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尧章说:“盲婚哑嫁本就有风险,再说听表姑妈的意思,那郑妹夫是父母亡故后受歹人诱拐才学坏的。”
    白秀英应声数落:“他若根子不坏,任凭外人如何引诱都不会堕落至此。你们男人就知道替男人找借口,好像女人受坏男人祸害是自个儿倒霉似的。”
    她做了母亲以后比从前更愤世嫉俗,唯恐女儿将来遇人不淑,动不动跟柳尧章吹枕头风,说以后要招赘上门,若相不着满意的女婿,情愿终生养着女儿,以后就把家产留给她养老。
    柳尧章问家产给了女儿,儿子怎么办?
    她便不高兴,埋怨丈夫成天惦记生儿子,分明瞧不起她们娘俩,又说就算有了儿子,他自己不会去奋斗?有出息的男儿自会成家立业,绝不会贪占父母的财产。
    柳尧章历来让着妻子,渐渐养成习惯成了“情怕”,这会儿不敢跟她争辩,搪塞道:“现在计较玉珠嫁错人已经晚了,还是想想该怎么找到她吧。”
    他们都认为玉珠年轻俊秀,八成遭人诱拐,运气好被收做外室小妾,运气差则沦落风尘,再往坏了想还可能遭遇不测,被歹人毁尸灭迹了。
    柳竹秋说:“她是在京城附近走失的,我还有点办法,待会儿就去找张厂公和张同知,求他们帮忙寻找。”
    至于能否寻回表妹,真得看运气了。
    表姑妈到柳府时没见着柳竹秋,范慧娘谎称:“阿秋因为先前跟匡举人的婚事黄了,心下羞愧,不好意思见你,已躲到她三哥家去了。”
    柳竹秋念着表姑妈为人慈祥,丢失爱女心情悲痛,她这做侄女的理应出面慰问,当晚回到柳府拜见。
    表姑妈见了她便一把抱住痛哭,说看见她就想起女儿玉珠。
    “阿秋,表姑妈真后悔啊,当初还说你命苦嫁不出来,如今倒情愿我们玉珠跟你一样,她若是留在家里哪会遇到这种事?我和你表姑父心里都清楚,她这次凶多吉少,只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柳竹秋很难过,安慰她许久,因明天是休沐日,索性留在家里过夜。
    她回到闺房,没见着蒋少芬,下人说蒋妈大前天一早出门就没见人影了。
    柳竹秋猜她化妆成万里春出去办事了,并没在意,睡到半夜,忽被人推醒,蒋少芬站在床前,衣衫沾着窗外的夜雨,态度罕见的焦急。
    “蒋妈,你怎么了?”
    柳竹秋惊忙爬起,蒋少芬已点亮灯盏,春梨也惊醒了,和主人一道紧张地注视她。
    蒋少芬坐到床边压低嗓门急道:“小姐,我发现黄国纪的踪迹了,他就是害死我爹的仇人。”
    近年来她陆续找到几名过去失散的白莲教教友。
    这些人隐姓埋名在京畿一带生活,以渔樵耕读做掩护,共同追查曾经出卖大伙儿的叛徒。上次在蓬莱馆化妆刺客袭击柳竹秋的就是他们。
    三天前一名教友身负重伤,逃到同伴家不久便死了,临终前说打伤他的正是当年的叛徒。
    “他的致命伤就是杀死汤敬之的银针,所以我们都断定就是那贼人干的。他们交手的地点是慈云寺后羊毛胡同内的一处空宅,那死去的前辈追查了一个多月才探得那里是贼人的窝点,说他在空宅的院子里埋藏了大量财宝。我和同伴们去那里调查,发现宝藏还在,想那厮或许舍不得这些财物,便藏在宅内蹲守。刚才贼人果真现身,虽然他包头蒙面,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他就是黄国纪。”
    杀父仇人竟是数度走脱的凶徒,柳竹秋不在现场也能感受到她当时的震惊愤怒。奇道:“那黄国纪的形貌和当年变化很大吗?所以你见过他那么多次,还看过他的画像都没认出来。”
    蒋少芬抱恨点头:“他似乎修炼了奇怪的功法,脸型五官变动很大,而且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是以难辨。上次我去查看汤敬之和官差的尸体,觉得杀人手法很像当年的仇人,但功力却弱了很多。如今回想,黄国纪被冉氏咬断右手食指,失去最灵活强劲的手指,这便是他功力衰退的原因之一。”
    柳竹秋看她的反应,想必这次又让那黄国纪逃走了。
    蒋少芬叹气:“他在那宅子里设有极隐蔽的机关,我和同伴都未发现,围攻捉拿时被他启动机关,拖延了时间。我最先脱困,追着他跑了十几里,你猜他最后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竹秋绝计想不到,黄国纪逃匿的地点竟是皇城。
    “这厮躲在宫里,怪不得东厂和锦衣卫找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原来是灯下黑。”
    黄国纪能在宫里藏身,更加证实他的主人是章皇后,这么危险的人物就潜伏在左近,对太子是莫大的威胁。
    幸好现在东宫的守卫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其中也有能与蒋少芬抗衡的,那黄国纪是蒋妈的手下败将,想必不敢贸然行刺。
    谁知蒋少芬接下来交代的讯息彻底打破她的乐观。
    “这次黄国纪功力大增,我们四人联手都制不住他。结合他前几次和我交手的情行,我们怀疑他修炼了一种极其邪门的功法。这功法练成后威力无比,以一敌百都不成问题。但每隔十年会散功一次,散功后功力至少消退一半,需要三四年才会逐渐恢复。我想你我遇上黄国纪时正值他散功期间,如今他的功力已差不多复原了,说不定再过一阵子会变得更强。”
    柳竹秋听说此等怪事,心下慌乱,次日求见朱昀曦,向他禀报蒋妈的见闻。
    朱昀曦也很惊恐,但他毕竟不像初次遇刺时那般稚嫩,怕大肆搜捕会惊走歹徒,只吩咐陈维远暗暗在宫中排查,也没向庆德帝禀报。
    柳竹秋担心他的安全,说:“殿下身边的侍卫都是好手,却只能在外围守护,臣女的保姆蒋少芬武功不错,她还认识一些身手不凡的女侠,臣女想举荐她们为您保驾。”
    朱昀曦当然同意,蒋少芬那些伙伴却不愿为朝廷效力,她求了几天才联系到一位叫“王红姑”的朋友相助。
    这朋友还是她在真定府打探消息时结识的,其父是太极拳名家,她家学渊源,也是个中强手。
    红姑应邀来到京城,蒋少芬先领她拜见柳竹秋。
    柳竹秋以忠勇伯的身份热情接待,席间蒋少芬对红姑说:“日前我去真定府查那周家的过往,正是爵爷授命的。”
    红姑省悟道:“说起这周家,我正有一事带到。前几天我路过周家家主的坟茔,发现有人在整修墓地,还找了我们那里最有名的碑刻师傅,花费不小呢。”
    线索突然涌现,柳竹秋非常重视,由于红姑不知道出资者是谁,她便派瑞福带人去真定府打听。
    瑞福去了七天,带回重大发现。
    “那碑刻师傅说找他刻碑的是保定青员外的夫人,我去保定拜见青夫人,她自称是当地广华寺的香客,受庵内一位法号‘惠音’的女禅师委托,为她师姐的父母修缮墓地。”
    瑞福随后去广华寺寻找惠音女尼,寺里的人说她外出化缘了,她等了一天一夜也没等到人,怕柳竹秋着急便先回来了。
    柳竹秋猜测或许能通过这惠音获取有关太子生母的情报,次日向衙门告假,准备带瑞福和春梨去保定。
    她提防奸党趁她离京时暗算,通过蒋少芬礼聘几位武林高手做保镖,乔装成游客出行。
    到保定后先去找旧识段开泉,由他这本地人陪同去拜寺不宜惹怀疑。
    段开泉曾蒙温霄寒平冤脱罪,其弟车十一也受过她关照,因此乐于效劳。
    临行前柳竹秋多了个心眼,决定暂不出面,先派瑞福打头阵。
    段开泉带瑞福,以为故去的父母做法事为名求见广化寺主持,对她说:“我早听说贵寺有位惠音师太修为颇高,此番想请她去家里做道场。”
    主持说:“这惠音入寺二十多年了,因相貌丑陋,不常见人,从未主持过法事道场,还请施主另择人选。”
    段开泉来时受过柳竹秋教嘱,忙道:“我听说这惠音师太时常外出化缘,是常与人打交道的啊。”
    主持解释:“正因她长相难看,施主们可怜她,化起缘来才比别人容易,若要坐在法座上唱经颂法就太有碍观瞻了。”
    段开泉仍请求见一见惠音,主持便派人传唤。
    不多久一名体型清瘦的尼姑缓步走来,瑞福定睛细看,惊诧得有如目睹了怪物。
    这女尼脸上布满凹凸不平的伤疤,早年受过严重烧伤,皮相全毁,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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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来访者们没想到惠音竟是这副模样, 随即疑问倍增。
    双方见礼后,段开泉借着寒暄问惠音:“不知师太是何方人士?今年贵庚?”
    惠音答道:“贫尼自幼失亲流浪,早遗忘故里, 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了。”
    “那您一开始就在这广华寺中修行?”
    “正是。”
    “入寺多久了呢?”
    “至今已整整十九年了。”
    瑞福仔细观察, 这尼姑举止言辞文雅端庄, 一身蓝布海青纤尘不染, 双手虽粗糙,皮肤却很白皙,毁容前应是位贤淑好女。
    惠音确如主持所说不喜与人接触,不多久便借口告辞。
    段开泉向主持套话:“这惠音师太气度超逸,确是有修为的高士, 但她的脸是如何毁成这样的?”
    主持说:“贫尼是在惠音师兄之后来的, 不清楚具体缘故。听寺里的老人说,她来时已是这副模样, 问她说是家里失火烧伤的。”
    她又介绍称惠音为人冲淡平和, 内外清净。平时劳作后只在静室内参禅,每隔四五天外出化缘一次,不收徒弟,与其他寺众关系疏离,日常总是独来独往。所以没人知道她俗家时的底细。
    瑞福问得惠音的住处, 前去拜访。
    惠音正坐在门外编草鞋,见她来了, 笑道:“贫尼房中昏暗, 就请小施主在这里坐可好?”
    瑞福忙答应了, 与她在台阶上相对而坐, 顺手拿起麦草帮她编鞋, 说:“师太, 我前些天来找过你,那会儿你出去化缘了。”
    惠音点头:“贫尼听人说了,小施主找贫尼做什么呢?”
    瑞福拿出编好的理由:“我姓黄,老家在东昌府聊城县石羊村,我爹有位堂姐幼时被过继给同村的周员外。后来周员外迁居真定府,两家人便断了音讯。再后来我爹替伯父去真定府寻找堂姐,得知周家败落,堂姐也下落不明。家里人为此伤心了很久。近日有亲友从真定府来,说有人修缮了周家家主的坟茔。我爹听了便让我去查看,我听那刻碑师傅说出资修坟者是保定青员外的夫人。我又去拜见那青夫人,才得知她是受您委托,还说周员外是您师姐的家长。”
    惠音静静倾听,手上的活儿一刻不停,态度也未见异常。等瑞福住口,她微笑道:“小施主是女儿家,令尊竟放心让你独自出远门。”
    瑞福解释:“我是家里的独女,从小被当做儿子养。我爹在码头上跑货,我跟他学了很多走江湖的本事,也略微会些拳脚,出门时又有几个仆从陪护,还支应得开。”
    她怕惠音回避,追问:“您那位师姐很可能就是我堂姑,请问她现在何处?”
    惠音的手指慢下来,轻轻叹息:“她早已圆寂了。”
    瑞福惊讶,忙问:“何时圆寂的?”
    “五年前。”
    “她法号什么,也是这里的女尼?”
    “她叫道真,是个游方比丘尼,最后的挂单地在定州祥云庵。”
    “那您知道她葬在哪儿吗?”
    “出家人不在乎臭皮囊,死后便一把火烧了扬了,不会落葬。”
    瑞福不甘心,向她打听那道真包括相貌、年纪、俗家姓名在内的各种情况,惠音一一答复,给出的讯息都无甚价值。
    柳竹秋闻报,即刻派她去定州祥云庵核实情况,对春梨说:“这惠音的说辞多有蹊跷。她说道真当年留下的钱不够,所以她托人拿去放贷,攒了五年利息才攒足修坟的钱?可主持说她平时行事孤僻,不与外人来往,如何能找到可靠的人帮她放贷?而且在本寺都没有朋友,怎会跟百里之外的尼姑交契?”
    春梨说:“你怀疑她撒谎?那修坟的其实是她本人啰?这么说,她可能就是周家领养的女儿,或许还是太子的生母?”
    前一个问题等瑞福从祥云庵回来就能见分晓,但后一个还不能轻下断言。
    她决定明早亲自去见惠音,想从容试探,还得换副装扮。
    次日她只带春梨出门,主仆俩找僻静的树丛躲进去换上女装,打扮成富家少妇和丫鬟,买了一篮瓜果供品香蜡纸钱来到广华寺,拜殿后径去访问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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