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像都没考取过功名。”
    “嗯, 陈阁老的儿子里只去世的大少爷读书有成, 二十八岁中了进士, 可惜次年便亡故了, 大少奶奶不久也跟着去了, 只留下个七岁的孙子,如今大约十八九岁。”
    苏韵说到这儿同情叹息:“说到这陈家的长孙也是陈阁老一大心病。”
    “他也很不成器么?”
    “是,不过也怪不得他,陈大少去世后这位长孙少爷生了场重病,此后就变成傻子了。心智退化到三岁孩童水平,整日蚩蚩蠢蠢,混沌不分,就是个废人。他那些叔叔都不愿管他,陈阁老只好亲自抚养,时常担心自己百年后无人照管这个孩子。”
    “照此说来,陈阁老家中不太和睦了,怪不得当初他想买地盖房子。”
    提前和儿子们分家会惹笑话,只好买隔壁的地增建,却被罗东生这贼阉搅黄了,老头儿心中一定很憋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柳竹秋跟着怜悯,心想她这雪中送炭的提议会赢得陈良机双倍好感。
    直接写奏疏申请消息将公开,假如皇帝不乐意,定会怪她造次,先找个熟人探探口风为好。她致信张选志,请他明日进宫当差时见机向庆德帝请示。
    她做了伯爵,以后就是张体乾的靠山,张选志更要用心巴结。将她的请托视作重要差事,在翌日面圣时汇报。
    “陈尚书家人多房少,听说他孙子都快成人了还跟他挤在一个屋里睡觉。忠勇伯就住他隔壁,觉得您赏赐的府邸太大,打理起来费钱费力,想送一半给陈尚书家,未得您准许不敢擅专,托老奴来求您示下。”
    庆德帝早经由特务们了解过重臣的家况,知道陈良机家房子不够住,也知道他的儿子们都庸碌无能,人到中年还拖家带口赖在老父身边吃喝。
    他认为这都是陈良机教子无方,自食其果,明知他过得苦哈哈也懒得理睬。收到温霄寒的申请却很高兴,且不说这年轻人轻财尚义,乐于成人之美,单是他的处理方式就很乖巧妥帖。
    不提前宣扬此事,先托人来征求他的意见,是忠君的表现。
    深受太子宠信,却宁肯绕弯路找张选志帮忙,不依赖主公,不利用他与太子的父子关系,严守尊卑,进退得当,这样的臣下怎不受待见?
    庆德帝喜怒无形,淡然道:“一个急需救助,一个想与人方便,朕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先让温霄寒借一半屋子给陈家,以后他自己不够住了再要回来。”
    他的处理决策已表明对温霄寒的偏护,张选志忙让人带话给柳竹秋,柳竹秋再请苏韵去通知陈良机。
    陈良机精明圆滑,前天在庆功宴上目睹温霄寒折辱唐振奇,听说他想赠送住宅,便推测这小子在拉靠山找保镖。
    按他的作风,就算家里实在困难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下接有毒的馅饼儿。奈何近来几个儿子之间矛盾愈深,成日在家勾心斗角,指鸡骂狗。
    前些天晚饭时三儿媳、五儿媳竟当着他的面动手厮打,掀翻桌案,汤菜洒了满地。
    他发火教训,反遭刁妇们顶嘴,几个不孝子还跟着说风凉话,话里话外都在逼他分家。
    他委实受不了这糟心气,想撇下面子领孙子另寻住处,刚好遇上苏韵来传话,令他像饥不择食的鱼一口咬住钓钩。
    即便如此,他的目的仍是吃钩上鱼饵,而非愚蠢地上岸挨宰。
    收到温霄寒的准信,他理当前去拜谢,命人临时置了一些礼物,换上见客的礼服,再把那痴呆长孙陈尚志叫来,亲自盯着下人给他梳洗更衣,临行前再三哄道:“待会儿那忠勇伯若提到唐振奇三个字,你就赶紧大哭大闹,让我领你回家。”
    陈尚志智识低下,从小跟随祖父生活,受其疼爱,还略听他的话。被连续叮嘱数遍,点头说“我记住了”。
    陈良机设好防线,带他去见温霄寒。
    柳竹秋已收到苏韵通知,在家做好待客准备,等仆人报讯,立刻亲到中门迎接。
    老远见陈良机堆笑走来,手上还牵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
    两张脸一老一小,一黑一白,对比下后者自然惹眼。她仔细一瞧顿时惊愕。
    那少年乍看很像朱昀曦,五官不如他精致完美,放人堆里已相当出色。可举止神态不太正常,不住傻乎乎东张西望,用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搓揉前襟,一副痴愚蠢笨的德性。
    柳竹秋猜这就是陈良机的傻瓜孙子了,世间容貌相似的人不少见,但傻子酷似皇太子,终究不同寻常。
    陈良机已走到近前,宾主相互行礼。
    他见柳竹秋直盯着陈尚志端详,已知缘故,指着仰头看云的孙子赧笑:“这是老朽的愚孙陈尚志,小名叫裕儿。这孩子脑子不太清醒,没人看着就会四处捣乱,平时只听老朽的话,是以只得带在身边,还请大人见谅。”
    柳竹秋忙说:“阁老客气了,我觉得令孙的相貌瞧着眼熟,很像……”
    她故意拖长尾音,陈良机着急打断:“大人切莫提起那位贵人,阳虎1那奸贼还长得像孔圣人呢,可见乌鸦类凤凰的情形也时有发生。老朽怕自家傻儿损害贵人清誉,从来不敢放他出门,也请您别对外提起此事。”
    大众若知他家傻孙长得像太子,将有损天家颜面,他一直不让外人瞧这丢脸又招灾的活宝,今天有用得着的地方才领他过来。
    柳竹秋忽视这令客人难堪的巧合,请他们去正厅落座。
    陈良机带来一些古玩字画敬谢恩德,双方寒暄一阵,柳竹秋领他们祖孙去参观预备出借的院落。
    陈良机看后大喜过望,哪儿哪儿都满意,想到终于能结束憋闷,享受清静,不禁真情流露,含泪向她作揖。
    “忠勇伯,不怕您笑话,我活到这岁数还没住过这样宏敞的屋子。家里人口多,连我的书斋都被孙子们占去了,我平时只能窝在睡房里看书写字。有时想请亲友来家聚会也没处招待人家,只好去酒楼茶馆见面,每次都聚散匆匆,不得尽兴,日子过得着实狼狈啊。”
    他高官厚禄,积蓄颇丰,完全可以另置住宅。只因儿子们贪婪自私,老父尚在便惦记着争产,假如他真买了值钱的新房,他们更要争个头破血流。
    柳竹秋慷慨道:“房子本是拿来住人的,我家里人少,前面两进院子足够了。我们就以这口自流井为界,后面的三重院落都借给您家,用砖石将这扇院门封起来便可隔断。您再在南边开道小门,将两边住宅连起来,方便往来进出。”
    陈良机摆手:“隔断就好,老朽在西边街上修扇独立的正门,只带裕儿搬进来。”
    他厌恶逆子恶媳,力求眼不见为净。
    柳竹秋不便过问人家的家事,随他主张。这一路作陪,总是不由自主分神去观察陈尚志。
    那小子东摸摸西搞搞,一会儿窜上假山,一会儿绕柱转圈,嘴里含着语焉不详的嘀咕,莫名地发笑、吼叫,真是个道地的傻子。
    他若安安静静不说话,凭这标致外貌还能唬住不少人,实在可惜了。
    参观完毕,众人回到前院吃茶。
    陈尚志见案上摆着个玛瑙雕刻的瓜果盘,蹦过去摆弄玩耍。
    陈良机唯恐他弄坏主人的东西,连忙阻止。
    陈尚志回座仍不老实,直接跳上椅子,学顽猴坐在椅背上摇晃,见大人生气兀自嘻哈得意。
    陈良机羞愧地向柳竹秋道歉。
    柳竹秋趁机问:“听说令孙的症候是疾病所致?”
    陈良机苦叹:“他父亲过世时,我那大儿媳太过悲伤,无暇照管孩子,让裕儿着凉发烧,几乎病死。后来人是医好了,脑子却烧坏了,看了多少大夫都没用。今年已满十九,智识还比不上两三岁的幼童,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
    柳竹秋听他说话,眼睛仍看着陈尚志,见他拈起衣带往不住嘴里塞,忙拿了一个柿饼哄他。
    “裕哥,那个不能吃,来吃这个。”
    陈尚志木木地抬头望着她,经陈良机催哄,方扭捏地慢慢靠近。
    柳竹秋和蔼微笑,再将柿饼递出一些,少年怯怯伸手接过,攥在手里一溜烟跑了。
    陈良机命随从去追,再向柳竹秋赔不是。
    柳竹秋连说“无妨”,对他的同情更深入了。
    “裕哥只父家这边有亲人吗?”
    “唉,我那黄亲家也命苦,一生只得两个女儿。大女儿早年过继给别人,和家里断了联系。小女儿嫁给我家老大,丈夫死后她想不开,没多久投河自尽了,朝廷还发了旌表嘉奖,可有什么用,丢下孤零零的儿子,她自己倒轻松了,这不是作孽吗?”
    柳竹秋听他对节妇的态度还算个明事理的,目视仆人献软纸给他擦眼泪。
    陈良机顺便擤一把鼻涕,继续说:“裕儿的外公外婆本想接他去家里住,夫妻俩突然同时抱恙,就此一病不起,家产也都被族人占了去。老朽只好亲手抚养裕儿,这孩子虽然痴傻,也有可爱的时候,家里就数他跟我最贴心。”
    他悲苦动情流露心声,违背了交浅不言深的准则,趁温霄寒还没提出让他帮忙应付唐振奇,匆忙找借口告辞。
    柳竹秋送到中门外,瑞福等客人走远,惊奇感叹:“大千世界果然奇妙,要是太子殿下知道皇城脚下有个跟他容貌相似的傻子,会做何感想呢?”
    柳竹秋笑道:“你一说我都能想象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了,这事必须瞒着他。”
    第二天下午,她应父亲邀约来到蓬莱馆。
    柳邦彦真拿女儿当温霄寒接待,滴水不漏地向同僚介绍她。
    今天部里人来得很齐,尚书韩雨航也来了,还请了其他衙门的官员出席,大家都很乐意结识温霄寒,玩笑埋怨柳邦彦引见太迟。
    他们包下整个二楼饮酒听曲,陆续还有同僚到场。右侍郎米天波刚从别的宴席过来,人已醉醺醺的,见到柳邦彦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
    “去非兄,我刚遇到那位刘真人,请他帮令爱看过八字了,这是他写的判词。”
    大庭广众下柳邦彦十分尴尬,柳竹秋得知父亲至今还在干这种傻事,暗地里讽刺取笑。
    老柳的荒唐女儿是一大谈资,轻浮小人们顺手拿来佐酒,一人言之凿凿道:“那刘真人是有些道行的,我亲戚前年找他算过一次,样样事情都应验了。”
    米侍郎笑道:“可不是么,去非兄去年冬天就托我找他算,我直到今天才在朋友的家宴上遇着他,不过算出来的结果是极好的。”
    人们听了便向柳邦彦求看批语,韩尚书咳嗽一声,矜持道:“今天有贵客在此,大家还是稳重些。”
    说罢向柳竹秋劝菜。
    众人相继反应过来,温霄寒和柳竹秋闹过绯闻,他们不能为一点玩笑得罪皇帝跟前的红人。
    柳邦彦不知女儿冒充温霄寒时,怕二人真有奸情,因此默默忍耐周遭人的嘲谩。现在不肯再受不白之冤,有意做出坦荡姿态,大方地交出判词。
    “我也不太懂这个,正好请诸位帮忙解析。”
    他主动丢丑,谁还会客气,米侍郎干脆“好人做到底”,展开纸张替他念诵。
    “明月缺后又重圆,先逢奇缘再成婚,从此扶摇入云端,更得显贵于儿孙。”
    听着分明是失身再嫁的意思,不用别人嘲笑,柳邦彦先汗颜无地,但后面两句寓意又很好,他忍不住厚起脸皮问米侍郎:“刘真人可曾做过分剖?”
    米侍郎油脸冒光,兴奋道:“我正要说呢,刘真人一般不给人算命,本已当面回绝。我硬让他看了令爱的八字,他一见便愣住了,说这副八字贵不可言,本是宰相的命格,可惜托生为女子,命运便坎坷些,但来日仍能结驷连镳,权势冲天。”
    有人直言:“看来柳大小姐要嫁个贵婿啊。”
    米侍郎肯定这一推测,向柳邦彦贺喜:“刘真人说了,令爱今后会嫁给首辅的孙子。”
    这提示缩小人选范围,更挑起大伙儿的口舌欲,沸沸扬扬议论起来。
    现任首辅孟亭元没有子女,那许是指下任首辅。陈良机若能熬到孟亭元致仕,有可能接任,但柳竹秋就是被他家退婚的,断不会再结亲,人们都默契地绕开他。
    韩尚书思维灵活,想到个最贴近的人选,直接提点柳邦彦:“现任右都御史萧载驰的祖父也做过首辅,他丧妻后多年未娶,又是你家三少爷的挚友。门当户对的,正宜结为秦晋之好嘛。”
    余人都赞这观点绝妙,纷纷附和,有的干脆怂恿韩尚书去保媒。
    韩尚书不想管闲事,巧妙地嫁祸温霄寒,说:“这里明明有最适当的媒人,汝等怎会视而不见?晴云与萧载驰、柳叔端交好,由他做这个媒,一准马到功成。”
    柳竹秋被这帮吃饱了撑的男人围住聒噪,还得表现得随和欢乐,假若露出不满定被当做吃醋,引发新一轮流言。
    无法脱身之际,三个伙计进来送菜。
    蓬莱馆的跑堂伙计都年轻周正,新来的这三名男子瞧着已四十开外,熟客觉得他们面生,但也只奇怪地盯了两眼。
    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先走到柳竹秋所在的席桌,布菜时猝然从托盘下抽出一把弯刀,照她劈头就砍。
    柳竹秋急忙后仰躲避,刀口落下将她的酒杯一剖为二,另外两个同伙也先后向她发起进攻。
    现场仿佛狂风刮过的草垛,瞬间大乱,众多餐具桌椅提前捐躯。刺客还未有大动作,人们就先替他们造出个大手笔的背景来,惊叫着逃窜躲避,一窝蜂往门外跑,出口被堵个严实。
    三名刺客不管旁人,齐来围攻柳竹秋,一人嫌她身旁的柳邦彦碍事,将他连人带椅踹翻,举刀作势要砍。
    柳竹秋本能地俯身掩护,亲情似魔咒操控着她的肢体,生死都在度外,只想保住老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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