更想开眼界,让何玿微替她选翟冠,自己拿了几本凤冠册子翻看,忽然惊呼:“哎呀,这顶真好看。”
    她说着翻转画册向周围人展示,人们仔细打量她手里的画册,发现那凤冠竟是十二龙凤的。
    听说许太后的凤冠也只得十龙九凤,这冠样若非为她新制的,便铁定僭越了。
    工匠正忙着给文小青推荐样式,发现时已来不及了。
    何玿微警惕地逼问他:“这凤冠是谁订制的?不老实说,本官就把你交给锦衣卫审问。”
    朝廷还在清查阉党余孽,柳竹秋也怀疑此事与之有关联。
    工匠面如土色,跺着脚打骂搬运画册的徒弟,似乎责怪他无意中暴露了这本图样。
    之后向柳、何二人哀求:“大人们饶命啊,小的全家都是安分守己的手艺人,从未做过一毫犯法的勾当。请二位随小的到后堂,听小的细细禀明。”
    柳竹秋、何玿微答应了,邓氏怕工匠加害他们,非要跟去。
    工匠无奈道:“此事若外传,小的全家性命难保,还请夫人可怜我们,知道以后也别说出去。”
    邓氏道:“我夫妇都是讲道理的,又与你无冤无仇,你若真有苦衷,我们定不为难。”
    四人来到后堂,工匠再次恳请他们保密,得到应允后方吞吞吐吐道:“那凤冠是去年一位贵人来小店订制的。”
    何玿微呵斥:“你这不是废话吗?那样贵重的东西你还敢做着玩不成?快老实说,那人是谁?!”
    工匠哭丧:“不是小的不老实,说了全家都得掉脑袋啊!”
    柳竹秋威胁:“这么说买家真是反贼了?看来真得带你去参观一下锦衣卫衙门。”
    工匠赶紧跪下磕头,痛哭招认:“这顶凤冠是东宫的人订制的。”
    他这样在官府挂了号的知名匠户不敢随意接活,尤其是做凤冠、翟冠这种关乎朝廷礼制的饰物,交易时必须弄清对方的身份用途。招供后便取出账本当面查对,上面记载顾客是东宫少监陈维远。
    “陈公公千叮咛万嘱咐,叫小的不可走漏消息。刚才都怪我那混账徒弟疏忽,让这事见了光。求三位一定替小的保密。”
    庆德帝患病,太子越制打造凤冠,传出去会被人猜测他登基心切,盼着父皇早死。祸事一起牵连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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